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魂链从颈上松开,他却被她推入了深渊,陷入天眼的风暴之中。
她占据着天眼中唯一的生门,无情地俯视他的坠落。
他依稀听到被风声吹散的只言片语。
“我……会记得你。”
晏霄毫不留恋地转身向人间走去——她这一生,早已不希冀得到救赎。
但是在杀掉那人的时候,心里竟然有点难过。
难过再也看不到一双那样美好的眼眸。
“你醒了?伤得这么重,看来阴墟十日,你过得很是艰难啊。”
玉京城中,烟雾缭绕的雅室内,男子担忧而唏嘘的声音响起,一道白衣身影徐徐走近床榻,俯身探视床上苏醒之人。
“微生明棠,你听起来幸灾乐祸。”公仪徵脸色苍白,声音虚弱,有些不满地抱怨自己的好友。
“我不是幸灾乐祸,是不满。”微生明棠将一个药瓶递给了公仪徵,“我早说过阴墟凶险,九死一生,你非要从我这抢走一具人藕做分身,还保证能完璧归还,如今你倒是还魂了,我的人藕呢?”
公仪徵讪笑了一下:“死在天眼中了。”
“真是一点都不出人意料。”微生明棠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你的三分元神呢?”
“烟消云散了。”公仪徵叹了口气。
微生明棠皱眉一皱:“引凤箫呢?”
公仪徵道:“被抢走了。”
微生明棠有种不祥的预感:“法尊的九转金身呢?”
公仪徵苦笑:“被人骗走了。”
微生明棠脸色越来越难看,不等他再问一句,公仪徵抢先答道:“定魂丹也没了。”
微生明棠深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公仪徵:“你这一趟可真是赔了个干干净净啊……竟是一点收获都没有吗?”
“倒也不是。”公仪徵微微一笑,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那带着疼痛的温热似乎还在唇间未散,“我得到了一样最为珍贵之物。”
“嗯?”微生明棠面露讶然,“是什么比九转金身还珍贵?”
公仪徵含笑道:“十殿阎尊的一丝不忍。”
好友的目光依然满是不解,公仪徵却没有多加解释,若无亲身经历,他又怎能体会。
公仪徵想起她将他推落之时的那一眼——一丝不忍,三分怅然。
微生明棠皱着眉头审视他那几许回味的神情,恍然间明白了点什么,不禁冷笑了起来:“我看你不只丢了魂,还丢了脑子丢了心。这传闻中的十殿阎尊当真如此了得,把你骗得倾家荡产不说,都把你的分身杀了,你非但没有气恨,还一脸的念念不忘呢。瞧瞧你现在这模样,哪里还有点法尊亲传的风采,耻与汝为友。”
公仪徵对好友的嘲讽奚落不以为意,懒洋洋地一伸手:“再给我一个定魂丹。”
微生明棠的俊脸又黑了几分,却还是骂骂咧咧地扔出一个药瓶给他。
“我炼制定魂丹容易吗,七年一炉丹,总的也就四颗,你随随便便就糟蹋了我两颗……”微生明棠心痛得厉害,“难怪你死了个分身都不难过,敢情真正受伤的只有我和你师尊。”
公仪徵吞下定魂丹,好不容易才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三分元神消散的剧痛终于平缓了一些,也把微生明棠喋喋不休的抱怨听得更加清楚了。
“……若不是引凤箫关乎你生母的下落,我又怎么会由着你胡闹。我的人藕和定魂丹,你的三分元神,这些没了也就算了,法尊的九转金身丢了你要怎么还?”
