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尉迟澍刻意凡事不避讳她,但傅云琅知道欧阳方等人只是敢怒不敢言,并非对此毫无意见。
是以,赶在尉迟澍发话之前,她便一矮身,泥鳅一般自他手臂之下脱身出来,又“体贴”将他交予另一边同样“搀扶”于他的朔风手里。
尉迟澍愣了愣,尚未来得及反应,她就已经先躲进了马车里。
转念明白了她的用意,他不禁勾唇笑了下,无奈只得收摄心神重新转向欧阳方:“何事?”
傅云琅端正坐在车里,知道欧阳方对她已经有所积怨,就只规规矩矩的并不试图偷看偷听。
车下君臣二人只是说了两句话,尉迟澍就上了车。
傅云琅连忙挪了位置给他。
尉迟澍坐下,便是毫无征兆道:“刚得到的消息,荀氏父子反了。”
傅云琅一时微怔,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尉迟澍盯着她过于冷静的侧脸片刻,不禁好奇起来:“荀氏父子拥兵自立,反出了楚国朝廷,你好像一点也不觉意外?”
傅云琅的确是没有丝毫意外, 因为——
前世的最后,便是荀氏父子取姜氏朝廷而代之,成为了新的天下之主。
唯一不同的是, 那时候率先起事谋逆的并不是盘踞南方的荀氏, 南境驻军是做为勤王的正义之师加入的天下混战的乱局,并且最终或收剿或压服了各方势力, 顺应天意被推上的帝王宝座。
而现在, 事情提前了,并且还是由荀氏一族直接起兵反叛,这个变动的原因也一目了然,就是因为荀越伏击尉迟澍和姜沅芷事败, 他们不想坐以待毙等朝廷追究。
傅云琅搁在膝头的手指, 无声的用力掐了掐自己。
这个反应,对于向来冷静自持的她而言, 已经有明显欲盖弥彰之嫌。
尉迟澍饶有兴致盯着她, 态度却也不疾不缓,“你是早知道还是早猜到了?”
傅云琅没再过分挣扎的抬起头,也同样偏过头来正视他的目光。
尉迟澍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鲜明探究的意味, 但并无恶意深重的那种猜疑。
眼前的这个人,他仿佛是一再的在帮她刷新他宽纵她的底线。
而这种一退再退的容忍,事实上傅云琅一直是不太能够理解的。
照他自己的解释是, 他自己的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过得太顺遂无趣了, 他拥有的太多, 所以才不吝于多分出一些耐性和宠爱于她。
可是这个理由,傅云琅也一直不甚理解。
既然想不通, 她也不额外费心思,只是如实点头:“是,我知道。”
她猜到的,和她本身就知道……
这二者之间的意义也是千差万别的。
尉迟澍微微屏住了呼吸,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又被他立刻自行否决掉了。
如若傅云琅早就和荀越之间互通有无,荀越告知了她一些这方面的事,那么那晚他们遭遇荀越的伏击时她就不会是那么一副深受打击又失魂落魄的模样。
又若是荀越骗了她,甚至利用她,那晚荀越就不会临时收手放了他们走。
傅云琅的表情太慎重,慎重到叫尉迟澍都跟着莫名紧张了一下。
傅云琅不避不让迎着他的视线,问:“殿下想听我讲个故事吗?”
她的身上,还能藏着什么秘密是他不知道的吗?
在尉迟澍的认知里,是没有了,可傅云琅这般郑重其事的神态蛊惑了他。
他鬼使神差点头:“你说。”
“我曾经与殿下说过,年初那阵子我时常做噩梦,您应该还记得吧?”那些旧事都是她在前世里切切实实经历过的,不需要额外的整合言语逻辑。
尉迟澍点头,心里终于隐隐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了。
她那时候说她梦见他和姜沅芷死于返回大魏的途中,叫他回程路上务必小心,后来路上真出了事他便深以为然,但是却一直忽略……
她为什么会那么精准梦到将来之事?并且还不惜顶着怪力乱神的压力说出来,当面提醒他?
