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微微颔首,若有所感:“今日的吉时已过,你又舟车劳顿辛苦,明日一早,随朕拜祭宗庙,告慰祖宗。”
“是。”尉迟澍恭恭敬敬应诺。
按理说,至此这话茬就该打住了,他却紧跟着话锋一转:“不过告慰祖宗之前,儿臣觉得还当是先告慰天下,将沿路暗算儿臣的宵小之徒绳之以法,否则……这么稀里糊涂的,无论是对祖宗对朝廷还是对天下人都算不得真正的交代。”
他在路上出了事,追查真凶是应当应分的。
只是——
他这命都差点丢在半路,现在还说这些有的没的何用?
刚刚松懈下来的满朝文武再度绷紧了心弦,面含警惕的齐齐看向这位陌生的太子殿下。
皇帝的面色则是依旧风云不动。
他不置可否。
尉迟澍就当他是默许,继续说下去:“想必霍骢与欧阳方先后都有递送呈报儿臣遇险始末的折子进京,父皇与诸位辅政大臣也该知晓了来龙去脉。儿臣身为人子,可……”
他说着,转头看了眼立在身后的傅云琅:“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上,便不好事事倚仗于父皇做主。在崇光城滞留养伤的那几日,顺便顺藤摸瓜,抄了真凶老巢,拿到了一些人证物证。”
他抬了抬手,原是跟随在他身后进殿又立在了下面朝臣当中的欧阳方便走出队伍,自袖中掏出一叠书信和折子,双手呈上。
大魏朝中人人都知,最得他门的陛下信任倚重的是这位羽林卫指挥使欧阳大人。
而欧阳方这人又恃才傲物,宁折不弯,对旁人不假辞色。
甚至也有人暗中琢磨,将来是可以在他和这位半路回国的太子殿下之间做文章的,却不想这位欧阳大人居然对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会是个言听计从的态度。
一时之间,朝臣中背地里又是一片心思较量,波涛暗涌。
皇帝身边近侍快步下来,将那叠东西捧回去给皇帝过目。
皇帝先是看了折子,又随意抽取其中几封书信大概扫了眼,就示意他再将东西送下去给卢丞相等几位重臣传阅。
与此同时,他也没闲着,又对尉迟澍道:“你接着说。”
尉迟澍道:“丰王尉迟昇为父皇叔父,你我父子的长辈,又掌皇族宗庙,说是三朝老臣,又深得父皇信任与倚重,如今却是为老不尊,对儿臣生出如此恶毒的杀心来……其心当诛,不容轻纵。”
他的音调虽是和缓,但是字字句句却又明细明了,掷地有声。
话音刚落,下面便立刻有人站出来,跪地驳斥:“太子殿下这是欲加之罪,丰王……”
傅云琅循声看过去。
不过看了也白看,毕竟这满殿当中她也就只识得尉迟澍和欧阳方两个。
嗯,想来尉迟澍也是个跟她差不多的睁眼瞎。
不过,他却压根也没想认人,不问姓甚名谁,直接冷然截断对方话茬:“人证物证齐全,还要怎样的铁证如山?”
彼时,卢丞相几人已经传阅完毕他带回来的折子,以及夹带在折子里的供词,另有几封通敌的书信,个个缄口不言,脸上表情却变化得十分精彩。
跪着的那位不服气的还想再辩解,尉迟澍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冲殿外扬声道:“来人,押进来。”
众人循声转头去看。
片刻,羽林卫便抬着一具尸首以及一五花大绑的活人进来。
抬尸体上大殿,这回就连卢丞相都变了脸色。
想着太子殿下初来乍到可能不懂朝堂规矩,即使有冤案要案查,也该是交由有司,哪有这样大喇喇就将尸体往朝堂上抬的?
想要提醒劝诫几句……
众人也于震惊当中转眸去看上首,却见皇帝斜斜靠在了椅背上,双目微合,单手撑着脑袋,一副昏昏欲睡模样。
他未出言阻止。
满朝文武却像是背上被剖开一个洞,给安上了控制玩偶的机关,嗓子眼全被堵上,便没有一个人敢主动多言一句。
傅云琅未曾见过承德帝上朝时候的模样,但是别的场合见他,他多是一副笑脸菩萨的做派,大事小事上惯常的做法就是打哈哈和稀泥,此时再看这位陛下——
他一语不发,却震慑拿捏全局,想来惯常的作风便十分的强硬,才会叫满朝文武只敢暗中觑他脸色行事。
羽林卫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开。
尉迟澍道:“这个人,应当是不难认吧?”