公仪徵最初说要身入阴墟的时候,微生明棠是强力阻止的。二人同为玉京隐世豪门的传人,自幼便交好,微生明棠为人孤僻,嘴上又刻薄,能容忍他怪脾气的人不多,公仪徵可以说是他唯一的好友,他自然不能看着他送死。
谁承想公仪徵就等着他阻拦呢,几番拉锯之后便开口让他给一个人藕,做一个分身代他入阴墟。
微生明棠生平最爱种些花花草草,只是他种的奇花异草都透着一股邪劲,食人的花,饮血的藕,若不是他还有分寸不杀人,恐怕也早上了诛邪榜被赶到阴墟里去了。微生明棠千方百计寻了半截仙藕,也不知怎么鼓捣的,竟让他种出了有灵性的血藕。这些血藕经过他巧手雕琢,便成了人藕。若配合移魂术,便可将血藕炼成一具分身,看上去与本人无异,修为也有本人七成左右。只是若人藕意外死亡,附身其上的元神也会因此折损三分,还魂之人同受重创。
血藕极其难得,微生明棠当下便犹豫了,但和好友的性命比起来,这血藕好歹还能再种一茬出来,当即便只能给出了一具血藕。公仪徵得寸进尺,又道是阴墟天眼有警世天音,对元神伤害极大,磨着又要走了一颗定魂丹。
微生明棠心疼得手都有些颤了,听公仪徵说明霄法尊将九转金身给了他,此去定能安然归来,他才放心了一些。
可如今看来,明霄法尊的损失更大,毕竟血藕和定魂丹还能再得,九转金身可是独一无二。
公仪徵微微笑道:“师尊定然会说,人活着回来便好。”
微生明棠眉头一皱:“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啊……听说你止步于半步法相,是因为你生母之事而始终有心结,法尊为解你心结助你破境,也是用心良苦了。”
公仪徵神色凝重了几分,轻叹道:“师尊之恩,我自然是铭记于心,九转金身我也会寻回。”
“其实你若想知道当年之事,何不直接找你父亲问个清楚。”微生明棠道。
“我何尝没有问过。”公仪徵淡淡一笑,“只是他若有意隐瞒,说的便也未必是事实。”
微生明棠道:“那你直接搜他魂啊。”
公仪徵:“……”
沉默了片刻,公仪徵赞道:“真是微生家的好大儿,对自己父亲用搜魂,这话你也说得出来。别让我以后去阴墟探望你。”
微生明棠理所当然道:“和冒死涉险相比,自然是对父亲用搜魂简单点,你若出了事,失去的可是一条命,而他也不过就是元神受重创,少活一两百年而已。父母若爱其子,则为之……”
公仪徵抄起春秋扇打断了微生明棠的话:“微生孝子,你父亲打你打少了。”
微生明棠因为这异于常人的种花喜好,从小没少被父亲微生垚揍,可谓是父慈子孝……
而公仪徵因幼时体弱,未记事便被送到了神霄派医治,被明霄法尊收为弟子,与父亲公仪乾却是聚少离多。公仪乾每年都会上山小住几日,给神霄派添上一笔巨额的香油钱,上下打点,生怕公仪徵年纪小受同门欺辱。父子二人聚少离多,但公仪徵非无心之人,自然能体会父亲用心良苦,心中对父亲也是十分的敬重,只是少了些亲近。让他对父亲用搜魂,别说他做不出,他若做了,恐怕立刻便要被明霄法尊逐出师门。
公仪徵自幼长居神霄派,法尊于他如师如父,其余几位长老都有道侣,她们也待他如子侄一般,只是目光中更多了几分怜悯。每月下旬师兄弟们的父母也会上山探望,长老们却会让师兄带他下山玩耍。年幼之时他尚不懂事,只为能偷得一日玩乐而开怀,一次在师兄背上睡得迷迷糊糊时,才听到师兄师姐们感慨说道:“小师弟也是可怜,生来就没有娘亲,父亲也要一年才能见上一面。”
“掌教长老们是怕小师弟看到别人一家团聚,心里难过吧。”
“法尊好像不同意长老们的做法,觉得应该让小师弟早早明白面对这一切。”
“法尊心太残忍了,小师弟才五岁呢……”
“我们神霄派又不像悬天寺修的是无情道,自然是要入世感受一切爱恨。”
“唉,修行之路,真是残忍。”
师兄发出小大人似的感慨,而五岁的公仪徵第一次有了关于“娘亲”的意识。
没有娘亲的人是很可怜的……
那时候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了这样的想法,后来旬休之日,他便装病卧床,没有下山玩耍,偷偷看别人家的娘亲是什么样的。
他看着同样是生病的师兄被温柔慈爱的母亲搂在怀里,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修行的辛苦,又洋洋得意地炫耀被师父夸了。他的娘亲眼里盛满了心疼和关怀,一刻也舍不得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母亲的目光好像有温暖的力量,能抚平他身上的疼痛。
“徵儿,这就是你想看的吗?”师尊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公仪徵努力地仰起头,想要看清师尊的脸。
“师尊,人人都有娘亲,为什么我没有?”他心底生出了强烈的渴望,也想被那样一双手温柔地抱着,被那双眼睛心疼又爱怜地凝视着。
师尊牵起他的手,领着他徐徐而行。
“你自然也有娘亲,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有幸沐浴亲恩。”师尊说道,“若要出世,须得入世,爱恨痴嗔,勿要回避。这些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必经之坎。”
彼时公仪徵不过五岁,纵然天资聪颖,也尚未能明白人世间的爱恨,只是对于娘亲的执念在心里扎下了种子。
后来他问过父亲,父亲只是告诉他,母亲生他时早产,体弱而亡。待公仪徵十六岁那年回到玉京家中拜祭亡母,暗中查探,才觉得事有不对。家中上百名的仆人,竟无一人知晓当年之事,也就是说当年伺候过母亲,乃至在家中服侍过的仆人都已被换过了,仿佛有意在遮掩什么。
公仪徵迫不得已,以法术查探墓穴,却发现竟是一座空坟!
