那太医瞧见她,不认得人却识得她身上特制的朝服,虽然对她身在此处深感意外,还是客客气气躬身见礼:“公主殿下金安。”
傅云琅微笑着落落大方侧身让了他进来。
太医背着药箱走到尉迟澍面前,请安之后又跪着细细请脉。
待他收了脉枕,刚要谈病情,尉迟澍已经拂落撩起的袖口:“父皇的身体究竟如何了?”
窦太医话茬儿全被噎回了肚子里,错愕惶恐之余就支吾了好半天。
尉迟澍知他是在疑心什么,疑心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在盼着他父皇死,毕竟这里是皇宫,他们父子出自人情最是淡泊的皇室。
“本宫的一言一行,回头出了这个殿门,你尽可以事无巨细禀报父皇,但是本宫要听实话,父皇的身体状况究竟怎样?”尉迟澍微微加重了语气。
他从小虽没长在魏国的宫廷,却也是在楚国宫廷里游走,对于一些上位者的手段拿捏的甚是得心应手。
窦太医并不能十分确定他这究竟是出于孝心还是别的,可是无从选择,又从长远考虑,他顺着这位太子殿下一些总不会吃亏,这才含蓄着说了些:“早年陛下遭难,身体有所亏损,药石难以补救,这一点想必殿下也知道。这些年里又为国事忧心,兼之年岁渐长……恕微臣直言,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很是不容乐观,今年年初一场风寒之后,下半年到现在……基本已经离不开汤药了。”
从傅云琅预知的将来里尉迟澍就知道他父皇当是没有长寿的福分了,如今从太医这亲自证实,依旧不免心上一空。
但他立刻用力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再问:“那你现在给他用的药,可有药效过分凶猛的?”
窦太医意料之外他会想到这一重上来,显而易见惶恐的变了脸色。
皇帝的身体不行了,但是为了在人前支撑,确实少不得用些汤药吊着。
尉迟澍见状脸色也是蓦的沉郁几分,片刻才道:“若是妨碍不大的话,就试着重新调个温和些的方子。”
窦太医为了今日能顺利走出他这道门,自会应下他的吩咐,至于后续照不照做,那就要看他父皇怎么吩咐了,这一点尉迟澍很清楚。
只是他做为儿子,恨透了自己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所以哪怕明知是徒劳,也总还想要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他无心为难这窦太医,直接就摆摆手打发了他。
窦太医则是如蒙大赦,更是一刻也不敢在他这多留,就怕又留出什么祸事来,忙不迭就背起药箱跑了。
待他一走,尉迟澍原来为了维持储君仪态坐得端正笔直的身姿也瞬间垮塌下来。
傅云琅走过去,坐在他身侧,没话找话:“已经过午了,要不要叫人传膳?”
尉迟澍转头与她对视一眼,然后就又没什么正经的笑了:“你不问我有关丰王的事么?”
他心情正不好,约莫是想与人说话转移掉注意力。
事实上傅云琅确实该走了,她在他这留得太久会惹人闲话。
此时望着少年落寞的眉眼,她便坐着没动:“是有疑问。我虽不识得你们口中的丰王,但那位既然惯是个会作妖的,陛下却一直都没能奈何的了他,应该不仅仅是因为他辈分高的缘故,这样的人,行事当是会分外小心,像是这么大手笔谋害当朝储君的勾当,即便真是他做的,他应该也不会留下任何可供拿捏的把柄罪证吧?”
他这眼光是真真的好,挑中的女子依旧是这般眼光独到又犀利的。
“没有亲笔的通敌书信,那些是我伪造的,”尉迟澍爽快承认,“他和那边通信向来都是由亲信拿着信物亲自去说,孟国那边是直接许的粮草银钱,泰泽方面则是先以巨额银票做抵表示诚意,准备事成之后兑现的。”
心头的阴霾在消散,尉迟澍眼底的笑意立刻便真实许多。
因为跟她料想的差不多,傅云琅便无多少意外:“所以泰泽国主是一步走错遭了灭国之祸,不甘心独自赴死,索性便顺水推舟,配合你拉了带他进泥潭的丰王下马了?”
“是啊!”尉迟澍脸上略现几分感慨之色:“相比于恩惠,更多时候仇恨才是最好的武器。”
都是算计人性罢了!