傅云琅继续往下说:“殿下与我表妹死在了两国边境,并且因为迎亲护驾的五千卫队全灭,真凶无从追究,两国互相推诿,最终成了无头公案。后来……”
她说着,语气微微迟疑了一下:“魏皇陛下深受打击,很快驾崩,你们魏国国中内斗不休,持续了好些年。楚国方面,也只太平了后续的一年多,很快北方四郡因为一场旱灾发动政变,连带着西南节度使拥兵自立,举国之内的各处势力纷纷揭竿而起。前后乱了两年多吧,最终便是由荀氏父子以救驾勤王为名,直捣黄龙,拿下京师,登上了九五之位,重新平定了楚国的天下。”
身逢乱世的经历,满目疮痍,总会格外的触目惊心,令人难以忘怀。
那段往事,虽然在傅云琅的记忆里已经过去很多年,但也依旧历历在目,叫人心惊。
她微微用力攥住了裙摆,面上还是一派冷静的同尉迟澍对视。
如果只是一个昭示着上天预警的梦,那她的这个梦,也未免逻辑太过完整且严谨了。
可如果她所谓的这个故事不是梦,那又会是什么呢?
尉迟澍心思飞快转了几转,暂时想不通便强令自己冷静。
他拉过傅云琅的一只手,攥在掌中把玩她柔软的手指:“既然你对这个‘梦境’深信不疑,甚至也提醒过我,更是宁可信其有的替了沅沅南下……这事儿……你没对我那皇帝舅舅提过?”
他跟承德帝,总归还是血亲。
傅云琅目光忍不住闪烁,躲开了他的注视。
尉迟澍没有质问或者逼迫的意图,只是耐性很好的等着她的回答。
傅云琅心中挣扎再三,方才点头:“是,我没说。”
尉迟澍摸摸她的头,循序善诱:“为什么?你不是不惜一切一直都想保得沅沅平安无恙吗?”
事实上,这样怪力乱神之言,当初也就得亏是傅云琅与他说的,否则他也会毫不迟疑的当做是居心叵测之人对他的诅咒,不仅不会信,还可能要反过来追究对方一个大不敬之罪。
傅云琅这么精明通透的一个人,她会有顾虑,不去对承德帝说这些,就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但同时,尉迟澍也明白,她甚至也未曾试图游说姚皇后,这里头就必定还有荀越的原因在了。
若说他毫不介意,那自也是不能的,他只是尽量在忽视。
傅云琅又怎会不知他会联想到什么,因为这件事她未曾对姚皇后母女预警过,也只是对她们母女抱有几分歉然,再对旁人……
便不会了。
既然余生的路她是要和尉迟澍一起走下去的,自然就要极力的避免误会。
是以,纵然她不想对任何人解释这件事,这会儿也是深吸一口气,再次坦然望定了他:“即使我说出来,能被陛下取信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而且就算我能苦口婆心通过多方例证取得他的信任,楚国的天下早就在他多年的无为之治中满目疮痍,一时之间他能力挽狂澜的可能性也不大。尤其……若我供出了将来会是荀氏取而代之夺了他的帝位江山,以我对陛下的了解,我也能猜到他会做什么。”
有些事,虽然未曾真正发生,但是只要想来就会叫人觉得胆寒又失望。
“太子殿下您若觉得我是存了私心的,我承认我的确就是存了私心才对他隐瞒不报。”傅云琅说着,眼底浮现一抹嘲讽的水光,“因为我不甘心也不愿意被他用做诱杀荀世子的棋子。我不过区区一介女子,本就没什么力挽狂澜兼顾天下的本事,而且平心而论……就荀越他登上帝位之后的行事来看,我就是认为他比现在大楚的那位皇帝陛下做得更好。我虽身处闺阁之中,无力平定战祸泽被苍生,但也希望看到那些百姓能够得遇明君,安居乐业。”
在这件事上,她就是偏向荀越的,没有丝毫犹豫和迟疑的偏袒。
为天下,为苍生,也是实打实的理由,但是最直接的原因,还得是她自己的私心。
她在宫里这些年,也不得不承认是受了承德帝的恩惠的,毕竟姚皇后的身份地位都是这位陛下给的,她一个依附于姚皇后生存的孤女,就更是承的这位皇帝陛下的人情。
可是,荀越在她心中的分量还是更重过承德帝的。
那位陛下,是他自己放纵,不肯花半分的心思治理国家,眼见着大厦将倾,却要她冒着妖言惑众的风险去一力劝谏,用一个“罪在将来”的理由,怂恿他对荀氏一族先下手为强?
