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穗也从未见过她这样子。
她与傅云琅同岁,还要小几个月,而且由于记事比较晚,其实对当年的傅府里的人和事已经没什么太大的印象。
傅云琅刚进宫那阵,经常背地里偷着哭她是知道的,那时候她也小,不懂事,就在旁一起陪着哭。
可是后来自荀世子回京一趟又匆忙离开了之后,在她的记忆里,十年间就再没见过傅云琅哭过。
她像是一个冷静的怪物,开心时或者假装开心时都会笑得特别好看,却再没掉过一滴泪。
如今傅云琅这一哭,青穗就尤其心酸。
这些年她们主仆在这宫里过得其实都是谨小慎微不如意的,这也就只有彼此最能理解。
可是对这处境青穗也无能为力,只是心疼的下意识搂住她,任她抱着自己无声的痛哭,也回不了话。
她也想出宫,无时无刻都想。
傅家以前的那座宅子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她们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等小姐许了人家, 成了亲,就能从这宫里搬出去,重新有她们自己的家。
青穗心中暗暗的想, 可她安慰不了傅云琅。
傅云琅一直哭了许久, 直到最后体力不支,整个人萎靡着缩回被窝里。
青穗端来汤药, 她虽是没什么心情喝, 但也还是勉强自己喝了。
青穗看着她面无表情就将一碗苦药灌下去的这股子狠劲儿,一瞬间眼泪就又不受控制的吧嗒吧嗒往下落。
若在往常,傅云琅定是会刮刮她鼻子把她逗好了,可如今她自己都满腔怨愤了无生趣, 更没有余力照拂小丫头的情绪。
喝了药, 胃里暖了些,她终究还是勉强提起一丝的气力问:“沅沅还好吧?”
“应该没事的。”青穗道:“只是她伤在了后脑勺, 伤势比较重, 又流了许多血,依旧还没醒,但是有太医守着,说是没有生命危险。”
沅沅无事, 她也就放了心。
其他的事,傅云琅暂时没心思去管,就又躺回去睡了。
事实上她这既然醒了, 就该第一时间让青穗告知姚皇后一声,也好叫对方放心, 但是这会儿就是莫名的叛逆感烦躁涌上心头, 她故意没吩咐,就只想清清静静的多睡会儿。
青穗与她主仆之间是有默契的, 伺候她躺下就寸步不离守在旁边,谁都没告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了药,身子舒坦了些许的缘故,傅云琅这一觉睡下去就未再胡思乱想。
只是睡的时间也不长,只大半个时辰就醒了。
“什么时辰了?”她睁眼问青穗。
“才刚中午。”青穗赶紧给她拿了个迎枕她塞到身后,却没叫她完全起来,边忙活边答话:“小姐好像一直没睡沉了,时间过去的不久,就一个上午。”
傅云琅默然垂下眼眸。
青穗并未意识到她情绪有异,只是迟疑着又坐回床沿上,欲言又止道:“清早那会儿是尉迟殿下将您送回来的,当时……”
她看了眼傅云琅身上,尽量委婉的实话实说:“您衣衫不整。但好在那会儿天色尚未大亮,当是不会有外人瞧见,皇后娘娘嘱咐了我们和尉迟殿下身边之人,说是为着小姐的名声,叫我们莫要声张。”
顿了一下,又道:“可奴婢还是觉得应当如实告知于您。”
她不看好那位尉迟殿下做自家姑爷是一回事,可是以傅云琅这性格,是不会愿意亏欠任何人,救命之恩这么大个事儿,总得叫她心里有数的。
青穗因为有私心,说着,就偷眼去瞄傅云琅的反应。
然则傅云琅垂着眼睑,却是极平静的。
半晌,察觉青穗还在等她的态度,她才讷讷的点了下头:“哦。”
她没提要谢尉迟澍,更未表现出丝毫的羞愤或者感激,约莫也是想着就这样稀里糊涂的避嫌了?
青穗忖着,也就安心许多。
“小姐您都快一整日粒米未进,奴婢去给您拿些吃的来。”青穗道,这会儿见她冷静下来,才又想起来询问,“您手脚上的都是磕磕碰碰的皮外伤,医女处理过了,你可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的?头疼吗?就额头上磕破的伤口最大。”
之前傅云琅昏迷,她还担心别伤着脑子。
傅云琅摇摇头就要掀开被子下地:“帮我更衣吧,我去一趟姨母那。”
青穗看她有气无力的模样,红着眼睛阻拦:“别去了,您这样连路都走不稳,奴婢叫人过去传个话就好。”
要来,也该是姚皇后过来看自家主子,她的女儿是谁找回来的?命又是谁救的?