傅云琅在宫廷长大,又经历过前世的乱世,见过的阴暗并不比他少。
何况那两个小国利欲熏心对尉迟澍下手在先,就自要做好被人寻仇报复的准备,国破家亡只是他们的因果罢了。
她仔细想着这整件事,仍是觉得疑惑:“你这么做,真就不怕丰王上了朝堂与你当面对质?所以……你提前派了朔风过去,就是为了堵他,不叫他来的?”
对此事真的生出了兴致,她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尉迟澍忍不住捏了捏她红润的脸颊:“我虽是虚张声势,但他做贼心虚,原也是不敢来的。我叫朔风带了重兵过去,就更会加重他的猜疑,当然……即使他真有胆量敢进宫来,本宫也不会叫他有机会来。”
丰王做贼心虚,疑心这是一场鸿门宴,不敢前来,而尉迟澍就当真敢给他摆上一场鸿门宴。
好在是那位嚣张惯了,还真就被朔风激得狗急跳墙,众目睽睽之下落了话头把柄出来。
“其实他手上另有我曾祖父留予他的保命遗诏,否则他不敢这般有恃无恐,我另外派了人,暗中潜入他府邸做内应,以防他跑到前门当众叫嚣。”尉迟澍道。
他就是铁了心,设下天罗地网,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杀他这位叔祖父!
傅云琅一路上也没好意思问他朝中之事,此刻便不得不问:“你没有嫡亲的兄弟,我记得陛下也没有吧,所以……若你与陛下相继有个好歹,这位丰王是最有希望登上帝位的?”
提起这个人,尉迟澍眼底就是毫不掩饰的仇恨与冷意。
炉子上坐着的水烧开,他取下沏了一壶茶。
滚水倾入上好的茶叶里,茶香瞬间溢满整座殿宇。
“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他自己觉得自己更有资格。”等着泡茶的工夫,他便同傅云琅说起陈年旧事:“当年丰王是我曾祖父的老来子,加上他从小就聪慧机灵又嘴甜,就很得宠爱,渐渐地便养成了恃宠而骄的性格。”
“曾祖父长寿,以至于我皇祖父而立之年也还是太子,渐渐地,就遭了幼弟觊觎他的储君之位,然后……”尉迟澍说着,眼底恨意几乎迸射出来,“他就将主意打到了皇祖父的后宅,当时皇祖父的三子一女被人投毒……一夕之间就只剩下我父皇一个,那还是因为父皇当时已经十几岁上的年纪,又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这才生生扛过这一劫,但也因此,他身体从那以后便垮下来。”
傅云琅以前是有听过只言片语,说魏国皇室的争端十分惨烈严峻,但毕竟隔着千山万水,她又是女儿之身,能探听到的这方面消息有限。
后来重生后倒是特意试图打听,只隐约听说尉迟澍父皇的身体不好不是天生,仿佛与宫廷内斗有关,但毕竟是皇室秘辛,外面以讹传讹再传到楚国去,其中因由已然说得十分模糊。
“可是有人将毒手伸到东宫,做下此等惨案……是没有拿到证据吗?皇祖父未曾告发于他?还是……”傅云琅惊骇不已,“老皇帝当真偏心到这般地步……”
想想也是,若他本就宠爱倚重小儿子更多一些,现在东宫嗣子一夕之间几乎全灭,剩下一个还成了病秧子,他便是杀了小儿子,也只能是多断自己的一条血脉罢了。
就为了这天下独一份的至尊之位,皇室之家便当真没有亲情父子可言吗?