站在附近的一干朝臣纷纷扯着脖子去看,然后还是跪在地上那位怒不可遏惊呼:“此人是我岳父亲卫,但是却在数日前外出公干时失踪……太子殿下您要诬陷……”
“外出公干?他办的什么差?”尉迟澍对他确切的身份确实毫不在意,再度打断他,“这人是霍骢拿下孟国国都时从他皇宫的地下密室里搜出来的,他跑去孟国,办的究竟是什么差事?”
“没有!”那人极力辩驳,“这是死无对证!”
尉迟澍勾唇笑了笑,环视朝堂一眼,突然问道:“哪位是丰王啊?”
满殿寂静,皆是不语。
丰王是尉迟澍祖父最小的儿子,与承德帝年纪相仿,因为老来得子,便是很得宠爱,后来虽未能继承大统,却掌了皇族宗政之职。
但他称病不上朝,也已经十多年。
今日这场合,宗室里也另有一些富贵闲人甚至年纪一大把的老人都过来了,他却不在其列。
尉迟澍旋即冷笑:“本宫带了证人上朝,你说死无对证,丰王却做贼心虚,不敢露面,你还要强行替他狡辩吗?”
言罢,他不再理会那人。
转头,原是想对着皇帝说的,却见他那父皇已经昏昏欲睡,不免愣了下。
当然,皇帝没睡,他搁在膝头的那只手,手指动了动,示意儿子可以继续。
尉迟澍于是又转向了朝臣,再指着下面被捆绑上来那人:“孟国皇宫付之一炬,被人毁尸灭迹了,泰泽国主却被霍骢生擒。他与丰王来往,密谋暗害本宫的书信尽在此处……”
此时,便有侍卫捧出了泰泽的国玺等一干可以象征对方身份的证物。
“胡说!”丰王女婿满头大汗,却依旧信誓旦旦,“定是你许以好处,与此贼勾结……太子殿下,你身为晚辈,为了构陷亲长居然造出伪证,如此丧心病狂,不怕天理报应吗?”
他这般嚣张气焰,倒是叫傅云琅想起尉迟澍之前说让欧阳方万不得已去自造一份罪证出来的事。
可是区区丰王府的一个女婿,却竟然于朝堂之上这般嚣张的与当朝太子叫板?
显然,这一家子嚣张跋扈,不将尉迟澍父子看在眼里,就不是什么安分货色。
尉迟澍嗤笑:“是啊,本宫许了他国灭家亡五马分尸这样的好处,他受不住这等利诱,答应与本宫合谋构陷的丰王。”
殿上跪着的泰泽国主面如死灰,了无生趣。
丰王女婿被生生噎住。
此时,半天不管事的皇帝陛下突然沉吟一声:“去请丰王叔来,与此人当面对质。”
欧阳方才要领命……
尉迟澍突然就有了个乖顺儿子的做派,露齿一笑:“朔风已经去了。”
皇帝微微拧眉。
尉迟澍则是一副义正辞严状:“这事情重大,儿臣也恐是冤了叔公他老人家,所以进城便打发身边的亲卫带人去请叔公到场了。”
此言一出,刚刚生出点疑心的部分人等,心里又开始重新权衡。
皇帝重闭上眼,又不再管事。
朝堂之上,寂静无声。
等了又有一刻钟,方才有人来报,来的却不是朔风,而是羽林卫中一个首领。
那人一身浴血,铠甲之上还有火烧痕迹,跪地禀报:“卑职等人奉命去请丰王殿下上朝堂,不想丰王府暗藏私兵,同羽林卫当众叫板起了冲突,他们封住王府大门,在府门之前动了手。府里人叫嚣辱骂陛下,还扬言要陛下亲往赔罪……太子殿下的亲卫不晓得老王爷脾性,当他是有作乱犯上之举,直接下令攻了进去。王府一干人等大部分被拿下,控制在手了,只……府里人说老王爷另带了部分亲卫从密道暗逃出去,现在正在全程搜捕。”
丰王向来就是不服尉迟澍这位父皇的,这件事举世皆知,他又仗着手里有一封老皇帝遗诏,明面上就摆长辈谱儿,对皇帝不假辞色。
这件事,在朝中不是秘密,甚至街头巷尾,尽人皆知。
只他明面上做的事,向来只是态度不甚恭敬,却捏不住别的重大罪证,皇帝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尉迟澍借着自己是新回来的,假装不知道这些猫腻,就要一板一眼往丰王头上扣帽子……