这便是自家小姐这些年寄人篱下的苦楚。
人人都觉得她锦衣玉食,受当朝皇后的庇护,是她运气绝佳,沾了皇室的光,可姚皇后却毕竟不是她亲娘,这些年,为了把握分寸维持这份庇护她的“亲情”,孤身一人的小姑娘怎么会没有承受委屈?
不需要姚皇后要求她怎样做,她自己为了过得好些,将来好些,都会自觉的去做。
而事实上,这样的所谓委屈,与那些饥不果腹典儿卖女的穷苦人家相比……
却太矫情了。
傅云琅心里一直都明白,所以她也很知足:“我也想走一走,透透气。”
青穗自知劝不住,只得作罢。
又拿了厚些的外衫和保暖的裘衣给她裹上,然后陪她出了门。
昨夜的雾气是到了这会儿才差不多散尽,北风吹散了阴霾,万里无云,天空碧蓝,仰起头看到的视野辽阔。
“当真是个好天气。”傅云琅站着看了天空许久,就听见有人朝这边过来的动静。
“世子……世子,您可别冒失。小的都替您打听过了,傅大小姐就是受了点皮外伤,又受了惊,人且在昏睡呢,你去了也见不着。”
“我就远远的看一眼,又不进去。”
帐篷林立,傅云琅不需要特意躲藏也能完美避开。
唐钰鹤的小厮追着他跑,追到这附近才终于一把将他攥住。
唐钰鹤却是一身狼狈,应该栽进过水里,半边衣袍都湿了,又沿着水流在密林中打滚儿多时,月白色的袍子早就脏得不像样,被泥土糊了下摆又挂了好些细小的枯枝烂叶。
小厮继续打边鼓:“那您好歹回去先换了衣裳再过来这附近溜达不是?”
唐钰鹤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才意识到不妥。
鼻头发痒,他拿手背蹭了蹭。
手背上前夜烤炙烧鸡烫伤的水泡破了,又泡了脏水,瞧着还怪恶心的。
他自己嫌弃的皱了皱眉,随后适时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脸都涨红了,低声的骂骂咧咧:“真倒霉,好像风寒了。人早就找回来了你也早点过去告诉我,害我又多在山里乱窜了一上午。”
也不是不想早告诉,主要是山头太多,幅员辽阔,找了一上午才找见他。
小厮忧愁着紧紧攥着他,还是苦口婆心的劝:“回去吧,您这么过来,别说见不着人,就算真见着了……难道还要把病气儿过给人家姑娘?”
这话正中下怀,戳在了唐钰鹤软肋上,他这才又抻脖子多看了两眼傅云琅的帐篷,转身龙行虎步的走了。
青穗未曾见过这般狼狈的达官显贵,忍不住抿着唇偷笑:“看这样子唐世子昨夜应该也是听了消息进山帮着寻您的下落了。”
只是吧,运气真差了点儿,这种英雄救美的机会,偏就叫那位尉迟殿下抢了去。
傅云琅望着唐钰鹤主仆离去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微弱的情绪但又很快隐藏。
她没说话。
赶去姚皇后处,姜沅芷依旧是没醒,小脸儿苍白的躺在床上,昏迷中还蹙着眉头可见是吃了大苦头的。
“您和公主殿下双双遇险,皇后娘娘坐立难安,到现在都没合过眼,方才是陛下实在看不下去着人来请,娘娘去陛下帐中一同用膳了。”清栀陪侍在侧,轻声的解释,“表小姐您无恙便好,娘娘她至少能先放下一半的心了。”
傅云琅扯动嘴角露出个温和的笑:“我就是怕姨母担心,也想看一眼沅沅才来的,回头沅沅醒来清栀姑姑一定第一时间知会于我。”
“是。”清栀笑着应承,见她自己也苍白着一张不见血色的脸,多少便有几分心疼,“表小姐您也有伤在身,多将养才是,别再出来吹风了。您来过的事,奴婢稍后会禀报娘娘,公主殿下醒来也定会第一时间叫您知道。”
傅云琅精神不济,寒暄过后便也折了回去。
她这人有个好处,心情再是不好也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虽是没什么胃口也不觉得饿,但是现在浑身没力气的这个病恹恹的状态她很不喜欢,就还是勉强将青穗端来的补品吃了。
这厢她刚吃完东西,有了些精神和力气想再问青穗一些话……
毡门突然猛地被人从外面掀开,尉迟澍一声不响走了进来。
因为未曾提前通传,本来听见动静青穗以为是底下哪个宫人,见到是他,蹭的一下就紧张跳了起来。
“尉……尉迟殿下,您……”
怎么进来能不提前通禀一声,问一句呢?