承德帝有什么本事拿下荀氏父子?最便捷的一道杀招便只能是利用她了!
届时他要逼她借着荀越与她之间的少年情谊将他诓骗回京,诱杀,甚至都不可能给她选择的机会。
凭什么啊?
这坐江山摇摇欲坠,姜氏皇族朝不保夕,这又不是她造成的,凭什么要她舍弃一切继续去保这座明明已经从根部烂掉的所谓江山?
她是想姜沅芷好,也想保住姚皇后的命,她可以一命换一命,几次三番替姜沅芷挡灾,却绝不会愚忠疯魔到会叫她心甘情愿背弃道义良心甚至她自己的一切去换她们的荣华显贵。
毕竟——
即使荀越最终夺了姜氏的天下,她们母女也不会死,只是没了皇后与公主的尊荣罢了。
傅云琅看着尉迟澍,一字一顿:“沅沅对我来说是很重要,重要到如果需要一命抵一命去换,我都舍得。可是除了性命之外,生而为人,我这一生也总有些底线与坚持是不想为了任何人或事去妥协低头的。所以,我是故意的,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故意,我不想帮助皇帝陛下挽回任何。”
这么些年,包括前世在内,她真正能自己做主的事情几乎没有。
上辈子她也只是自欺欺人才会自己给自己洗脑,认为安安稳稳的过完这一生就算圆满,可事实上不是经由自己真心渴望所选定的人生,此时回首,依旧感觉到了满心的怨愤与不平,毕竟严格算下来,她甚至都未曾认认真真为自己活一回。
所以,在帝国大厦将倾,这么重大的一件事上,她是一意孤行,全凭自己的心意选择放任了这一回。
不觉得自己有错,也坚定的不认为是亏欠了任何人的。
可是——
从尉迟澍的立场,他应该是会很不高兴的。
傅家的这位姑娘,向来都是冷静过头的,尉迟澍甚至从未见她有过情绪如此激烈的时候,以往她的任何行事言语仿佛都是经过精确权衡,就连与人争执都像是在执行一向既定任务,不会过分表露情绪。
而她这般纵容偏袒荀越,他心里肯定也是吃味儿的,可是他做为肩负着一国重任的大魏储君,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承德帝那个皇帝做得有多糟糕不合格。
她以为他会为了那个人打抱不平,进而苛责于她?
傅云琅在等着他发怒,却见少年悠闲的扯了扯嘴角。
他往身后车厢上一靠,又冲她挑了挑眉:“你要这么说的话,本宫可当真对你这个梦里的故事越发好奇了。所以,现在你是笃定了那位荀世子最终会赢,届时看你的面子,爱屋及乌,他也不会对沅沅母女两个怎样,这才放心将她们留在了京城?”
而她自己,则是冒着死在半路的风险,陪他来了魏国。
傅云琅的确就是这么个心思。
上辈子,姜沅芷没能活下来,姚皇后也在城破之日心灰意冷自戕而亡,但荀越亲自替她收的尸,并且体体面面的在宫里给她办完了丧仪。
或者是有做给天下人看的成分,但傅云琅一直坚信其中也有他们之间年少时的情分在。
而到了这辈子,有了猎场上荀越对她挺身而出的搭救和数日前伏击倒戈之事,她就更是笃定——
荀越确实会顾念他们少时的情谊,不会做太绝。
而这件事,却是最最不该和尉迟澍讨论的。
傅云琅垂眸不语,算是默认。
尉迟澍眯着眼,却是脸上兴味更浓。
“还有呢?后来呢?他举兵反叛杀回帝京之后你们再续前缘了?”
