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千山心口涌出的血色蠕虫带着邪性,被轻轻掠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乌青。他利用邪阵与此地埋藏的尸骨产生了连接,身上的血液都染上了尸毒,被血蠕虫碰到的地方自然也会被尸毒侵入。一时半刻尚难察觉,但随着尸毒积累,毒素入骨,身体便会僵硬,成为僵尸。
七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公仪徵的强大出乎他的意料,二人僵持不下,谁先退便是重伤。
宋千山能借用地底下的尸鬼之力,怒张的血蠕虫越战越勇,拾瑛的速度却慢了下来,眼看一条血蠕虫便如钢刺一般朝着眼睛刺来,她却无力躲避,却在这时,一道身影扑向了自己,抱着她朝一旁滚落,堪堪避过了那一道攻击。
拾瑛惊愕地仰着头,看着晏霄近在咫尺的面庞,然而晏霄即刻便从她身旁抽离,将她留在了结界之内,只留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背影,还有被血蠕虫撕裂了的衣衫,露出了肩胛处白皙莹润的肌肤。
拾瑛想不明白,这个女道士为什么要出手救她。
她抽了抽小鼻子——刚才好像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
宋千山失了目标立刻就将矛头转移向七煞和公仪徵。
拾瑛是无常使中年纪最小,最冲动也最弱的一个,被提为红无常,确实是有几分晏霄的偏爱,但更重要的是因为有七煞在。七煞看似一身蛮力,头脑简单,实则沉稳踏实,有勇有谋。七煞和拾瑛原都是枉死殿的鬼奴阴兵,拾瑛可以说是七煞看着长大的,七煞拿她当亲闺女似的,有七煞撑腰,拾瑛纵然是无常使中最弱的一个,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七煞肉身堪比法相,以力破巧,就算是公仪徵也略感吃力。
而宋千山便寻准了时机出手,坐享渔翁之利。
血光笼罩的洞穴在此刻骤然变暗,好像所有的光都被吸收走了,黑暗浓稠得如墨汁,令人感受到窒息与压迫。
公仪徵神色一凛,硬接下七煞一击向后退去,春秋扇发出金光,光线却无法照亮周围,如有实质的黑暗压制着春秋扇的力量。
“这才是悲灵法阵真正的力量。”黑暗中从四面八方传来宋千山粗哑的声音,“万鬼童哭,神霄派的亲传弟子能挡得住吗?”
鬼哭婴啼之声再度响彻天地,凄厉得仿佛要撕裂这世间的黑暗。但是黑暗不会被撕裂,那股力量越被压抑反而越加强大,怨恨,愤怒,悲痛,婴童的感情最为纯粹而强烈,借由声音直达人心,摧毁人的神智,勾起人心深处最恐惧最后悔最悲痛的回忆。
黑暗中响起拾瑛痛苦的尖叫,七煞的闷哼。对曾为阴兵鬼奴的人来说,最不缺的就是这样痛苦的回忆。
或者对世间之人来说,谁都会有过痛苦与悔恨。
然而公仪徵没有,他心中一片明净,无悲无恨,无痛无悔。他恍惚想起明霄法尊的话——不曾入世,谈何出世,这便是你止步法相的原因。
想要得到本不属于凡人的力量,定要付出代价,只是正道身入苦海,而邪道将他人置身苦海。
公仪徵的平和淡然让宋千山发出一声惊疑,他隐匿于黑暗之中,仇恨地注视着公仪徵。
被命运眷顾的天之骄子,他的一生该是多么的顺遂才体会不到任何的痛悔,真是让人嫉妒得想要撕碎他啊!
无数的鬼影在黑暗中朝公仪徵扑去,公仪徵似有所觉,春秋扇金光一闪,厉风将鬼影挥散,然而散开的鬼影很快便又重新凝聚。
扇面之上符文游走,构成了新的法阵——大光明阵!
仿佛一轮旭日从扇中升起,耀眼的光芒逼退了黑暗,照亮了公仪徵身周三尺之地,被金光照耀到的鬼影顿时化为一缕黑烟归于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光明阵开之时,无数的血蠕虫趁机从周围袭来,如箭矢一般射向公仪徵身周。鬼影未散,血虫杀至,公仪徵翻转折扇,厉风如刃削落身前的血蠕虫,身后却露出破绽。
他早有准备硬接血虫一击以取得换阵的时机,然而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落下,背后贴上了似曾相识的温软。
晏霄自黑暗中来,站在他背后为他挡下了血虫的攻击。
晏霄斩落数十只血虫,却还是被一记刺中了左肩,后背撞上了公仪徵。
公仪徵一愣,却听到耳畔传来晏霄的声音:“动手!”