这完全不合礼数。
这场面她处理不得,青穗只得转头去看傅云琅。
傅云琅依旧很平静。
她坐在床上,眼底毫无波澜,亦是毫无负担的同尉迟澍对视,顺手将刚扔到一旁的斗篷又捡回来,从容披在了肩上。
有了尉迟澍救她回来的这份恩情,即使现在这会儿面会显得异常尴尬,青穗觉得他俩之间总归是该有点什么话说的。
可是被救的傅云琅慢条斯理披着衣裳,闯进来的尉迟澍也只是盯着她,一语不发。
这场面,尴尬诡异到甚至叫青穗觉得下一刻他俩别是要打起来……
然后,毡门就再次被人从外面掀开,姚皇后由月满扶着笑吟吟走了进来。
见到尉迟澍,她笑容不减,反而老怀安慰道:“你也在啊,就知道你们这几个孩子彼此之间的感情好,胜似亲兄妹,也不枉是一起长大的。”
说着,就自然而然坐到傅云琅床边。
此刻,她对傅云琅是感激又心疼的,握着外甥女的手,眼眶也红了,两人开始有问有答的说起体己话来。
尉迟澍就冷脸站在刚进门那处,也不说走。
青穗实在被逼得难受,只得默默地搬了个凳子给他。
然后——
他居然真就堂而皇之的坐了!
只是,依旧一言不发,毫无自觉的看着傅云琅二人寒暄。
青穗:……
这怎么丁点儿眼力劲儿没有?杵在这听人家女人家说家常事悄悄话就不觉得尴尬吗?
然后,满屋子依稀就青穗一个在尴尬的低头扣手指。
姚皇后先是嘱咐了傅云琅要好生将养身体,又提起昨夜搭救姜沅芷之事,说到情真意切处,眼泪也落了几次,倒是丝毫不因有尉迟澍这么个“外人”在场而感到不适。
青穗战战兢兢,就怕是她当面提起傅云琅又是被尉迟澍搭救回来的这一茬儿,届时那位尉迟殿下怎样不论,她家小姐是指定下不来台的。
但是,姚皇后只字未提。
不仅只字未提,待到眼前的事都交代完毕了,她便又笑吟吟与傅云琅唠叨:“你好好养身子,什么也不要多想,来年还要论婚事呢。我予你挑的那几个人选,等这趟回宫,年底了宫里各种宴会和祭祀的场合都多,我寻个机会把他们找来你再瞧瞧。这婚嫁之事,挑的人儿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总归也要合了眼缘才是。”
傅云琅含笑听着她说。
她的眼眶红红的,甚至眼睛里也全是血丝,尉迟澍其实进来第一眼就察觉她这必是痛哭过一场的。
而他也恍然记起,在这过去的将近十年间,他居然是从没看过这女人哭。
当时一来确实没想到要说什么,二来也是被此事镇住,便就一时茫然失了言语。
他此时不错眼的盯着她,看她游刃有余应付姚皇后对她的嘘寒问暖。
提到婚嫁这回事,她明显又有了一瞬间的眼红,但面上依旧带着带着无懈可击的笑,点头。
她说:“好。”
言行举止一如既往的大方得体:“还要有劳姨母替我安排。”
“也不只是我惦记着你这终身大事,陛下今日还特意提起……”姚皇后仿佛说在兴头上,意犹未尽,“这次你为沅沅吃了苦头,陛下也深感过意不去,说是待你出嫁,定要补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
不仅是嫁妆,姚皇后的打算是再替自家外甥女讨个封号,起码封个县主,也可抬一抬身份,将来去了婆家更有底气立足。
只是事情还未敲定,她这人也是谨慎周全,所以才想等着尘埃落定再提。
而对于这其中的种种利益牵扯与门道,傅云琅心中自然有数,她大概也能猜到姨母的打算,讨个封号这对她来说不是坏事,她自然顺水推舟乐见其成。
傅云琅适时地露出感激之色,言语上,还是谦逊圆滑的:“就是凑巧了叫我遇上,换做旁人也定会护得表妹周全,是陛下仁慈,我现在这个样子也不便当面谢恩,姨母先替我谢过陛下的恩典吧。”