楚国那边,十五年前也是太子与兄弟相争,两败俱伤,最终叫胸无大志的承德帝捡了漏。
尉迟澍今日原就是为了他父皇的身体揪心,即便事情不是他所经历,他帮不上忙也正常,他却依旧难掩颓然,苦涩自嘲的笑了:“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他不肯处置丰王,皇祖父便未曾强求,只趁机替我父亲求娶了楚国的公主为妻。毕竟也是自己的亲孙子,据说我父皇年轻时候也是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儿这皇都之内独一份尊贵出色的少年郎,曾祖父也很喜欢他,当时对他确实也存了疼惜与愧疚,便借着那一点愧疚答应了。”
若说他为什么这么恨丰王,初来乍到就莽莽撞撞迫不及待要将对方置之死地……
说是替自己报仇是假,真正的原因还在于他父皇。
因为那个人,他父皇本该耀眼如繁星的人生就那么毁在了半途,偏还得要顾全大局,看着刽子手在眼前上蹿下跳这么多年的蹦跶。
尉迟澍心中愤恨难平。
他幼时就经常听皇祖父留下的老宫人感慨,说他父皇曾经也是名动皇都风光霁月的少年郎,风华灼灼,倾世无双。
那时候年岁尚幼的他还不懂这些,因为出现在他面前的父皇一直都是病弱沧桑的模样,等后来他自己一日日长大,在众人的夸赞声中长成了这样耀眼的少年,方知他父皇的人生有多遗憾。
于是,仇恨的种子就这么种下了。
尉迟澍道:“楚国的上一任帝王,我那位外祖父,也是励精图治之辈,皇祖父的用意是以联姻牵制,而曾祖父最后年老昏聩时虽然的确被丰王说动起了废长立幼之心,最终作罢,这其中就有忌惮着我母后国中关系的原因在。”
傅云琅渐渐理顺了思路:“但他依旧还是偏袒幼子,怕陛下登临帝位以后秋后算账,便留下了免死遗诏给小儿子傍身?”
尉迟澍冷然扯了扯嘴角,算是默认。
傅云琅正在唏嘘,他却又突然话锋一转:“你怎么不问我皇祖父是怎么死的?”
“啊?”傅云琅愣住。
这有什么好问的?不就是时运不济,英年早逝吗?
若真有其他别的缘由,这么大件事,总要被坊间议论的。
茶泡开了,尉迟澍拿起茶壶斟茶,神色之间有些莫测的慢慢道:“后来他又做了一件事,被曾祖父赐死了。”
当朝太子被赐死, 居然事后无声无息,无人知晓?
而足以给当朝储君定死罪的罪名,自然也是非同小可。
傅云琅只觉胆战心惊, 喉头干涩的吞咽了一下:“究竟是什么事?”
尉迟澍唇角扬起的笑容, 瞬间便充斥着恶意满满。
他道:“因为拜他所赐,父皇的身体不好, 成婚数载也一直未有子嗣。而有些人, 就是那般无耻,竟又以嗣子做文章,想要撺掇时年越发老迈昏聩的曾祖父改立东宫。虽然因为我母后是楚国公主的这一重身份,老头子暂未松口, 却明显已然意动。新仇旧恨的重压之下, 皇祖父索性以牙还牙,也断了丰王后嗣。”
楚国上任皇帝驾崩时的夺嫡之争是明刀明枪互相厮杀的惨烈至极, 不想大魏这边更是不妨多让, 尽是阴谋暗算。
可能是女子天生就要比男人心肠更软的缘故,一再听说他们对稚子孩童下手,傅云琅心里只觉堵得慌。
她抿紧了唇,不置可否。
尉迟澍则又嘲讽的轻笑了一声:“可能是他手段毒辣的报应, 其实彼时丰王所出的两个儿子尽数夭折,都没能养活。而祖父则是釜底抽薪,以一贴秘药直接断了他在子嗣上的指望。”
傅云琅倒抽一口凉气, 随后明了——
家族传承的终是子嗣和血脉,尤其皇族, 向来子嗣也是角逐皇位的筹码之一。尉迟澍的祖父好歹还留了个儿子, 可丰王那边直接断根了。即使此举足以惹怒当时的老皇帝,可是大错已经铸成, 难不成他还能将亲儿子抄家灭族吗?
再加上,本来就是他处事偏袒埋下的祸根,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傅云琅听得胆战心惊:“所以,他盛怒之下虽是赐死了你皇祖父泄愤,终究是没敢叫兄弟相残的这桩丑闻再翻到明面上?”