未及多想,春秋扇已然变幻了法阵,符文游走,流光闪烁,法阵在两人脚下展开。
公仪徵沉声道:“开阵——”
春秋逝,枯荣易。韶光慢,日月新。
镌刻于法器之上最晦涩高深的法阵,这世间有能力催动者寥寥无几。春秋二字平平无奇,却蕴含着时间法则。
以扇为伞,遮天换日。
春秋阵开之时,周遭一切的时光都会凝滞,而他便是唯一的主宰。
然而就在开阵的同时,宋千山同样发动了悲灵血阵,两种法阵之力剧烈冲撞,扭曲了空间,公仪徵只觉脚下一空,身体猛然下坠,待他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转轮殿!
公仪徵四下一望,顿时心头一沉。
这里不是真实的转轮殿,而是幻境。
悲灵血阵有三重力量,千尸血虫,万鬼童哭,无间轮回。宋千山被逼至绝境,只能将众人拉入轮回幻境之中。堕入幻境之人会失去记忆,开始重复自己一生中最痛苦最恐惧的那些片段,将之前发生的战斗都当成一场梦,无知无觉地在幻境中陷入长眠,成为任人宰割的鱼肉。
幸好春秋阵适时开阵,宋千山受春秋阵影响此时应处于凝滞之中,无法对他们下杀手。公仪徵同样受春秋阵的庇护,始终能够保持意识清醒。其余三人便没有那么幸运,只能被迫卷入轮回之中。
而想要破除此阵,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轮回中唤醒对方,让阵中人恢复记忆。
此时幻境中的转轮殿前聚集了不少人,无数的人影自远处涌来,人头攒动,不知在张望什么。
公仪徵一时无法分辨这是谁的幻境,只能随波逐流,暗中观望。
忽然听到不远处响起喧哗声,人群纷纷向两边散开,公仪徵循声望去,便看到一个魁梧的身影向转轮殿方向走来,身后还跟着数十个凶神恶煞之人。
公仪徵恍然明白,这是七煞的幻境。
对无常使他并没有救人之心,只想先找到晏霄,因此便想离开此间幻境,然而转身之时,却听到身后传来殿门大开之声。
“阎尊,是阎尊……”身边的议论声一片,含着几分好奇,几分恐惧。
“她怎么敢在阴墟称尊啊……”
公仪徵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台阶之上的人影。
那人一袭青绿长裙,赤金面具,纤细得如一抹柔柳,在血色的背景下显得格格不入,却又让人移不开眼。
七煞仰着头沉声道:“枉死殿阴兵总领七煞,奉殿主之令送上贺礼,恭贺转轮殿新殿主即位。”
话音一落,身后几个阴兵便捧着宝盒走上前去。
晏霄轻声一笑,语带轻蔑道:“枉死殿殿主竟不敢来赴宴吗,叫一个阴兵来?”