“这还用你说。”
又说了几句话,姚皇后就恋恋不舍起身:“你这会儿尚且身子虚,还得多养养,说话儿也耗精神,本宫就先回去了。”
“是。”傅云琅知道姚皇后不会叫她送,但她还是作势要起身,姚皇后拦她,她也便又乖巧的坐了回去,“姨母慢走。”
出门前,姚皇后又细细叮咛了青穗:“好生照拂着云丫头,需要什么都尽管去找月满,莫要亏了你家主子。”
“是,奴婢省得了。”
姚皇后对她自是放心的,这时才又看了眼一直安静坐在后面的尉迟澍,笑道:“本宫也正有件事要找你说,此处遇到了正好。”
言下之意明显,尉迟澍便起身跟了她出去,并且周到的亲自替对方打了门帘。
趁着姚皇后注意头顶门毡的间隙,他又回首。
傅云琅却像是料定了他还会回头一般,依旧十分坦然且冷淡的望着这边。
两个人的视线相撞,也未曾激起她眼底的半分波澜。
尉迟澍神思不属,事实上,姚皇后已然是将他私底下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只是,她未戳破,领着他出来。
等离着傅云琅那帐篷远些了,她止步回头,眉目依旧含笑,眼底神色却分明严肃又带着警告的直言:“事关女儿家清誉,也是为着你的名声,昨儿个你寻了这丫头回来之事不便声张,陛下用别的借口含糊过去了,这都是为着你们两个好,但是你的恩情我们夫妻……尤其是本宫,是会记在心上的。”
所以很明显,她前一刻来得这般及时,便极有可能是已然注意到他来了这边,这才匆忙赶着来搅局的。
看吧,不仅他自己不好看自己,周遭的旁人有一个算一个,也全都是阻碍。
若在以前,或是别的事情上,以尉迟澍这性子定是桀骜不驯,要插科打诨顶嘴两句的。
可是——
旁人都格外在意傅云琅的名声,他更不该去毁她。
“舅母客气了。”是以,他只是顺从点头,“也就是赶巧顺手了,其中道理我都明白。”
“嗯。”姚皇后松一口气的同时便也十分满意。
她举步继续前行,尉迟澍没再跟上来,走了别的方向。
她这又走了几步,终是有所感伤的悠然长叹,“好在是朝朝这丫头无恙,否则本宫当真就无言面对我那早逝的姐姐了。”
月满附和:“当年大小姐红颜薄命去得早,表姑娘是该有所福报的。”
这些不过是奉承话,姚皇后听听便罢。
但是傅云琅昨夜出事之后,她的确想到最多的就是她那个过早离世的姐姐。
“人啊,年纪大了就总爱回忆往昔,如今我便总是不免想起早些年在娘家与长姐朝夕相伴的那些时日。”心情不大好,她就多了感慨,“没想到本宫与她的姐妹缘分当真就浅薄到只有待字闺中那几年,现在看着朝朝这丫头,她在我身边我也可多有些慰藉。”
她心里惦记着姜沅芷,就匆匆回了,却不知道,只在她刚刚走后,尉迟澍又悄然原路折了回来。
傅云琅的帐篷里,青穗才刚将他坐过的凳子搬回原位,下一刻他就再次毫无征兆的闯了进来。
青穗整个人都傻了,开始纠结是壮着胆子赶人还是再把凳子给他搬回去。
而彼时,傅云琅依旧保持之前他离去时候的姿态坐在床上。
尉迟澍进门,一抬眸就对上她冷静到近乎漠然的目光。
事实上,他的心气儿高,单凭着傅云琅这一个目光就足以将他直接劝退,甩袖而去。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
他迎难而上,迎着她的目光迫切走了两步上前,望定她道:“傅朝朝,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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