丰王绝了后嗣,即使老皇帝再如何因此而痛恨他的太子,也不可能对东宫赶尽杀绝了。
“对外的说法是皇祖父因病暴毙,当时正好老头子也重病,便草草办了后事,将事情遮掩过去了。”尉迟澍冷笑。
“这些事,应当都是陛下告知予你的吧?既是如此,其中缘由他老人家就更是一清二楚,这些年里……他怎么就容得丰王这么久?”傅云琅仍是疑惑。
“老头子还不算糊涂透顶,知道我们两支之间已然势同水火,不仅早早留了遗诏予丰王傍身,更是为了牵制父皇……他没敢叫他那野心勃勃的小儿子动兵权,却予了那厮国中最大几处矿藏的掌控权。我们魏国国库,起码有半数是仰仗着这些矿山的,矿藏所有权归朝廷所有,实际却操纵在丰王手中。”尉迟澍道。
说着,他又再度嘲讽的冷笑出声:“而且他也不算太笨,老头子死后,他便立刻消停不少,明面上再不肯露出把柄给人拿捏,但私底下却仗着掌银钱,总是试图养私兵助他成就大业,这些年里,父皇便是严防死守,二人一个掌权一个掌钱,互相牵制,闹到了现在。”
傅云琅眉头紧紧皱起,不由的感慨:“说到底还是你曾祖父留下的祸端。”
就不说一碗水端平了,他竟是纵容品行不端的幺儿来与继承人一脉斗法,真难为龙椅上那位病弱之躯的皇帝能支撑这么久,而没有被他亲祖父给他挖的坑给活埋。
便是普通市井人家的家长,行事上都不会是这般,明明白白鼓动着子孙们内耗嘛。
想想这座朝廷能维持表面和气支撑到现在,真算大魏的百姓好运气了。
“人心就是这样吧,一旦偏颇起来……也跟怪症似的,药石无医。”尉迟澍也算这场风波里的受害者,小小年纪就被迫背井离乡,去寄人篱下的讨生活。
幸运的一点是,他的亲生父亲为他设想周到,也从未想过要放弃他。
就这么说着话,不知不觉又过去大半个时辰。
傅云琅看了看窗外:“朔风还没消息送回来,若是他们不能将丰王一举拿下,怕是会有后患无穷。盘踞朝堂多年的老臣,他不可能不留最后自保和反戈一击的资本的。”
这回,尉迟澍没接她话茬,只又重新给两人都斟了杯新茶。
傅云琅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突然又想起件事:“照你的说法,丰王府应该成了绝户才对,他若脱逃,那么在这京中岂不就失去了所有牵制?”
“他有儿子啊,据本宫所知,最小的一个好像过年才满三岁。”尉迟澍闻言,忽的就又笑了。
傅云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不是说……”
“你又不是男人,怎么会懂男人的心思。”尉迟澍这才快慰起来,“即使不为了增加博弈的资本,单从私心上讲,人啊都是这样,越缺什么便就越想要什么。出事之后,丰王府就开始年年添丁了,热闹的很,只不过么……绿帽子不好戴,孙辈上就没再看到有新人了。但是我们彼此都心知肚明,除了他那位长女,其他的……”
有些话太露骨,他就没当着傅云琅直言。
傅云琅:……
就为了对外说出去的名声好听些,就开始拼命往自己头上盖绿帽?
她突然就对那位老丰王有点好奇起来,这究竟是个何等的奇葩?
这话茬儿,她不好接,尴尬着便垂下了眼帘,继续喝茶。
尉迟澍却轻易料定她心中所想,跟着又洋洋洒洒的笑了:“他本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但是子不教父之过,说到底最该怪的还是将他宠成这样的本宫那位曾祖父。总而言之,这场闹剧,是时候该收场了,再闹下去,必定祸及天下。”
丰王是当年的老皇帝养出来的毒蛊,祸害了魏国的天下这么久,这事既是一桩丑事又是一件秘事,想来最后公开定他罪责时该藏的还是要藏起来的。
“这些事,都是皇家秘辛了,兹事体大。”傅云琅思忖迟疑良久,还是道处了心中疑惑,“而且你要了结旧怨,这些事做便做了,何故还要特意叫我知道?”
“本宫不怕叫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尉迟澍面上玩世不恭的一点笑容敛去,他再看向她时,就略庄重了几分神色:“我的出身是没得选的,为了自保,有时候有些事不想沾手也必须得要沾手。至于手段……总之我问心无愧,所以便不想瞒你。”
这些事情与其中牵扯的内幕,他的确可以严严实实的瞒着傅云琅。
而以傅云琅的脾性,她也定然不会刨根问底。
大家一样可以相安无事,状似太平和谐的过。
尉迟澍在向她解释。
傅云琅看见他眼底认真的神色,不是不懂他真实的用意。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仓促之间却只觉出了几分忐忑与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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