他做得有理有据,众人便无法驳他。
可是在朝堂内外作威作福了这么些年的丰王突然之间就落得这么个下场,满朝上下都还有点懵。
这时,泰泽国主便是眼神微微一闪,冷冷开口:“我朝疆域之内有一处乌金矿,但是我们不懂开采之术,丰王许诺,若是我等能出兵替他截杀了贵国太子,他便着人传授我们开采矿石的秘法。”
丰王不仅掌宗政之责,甚至还管了近京的几处矿藏,这都是他亲生父亲予他的特权,难怪他会恃宠而骄,野心不死。
如此,不管他露不露面,这些年里也都是作到头了,谁也不曾想这位太子殿下刚刚回朝就给了满朝上下这么大一个下马威。
“将此人押入天牢, 仔细看管,待丰王现身之日,再叫他们当面对质。”
最后, 皇帝一锤定音, 又对尉迟澍道:“你的东宫朕未曾叫他们重开,就住在宫里吧, 你我父子分离多年……朕老了, 你是该陪在朕的身边,多替朕分忧了。”
语气依旧平平,见不到真情流露。
尉迟澍起身作揖,拱手称是。
皇帝起身, 他上前一步想要搀扶, 却被皇帝挡开了手:“先顾好你自己。”
可是傅云琅离得太近便看得分明,皇帝目光凝滞在儿子伸出在他面前的手上, 眼底飞快闪过了一丝情绪。
然后, 他将自己枯瘦已然看不出任何美感的手,起身时还状似不经意下意识往广袖底下藏了藏。
一位居于高位多年,风雨摧残不倒的帝王,这一刻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时竟会生出自惭形秽之感, 这便是垂暮将死之人的悲哀吗?
傅云琅心上不期然便漫上微微的一丝酸涩来。
但她又立刻打起精神。
她随后肯定是要出宫的,只是不好随着朝臣一并退下,就只得是跟随尉迟澍父子先从后殿离开。
皇帝举步朝后殿走, 临了又道了句:“你住重华宫,稍后御医会过去。”
尉迟澍依旧点头称是。
就在父子将要踏进后殿时, 皇帝又道:“出了丰王这档子事儿, 京城里难免人心躁动,羽林卫交你调配, 管制好宫里宫外的人心民情,你我的家事亦是国事,总要给朝臣百姓们都有个满意的交代。”
羽林卫,是这些年皇帝安身立命的根本,由前太子,即是当今魏皇的生父所建,并且留给他的,取缔了原来的御林军,成为了帝王亲卫。
座上的这位皇帝陛下实在不是什么好相与之人,就算是亲父子,皇家最是没有亲父子可言的,何况他们之间十年未见,怎么就能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这般轻易托付了?
三人走后,朝堂之上一片哗然。
众人纷纷去看另一当事人欧阳方,欧阳方面无表情,率先转身走出了殿外。
后殿这边,傅云琅跟随父子二人出得殿外,那里辇车仪仗已经等着。
皇帝第一时间坐上辇车,后来才自车上又看向尉迟澍:“身子还好?”
尉迟澍有一瞬间的喉头哽咽。
他知道他父皇的身体向来不好,如今他又已然年迈,却不想父子重逢,现如今却还是父皇先关照他的身体。
侍卫宫人拥簇了大片在近前,他唇角便扯出一个笑:“还好。”
受伤中毒的凶险都已然翻篇了,沿路欧阳方一直都有送信回来,皇帝对实际情况是有数的。
大庭广众的,他于是也不再多问,闭眼靠在了座位上:“天寒地冻的,那便早些回去歇着。”
他没提傅云琅的事,这对傅云琅而言算是好消息,至少说明他没想替儿子悔婚。
尉迟澍站在原地,一直目送他的辇车走远,拐过御道消失在视野。
“殿下。”傅云琅唤了他一声。
她其实是该出宫去了,这会儿感知到尉迟澍心情不太好,正迟疑要么再留一会儿……
尉迟澍却随即又是没皮没脸没事人一般的笑了,执起她手:“父皇说一会儿太医要来,都是人生地不熟的,你陪本宫一道儿回去听诊,壮壮胆?”