七煞也没有恼怒,正色道:“殿主有要事在身。”
晏霄摆了摆手:“罢了,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低头细细看了七煞一眼,“既然是让你来,这福气就落到你头上了,这宴席之上,本座给你留了一位。”
七煞呼吸一窒,却不敢有违,只能低头上了台阶。
转轮殿中,十殿主来了六位,上三殿的殿主都只派了阴兵总领到此。阴墟有个老规矩,每逢十殿易主,都会宴请其余九殿,但上三殿殿主修为最高,未必会给其他人面子。更何况这次转轮殿的新殿主十分诡异,竟是个鬼奴出身,之前更是从未听过。递给其余殿主的请柬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卸尸宴,而新殿主更是大言不惭,自称阎尊。
这一听就有鬼,上三殿的殿主自然不愿意亲至,只派了阴兵打探虚实。
青衣女子施施然走上宝座,明明是一袭风流的俏色,却带给两旁之人极强的压迫感。
“诸位殿主拨冗驾临,本座满心欢喜,特地让人精心备下盛宴。”
晏霄轻轻拍手,便有人捧着食盒鱼贯而入,将一盘盘肉食摆放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块块带血的生肉,血肉之上仍有灵力残存的光彩,显然是刚刚才从人身上割下来的,而且应是元婴修士。
众人脸色大变,面面相觑,不敢下箸。
晏霄噙着笑徐徐道:“诸位不必客气,这是枯山五鬼的血肉,为款待诸位殿主,割的都是最肥美的部位。”
枯山五鬼都是元婴期的修士,血肉蕴含的灵力非寻常可比。这五人原都是转轮殿殿主的心腹,转轮殿易主,这五人不能幸免也是意料之中,只是众人没想到这青衣阎尊竟如此狠辣,留着人不杀,而是割肉凌迟,宴请十殿。
即便都是穷凶极恶之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同类相食的恶癖,众人脸色难看,哪怕是妖族殿主也担心肉中有古怪。
晏霄见状也不恼,慢条斯理地饮了口酒,微微笑道:“看来诸位是不肯赏脸了,倒也无妨。不吃宴席,咱们也要谈谈正事。这次请诸位到场的来意,最是简单不过,就是本座想当十殿之尊,所以诸位该让一让位子了。”
此言一出,当即惹来众怒,性情暴烈者立刻站起来怒道:“不要以为当上转轮殿殿主就可以不把其他殿主放在眼里!你以为几块人肉就能吓退我们吗!”
晏霄冷笑一声:“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座请你们来,是给你们最后的生机,最后一句,让是不让?”
那人面目狰狞,根本不回晏霄的问题,当即祭出法器向晏霄扑去。
然而晏霄只是轻轻抬眼一看,那人便僵在半空,下一刻脑袋便炸成一团血雾,身体坠落在地,鲜血如泉涌,顺着台阶汩汩而流。
这一变故猝不及防,惊呆了众人,甚至没有人看清晏霄是如何出手,也没有察觉到任何的灵力波动,她只是看了一眼,十殿之一的殿主便死得毫无反抗之力。
晏霄向前倾身,竖起一根水葱般细嫩修长的手指,朱唇微翘道:“第一个。”
死神的目光扫视过一张张惊骇莫名的脸,温柔地问道:“谁要当第二个?”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弹。
晏霄轻飘飘越过地上的死尸,向底下众人走去。然而有人已慌了神,转身便朝大殿外跑去,还未等他跑到门口,头颅也炸为血雾。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四个。”
殿上乱作一团,灵气纵横,众殿主合力意图抹杀那抹青绿,然而恐怖的场面一再上演,这些叱咤阴墟的殿主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死神的锁链便已套上了脖子。
身影从容而过,一团团血雾相继炸开,仿佛恭迎阎尊降临的一场盛大烟火。
她的脚步停在了七煞面前,这个身高七尺的魁梧男子跪倒在地,将头颅压得极低,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衣角鞋面,豆大的汗滴打湿了冰冷的地面,与流淌而至的鲜血相融。
“本座记得,你是枉死殿的阴兵。”晏霄的声音冷冷地划过七煞心口,让他不寒而栗。
他谦卑地低着头说:“属下是阎尊的阴兵。”
晏霄意外地“咦”了一声,随即笑道:“很好。”
一本蓝色的书凭空出现在他面前,晏霄含笑道:“滴一滴血在上面,从此你便是本座的无常使。”
七煞看着那本书,只见上面写着三个黑色大字——生死簿。
那一日转轮殿上炼狱般的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心里,几乎成了他的心魔。终其一生,他都不敢起丝毫违逆之心。