面对公仪徵的逼问,公仪乾无奈之下告诉他当年之事——他的母亲公仪淳怀他之时被凤千翎掳走,后来将襁褓之中的公仪徵送回,自己却不知所踪。
公仪徵找到了当年服侍公仪淳的婢女,证实了此言不虚。
公仪乾惨然苦笑:“此事关系到你母亲的名誉,更损害公仪家的家声,为父无奈,只能遮掩,向世人宣称她已病故。当年你被送回之时,体弱魂散,或许她也是无可奈何,才将你送回公仪家。”
种种迹象表明,他的母亲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
那个传闻中盗走道盟七宝的神秘强者,凤千翎……
公仪徵总会想起那日所见——慈母眼中温柔的光,他的母亲不也应是如此吗?又怎会是一个辱没家门,抛夫弃子的凉薄之人?
是父亲欺瞒了他吗,或许连父亲也是被欺瞒了……
此事日日缠绕于心头,终成心结,让他的修行也难再有进境,而明霄法尊更是直言,长此以往会成心魔。
法尊待他有如己出,自然是不愿见他入魔,因此有了凤千翎的线索后,他将九转金身赐予公仪徵,让他去寻找他的母亲,以及尘封二十余载的真相。
“无论真相如何,解开心结,面对它。”师尊郑重地教诲,“一切皆是修行,渡厄方能得道。”
世人觊觎垂涎的道盟七宝,凤凰冢中埋藏的宝藏,他并不关心,他想找到的,是隐于凤凰迷影后的凤千翎,还有生死不明的母亲,公仪淳。
公仪徵自沉睡中醒来不久,传音法螺便收到了来自神霄派的音波。公仪徵恭恭敬敬地向明霄法尊报了平安,也老实交代九转金身遗失之事,明霄法尊听后果然也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人没事就好。”
“弟子定会竭力寻回九转金身!”公仪徵道。
明霄法尊道:“金身是护体之宝,非伤人之物,丢了也不至于为恶,你不必挂心,养伤要紧。”
微生明棠低声嘟囔了一句——倒是看得开。
公仪徵温声道:“弟子谨记在心。”
“昨日阴墟异变,云梦城的法阵监测到,北海之上出现了极强的灵力波动,恐怕有不少邪修趁机逃入人间。此刻道盟七宗皆已派了修士前往云梦诛邪,你待伤愈之后再前往云梦,与同门会和。”明霄法尊嘱托道。
公仪徵即刻应下。
传音法螺的灵力波动散去,归于宁寂,微生明棠才道:“你为何不将阎尊进入人间之事上报?”