听语气是商量,他却不由分说只牵着她手上了另一辆辇车。
冬日里,辇车上用的厚帷幔挡风,傅云琅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尽快熟悉环境知己知彼的机会,就将帷幔撩开一小道缝隙,想记一记路。
不想,尉迟澍却一把拍开她手,将她揽回身边:“怪冷的,有什么好看,等回头挑个暖和些的日子,本宫同你一起四处逛逛。”
傅云琅回头看他。
他确实是心情不好,即使这会儿乍看之下是个没心没肺模样,傅云琅对他已然足够了解,自是感受到了他情绪之间隐藏的异样。
尉迟澍不让她看,实则是他自己不敢看。
他离宫那年八岁,现在过年就十八了。
整整十年,一眼望去,这宫殿格局大致没变,年幼时的一幕幕却成了枯死在记忆深处的藤蔓,不再鲜活了,每看一眼眼前的景物,心上都更沉重一分,物是人非恍如隔世的感觉落在心里,太难受了。
傅云琅偏头看着他唇角刻意扬起的那个弧度,恍惚有种错觉,觉得他像是一个性格别扭又嘴硬傲娇的大孩子。
“前朝离着后宫应该有段距离吧,殿下今日为了赶着进城起的早,要么闭眼养养精神?”她也状似随意的开口。
尉迟澍想了想,又左右看了眼:“这怎么歇?”
傅云琅于是抚平整了摊在膝头的裙摆。
少年眼底闪过一丝明快的笑意,仿佛是怕她随后反悔一般,立刻又像是一只大狗那般钻进她怀里。
宫内的御道铺得平整,除了车辙转动声,并没有其它干扰。
尉迟澍情绪不高,一路无话。
等两人在重华宫外下车时,那大门前已经跪了一地宫人。
傅云琅看了眼这座宫殿的规模,面露狐疑。
尉迟澍道:“是我母后在世时的寝宫。”
这十年,这间宫殿实则是荒废了的,因为皇帝身边群狼环伺,他将尉迟澍远远遣送去楚国,本就是为了保他,自然不会表现得对他们母子有什么眷恋难舍的,他一直都装作是彻底遗忘并且厌弃了这个儿子。
傅云琅陪尉迟澍进了正殿,宫殿重新修葺过,一切都是崭新的。
尉迟澍放眼去看,恍惚间却找不见任何一丝曾经熟悉的影子,因为没得比较追忆,反而便少了感慨。
“都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太医来了便直接请进来。”
底下人都不晓得这位太子殿下脾性,故而格外的谨言慎行,规规矩矩便带上殿门退了出去。
尉迟澍立在窗前,没了外人在场,他便不再尽力掩饰情绪,目光沉郁的站在一扇窗户前面。
窗户打开一道缝隙,不时的就有冷风掠进来。
傅云琅想了想,又将他刚脱下来的大氅捡起,走过去重新替他披上。
感觉肩上一沉又一暖,尉迟澍侧目,对上她温和沉静的眉眼,就听她道:“来得及的,殿下既然回来了,那以后多替陛下分忧,叫他老人家能够少费些心,多多安养身体就是。”
承明殿外,皇帝出来便立刻坐上辇车,走得太过匆忙,就连傅云琅都意识到他那是今日耗神太过,已然快要支持不住,为了不当众暴露自己身体已如强弩之末的事实,所以就连多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尉迟澍虽是心里早有准备他父皇的身体状况不会太好,却也没有想到会差成这样。
少年眼底浮现微微的水光,唇角自嘲的扬了扬:“我该早些回来的。”
事实上这些年为了不叫国中那些居心叵测之人注意到他,皇帝是严禁他派人回来打探消息的,甚至父子之间也几乎没有书信往来,也是他粗心,竟是没想到一个人的身体苍老衰败下来竟会是如此轻易之事。
生老病死皆是人生大事,遇上了,并非旁人言语可安抚。
傅云琅只握了他一只手,陪在旁侧。
因为皇帝的身体原因,他最信任的一位窦太医是随时严阵以待在候命的,故而就来得很快。
宫人从殿外敲门通禀,傅云琅二人就自窗前退开。
尉迟澍披着氅衣坐在榻上,傅云琅去开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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