他率领阴兵杀回枉死殿,眼看掌控着他们生死的殿主也化为血沫,便听到阎尊说道:“七煞,放出枉死殿的鬼奴。十殿阴兵鬼奴,自此归于本座麾下,而你,便为本座掌控这座枉死殿。”
十殿之主,悉数灭亡,新的无常使由晏霄重新指派,成为她统治阴墟的鹰爪。
七煞打开枉死殿的地牢,将囚禁于此的鬼奴放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本该红亮似火的皮毛失去了光泽,交错的伤痕已经有了溃烂的迹象。猫儿在他的掌心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有微弱的起伏显示它还活着。
七煞双手捧着小猫,双膝跪下,以额贴地,虔诚道:“恳请尊主救她。”
他不知道这个杀人如麻的冷漠阎尊是否会应允他大胆的请求,自己的胆大妄为是否会招来对方的怒气与杀意,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炼狱火海之上的阴墟永远充斥着让人发狂的灼热,但他始终如在冰窟,而这只猫儿他生命中唯一感受过的温暖。
猫儿离开了他的掌心,落入晏霄怀中,指尖划过它背脊微弱的起伏,只要轻轻一划,这弱小的生命便会如烛火消散。
七煞沉浸在恐惧与惊惶之中,良久才听到上方传来一声轻笑:“根骨不错,这只猫儿,本座养了。”
关于阎尊的恐怖,公仪徵以往只在神霄派的书面记录中看过,而七煞的回忆让他更加直观地感受到晏霄对人命的淡漠。
人命于她而言,仿佛不过是生死簿上一个没有温度的名字,抬手一挥,便也抹去了。那些淋漓的血肉,模糊的尸首,在她眼中皆是虚无。七煞生在阴墟,不知见过多少骇人的场景,然而转轮殿上那不知从何而起的力量,无法抵挡的杀意,宛如神明一般的莫测与威压,成为烙印在他心底最恐惧的回忆之一。
难怪十年前道盟如临大敌,七宗派出无数高阶修士前往北海,在阴墟周围布下了重重防线,监控阴墟之内的一举一动,原来都是为了防备阎尊离开阴墟,危害人间。无法接触到生死簿,道盟也不知道这件逆天的法器究竟从何而来,力量来源又是什么,面对它的时候又该如何抵挡。
好在他们害怕的事并未发生,阎尊似乎没有踏平人间的想法,十年来一直留在阴墟之中,闭门于阎罗殿之内,成为悬在道盟头上的一把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不少人认为,生死簿应该是阴墟特殊环境下生出的天材地宝,只有在阴墟才能发挥其力量,离开阴墟便会断绝力量来源。这个猜测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可,慢慢地阴墟周围的布防也撤掉了大半,只留下零星几个修士维持着防御法阵的运行。
公仪徵早听闻过阎尊的嗜血残忍,却没有人提过阎尊是个女子,似乎在这样恐怖的力量面前,性别并不重要,如同她的面具一样,她遮掩了自己的面容,把自己化为一个符号,成为每个人最恐惧的幻想。
只有他机缘巧合见了她的真容,重伤的她看起来分外脆弱,苍白的面容淡了几分艳色,却更加让人心软。晏霄嘲笑他以貌取人,或许并没说错,他不自觉便会想,或许传言未必为真,其他人夸大其词,这样明艳动人的女子怎会是无恶不作暴虐嗜血之人。
直到此时,借由七煞的回忆,看到了晏霄践踏人命的场景,他才意识到——传言是真的。
他见到的是晏霄,而不是真正的阎尊。
与阎尊的合作究竟是对是错……
心中一丝柔软在犹豫中渐渐变得冷硬,救晏霄的心思也淡了下来。
以他的修为,找到阵眼破阵并不难,只是阵中之人仿佛从噩梦中被人骤然推醒,心神必然受到重创,而晏霄之前伤势未愈,新伤旧患,雪上加霜,恐怕会伤得更重。
公仪徵双手结印,一道柔和的光芒自掌心扩散开来,照亮了阵眼所在。
他抬起眼,看到了柔光中晏霄戴着面具的脸庞,那双无人敢直视的凤眸仿佛跃动着火光,一丝轻浅的笑意浮上漆黑冰冷的双瞳。
她看着眼前恢复了生机的火纹豹猫,轻笑道:“以后,你就叫拾瑛。”
火球般的小猫跳上她的膝头,讨好地舔舐她细嫩的指尖。
公仪徵朝着幻境中的晏霄伸出了手——原来阵中人的恐惧本身,就是阵眼所在。
七煞恐惧的是晏霄,所以只要杀了这个晏霄,阵便可破。
于阵中人而言,如七煞,永远都不敢对晏霄有杀心,而对他而言,只需要轻轻一伸手……
一阵强光照亮了洞穴,春秋阵与悲灵血阵同时消失,自阵中脱身的几人却同时吐出了鲜血,萎靡倒地。
宋千山也不好过,他身上的血蠕虫都已消失,底牌尽出,黔驴技穷,只能趁着其他人都受伤之际仓皇逃走。
但公仪徵却毫发无伤,轻而易举便拦住了宋千山的去路。
“你强行破阵,为何无事!”宋千山面孔狰狞地望着公仪徵,不敢置信地吼道。
公仪徵淡淡看了他一眼:“交出引凤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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