公仪徵道:“我已答应了为她隐瞒,若将此事告知师尊,师尊身为神霄派长老,自然也必须将此事上报道尊,届时又掀风浪。师尊若知情上报,我便有负于晏霄,师尊若知情不报,便有负于道盟。思来想去,不如让师尊不知情罢……”
“如此则是你有负于法尊。”微生明棠鄙夷地看着公仪徵,接了一句。
“我为了信守承诺,不得已而隐瞒。”公仪徵微微一笑,满脸坦然,“师尊定会谅解。”
“那你为何又告诉我?”微生明棠狐疑问道,“你我虽相识多年,但也没这么深情厚谊吧。”
“自然是因为十分相信阁下的为人。”公仪徵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一定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一个能随意说出对生父使用搜魂术的人,可以说没什么底线,但反过来说,他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危险分子,哪怕知道阎尊尚在,也没有必须惩恶的正义感。
这两人能成为至交好友,只能说是臭味相投。
“明霄法尊知道自己弟子的真面目吗?”微生明棠呵呵冷笑,“我父亲还常在我面前夸你,说什么天下第一聪明人,生子当如公仪徵,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厚颜无耻之人。”
公仪徵不以为忤,翻身下床,微生明棠拦住了他:“你折损了三分元神,没养好伤,想去哪?”
公仪徵笑道:“自然是去云梦。”
“敢情你刚才是没把法尊的话听进去啊,伤没养好就去找阎尊,你是想送死吗?”微生明棠皱着眉道。
“她有生死簿在手,我就算养好了伤去也打不过她。”公仪徵道。
微生明棠木着脸道:“你怎能把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说得如此慷慨激昂,明知不敌还要送死……”
“她不会杀我。”公仪徵打断了他。
“你倒是盲目自信。”微生明棠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她既然杀了你一次,怎么就不会杀你第二次了?”
“正是因为她杀了我一次,才不会有第二次。”公仪徵弯了弯唇角,丝毫没有被骗被杀被抛弃过的愤怒,星眸璀璨,灼灼有神,照亮了俊美不凡的面容,“我相信自己的判断。”
微生明棠沉默着看了公仪徵良久——找不出他自信的根源。
他突然也想见识见识,那个能把天下第一聪明人骗得如此凄惨还一脸快活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道温暖的光洒在眼皮上,晏霄眉心微蹙,羽睫轻颤,缓缓从昏迷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天空蓝得如此澄澈,几朵闲云悠然自得地浮于晴空,享受晨曦暖光的照拂。
晏霄晃神了许久,才从沙滩上坐了起来。
从阴墟天眼出来时她受了不轻的伤,彼时正是深夜,四下一片漆黑,天上似乎有薄纱似的紫光在飘拂,她昏昏沉沉乱无头绪地飞了一阵,最终不支跌落,许是被海浪冲上了沙滩。
阴墟的出入口,位于北海中央,那里天寒地冻,凡人无法生存,唯有修士能够抵御这严寒。谁又能想到这严寒之下藏着的是一片火海呢……
晏霄立于海边,失神地看着眼前广阔的天地。
一道身影在晏霄身旁出现,恭敬地唤了一声:“尊主。”
晏霄没有回应。
“公仪徵死了。”阿南说,“从他身上取得的那滴血失去了联系。”
晏霄眼神微微一动,垂下眼睫,掩住了涌动的情绪,让阿南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只是良久之后才听到她轻声道:“也罢……”
阿南见晏霄杀过许多人,也为她杀了许多,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这样异常的情绪。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海天交会之处,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万顷碧波,偌大天地之间空空荡荡的,仿佛将她独自一人遗弃于此。她有一种迷失了方向的惊慌,原来从书上与他人口中听闻的人间都如此苍白,唯有亲眼所见才能惊叹其寥廓。
眼前壮景,可惜无人共赏。
晏霄本以为,那人如此不凡,或能从必死之地脱身,觅得第二条生路。或许这就是命吧,他该有此一劫,谁让他非要踏入她的局中呢。她本该万无一失的计划因此出了意外,却也不打紧,只是让她要多费些力气。
像公仪徵这样的人她自觉一眼便能看透,假仁假义,以貌取人,会因为她的容貌而心动,因为她的性别而轻视,因为她的过去而心软。太好猜了,一切都如她设想的一样,他一步步地踏进她的陷阱之中。
只是不知为何,到了最后他也没有丝毫的怨恨,甚至那双眼中多了几分柔软的了然。
——你一次次把自己逼入绝境,就是逼我解开你的封印?
——向死而生,我这一生,早已习惯如此。
她淡漠地陈述,他眼中却流露出了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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