傅云琅只是想要提点他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叫他心里有数,完全不曾想他会喋喋不休又追问起这等琐事来。
她重新抬起眼眸,不耐烦的又瞥他一眼。
“没有!”她说。
她和荀越之间,一向都是清清白白的,只是就目前来说,该是很难说服尉迟澍相信他们之间是毫无私情的。
可事实上,上辈子真的没什么的,她和荀越之间的缘分从十年前他离京她进宫之后就干净利落的断了。
后来他君临天下,而她,是臣子妻。
彼此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谁都没有提起前尘旧事。
再到后来,她大多数时候都跟随楚怀安在任上。那些年楚怀安一直放外任,虽然极得朝廷信任,官场上一直平稳的步步高升,却极少得机会回京,她也不是完全未曾起疑过,只是懒得自作多情。
而现在,她却几乎可以确定,那些年楚怀安放外任应该就是荀越有意为之。
他刻意躲着她,不想再让她时常在他面前打转儿。
他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治理天下上,男人的执念,并非狭隘的一定要牵绊寄托在一个女人身上,他也还可以有他的抱负和更大的格局不是吗?
尉迟澍在认真观察她每一丝情绪的变化,基本可以断定她没有说谎,可就是因为这样,他反而更觉困惑。
“是么?”他长长的沉吟一声,忽的坐直了身子,倾近她来,“既然你对我坦诚,那么有件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
他的表情过分凝重了,傅云琅的一颗心不由的猛然往上提:“什么事?”
“你的那位荀世子啊……”尉迟澍道:“其实每年的万寿节他都有回京,只是刻意没在你跟前露面罢了。”
怎么,荀越难道不是这十年都没再回过帝京吗?
他每年都回京,却又刻意回避,不肯在她跟前露面?
尉迟澍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傅云琅讶然。
同时,更是胆战心惊。
讶然的是这么多年了,荀越他居然当真从未将他们幼时的那份情谊彻底放下过吗?
而心惊的,则是以他的身份,总是混在安国公府进京送礼的队伍里偷偷摸摸回京,万一被承德帝发现,他就不怕引起对方的猜疑和戒心吗?
她一直以为今年猎场上他的出现,就只个意外的巧合。
一瞬间,心中有些被强压下去的情绪突然又翻出来,在平静的心湖上掀起惊涛骇浪,傅云琅茫然无措,百感交集。
尉迟澍则是望定她,继承了她惯常波澜不惊的冷静,又再质疑:“他是故意躲你的?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父子早就在筹谋大事, 她于他们而言,早就被划归敌对的立场?
可是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前世,最后虽是荀家得了天下, 可是荀越不仅妥善替她安置了姚皇后遗体, 更是善待了承德帝,将他与他的一众后妃圈禁起来颐养天年了。
他这个叛臣做的, 至少从傅云琅的视角看, 并不算恶劣。
甚至于那时候傅云琅也一直都以为他们家真的是因势而起,被波涛暗涌的暗流强推着才不得已踏上了争夺天下的征程。
而现在回头再看,显然,不是的!
就单冲着荀越伏击尉迟澍, 试图阻断两国联姻这件事上看……
荀氏父子, 就绝对是蓄谋已久的。
他们只是在蛰伏,等着伺机而动, 名利双收。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的姜沅芷有可能是死在荀越手上的, 傅云琅心上便揪扯发疼,窒闷得厉害。
尉迟澍这样近距离的逼视她。
她眼底挣扎之色暴露无遗。
“我……不知道。”她强忍着不肯回避他的目光。
仿佛只要她能表现的不心虚,那么荀越被拉下神坛的可能性便可以相对降低一样。
仿佛只要她不肯去相信,就能继续自欺欺人, 假装荀越依旧还是固存于她心间这么多年的模样。
除了天真烂漫的姜沅芷,荀越是她这前后两世里唯一死心塌地眷恋过的美好了。
如果连他都不再是他……
或者说不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他了,傅云琅突然就会无措到恐慌。
她掩饰不住这种情绪, 更是本能的不想在尉迟澍面前暴露太多她对于荀越的私心,便只能拼命睁大眼睛以此压住眼底疯狂上涌的水汽。
以她的头脑和聪慧, 有些背后更深层次的牵连她一定能够想到, 只是她在用刻意逃避的方式替荀越开脱,她就是对那人还有眷顾, 尉迟澍又如何看不出来?
其实他也可以不把荀越这些年暗中的行踪告知于她的,毕竟明知道她对荀越心存眷恋,这样是会将她朝着荀越那里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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