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到宅门前,萧蔚的耳尖已红透,侧眸瞧了眼周围憋笑的丫鬟小厮,遂停下脚步,余娴险些撞在他身上,他伸手扶过她立稳。
而后,萧蔚叹了口气,一手握住她,一手揽过她,抱紧。余娴一愣,被他带着的那只手落到他的腰间,而另一只手则隔在他胸膛。萧蔚将她的手带往脊背,略一滑过,又带着她的双手落回腰间。
在余娴懵懂的目光中,微垂首在她耳畔无奈轻叹:“这才是我的尺寸。”
语毕,他转身出宅门,登上马车离去。旁边小厮不慎笑出了声,余娴这才恍悟自己方才在说什么,羞得顿时捂住脸往宅里跑。
管家早前遣人购置了香烛冥衣等用物,此时正督促马夫喂草刷马,挑选好的马匹,待萧蔚下朝后,可立刻启程前往余府。
然而过了晌午,萧蔚仍旧未归。
第15章 给我滚
祭祖的时辰一般以巳时初至申时前为宜,阳气旺盛,有神光相护,可守得出行平安。余家的祖坟远在鄞江郊外的偏山,来去一趟不容易,当日去当日回的话恐怕赶不及夜前下山,因此都是年底去祖坟祭扫。寒衣节祭祖,多在余府祠堂内,上香三柱,烧衣添香即可。
余娴怕父母在家中等过了时辰,也顾不得再等萧蔚,唤人拉马车,打算先行一步。正要出门,余府的小厮却急匆匆来了萧宅,余娴见他的时候他还瘫在地上喘粗气,让人给了水喝才说出话来。
“小姐!昨儿半夜都察院巡城查到地下赌坊,把二少爷给抓了,官差按着他要现场卸掉一条胳膊腿儿,二少爷嚷嚷老爷的名讳,企图仗势压人,恰好被暗访的御史听去!老爷和姑爷上朝到现在都没回来!”
余娴惶惶一趔趄,跌坐进圈椅中。端朝律法,聚赌者轻则杖十,重则处死!官吏及其家眷若敢参与,更是罪无可恕。倘若态度端正有思悔改,还能从轻发落,楚堂哥刚被抓就让官差按下要卸胳膊,怕是叫嚣得厉害。
她以为二哥只是爱厮混,不知他还会在晚夜潜出府门去赌,早知有此一劫,那日听书斋老板说起地下赌坊时,她便该报给兵马司一窝端了。彼时只想着莫要沾惹闲事,唯恐被赌坊人报复,没想到一念之差,害了二哥。
“二哥现在何处?”她连忙支起身子问,“阿娘呢?”
“二少爷在大牢里关着,今晨夫人去看过,脊背后臀被打得血肉模糊,但老爷为官清正和善,各司看在老爷面子上,胳膊腿儿还给少爷留着的,具体怎么发落要等老爷和姑爷回来才知道。”
但现下已过了午时,萧蔚这个不沾余府之事的给事中都未归,二哥还有什么从轻发落的余地吗?
余娴眼眶一红,想到见了血光的母亲,她又定了定心神,“春溪快,跟我回余府。”
顾不了颠簸,余娴一再催促马夫,不消多时便到了,纵然兹事体大,她也不会乱了仪态,急跑时端首提裙,背直身挺,越是焦心,越不能再让人看了笑话。
“阿娘……”无人出门迎她,想必是哭得难以行动,她直入院中,开口唤母亲。
然而踏入院中,发现余母只是静静坐在桌边,眉眼有些沉罢了。余祐堂跪在她脚边,倒是哭得不着四六,听见余娴的声音,他赶忙低下头抹了眼泪,唤了声小妹。
“阿鲤来了?先坐。”余母抿了口茶,瞥了眼地上的余祐堂,“如今着急也于事无补,且等着吧。”
“阿娘,二哥被关在哪个大牢?送过药了吗?”余娴蹙眉关切地问,又低头,“大哥你跪着作甚?”
余祐堂别开视线不与她对上,余母冷笑一声,“现在晓得虚了?和你弟弟去赌的时候怎么不见得虚?”
余娴如遭雷劈,“大哥你也去赌了?”
余祐堂不说话,轻点了下头。
余母横眉冷笑,“幸好他眼尖溜得快,若是也被抓住,余家怕是要统统下狱。”
余祐堂又拉住余母,“阿娘,弟弟怎么办?不会真被断手断脚吧?我们以后绝不会再赌了,求您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余母收回袖子,猛将茶杯拍得粉碎,呵斥道,“你傻了?!你们兄弟俩合起来赌出去十万两!那可是十万两!你爹的手脚能不能保住都成问题!还想你弟弟?!若不是余家祖上富庶,你爹都说不清楚这么多银子从哪儿来!他最好昏死在牢里,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剁他半个身子都是他赚了!”
十万两的话出,余娴瞪大眼睛,猛看向余祐堂,“大哥,你们怎么有的十万两赌钱?”
“来,跟你妹妹说说,让她也长长见识。”余母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反正余家半个前程也搭进去了,还不如冷嘲热讽一番这逆子,解自己的气。
这种勾当,作为兄长的余祐堂实在不想跟余娴说,一时憋得脸上呈现猪肝色。
“说啊!”余母呵他。
余祐堂垂眸,“偷父亲做的玉匣当的,有个典当铺子专收宝盒,父亲的东西卖得了极好的价钱。”
余娴懂了,颤声问,“那不就是……官吏洗钱的地方吗?”此时她无比庆幸余家祖上富庶,不然父亲还要被扣上一顶贪污洗赃的帽子,那余家才真是全完了。她想着脑子已有些短气发晕,害怕得抱紧双臂。
余母握住她的手安抚,“你爹和萧蔚会处理好的,圣上怎么着也会念及你爹为官几十载的功劳,再说了,我们毫不知情,左右不过是降职抄去浮财,能留住性命。”
“那哥哥呢?”余娴泫然欲泣,“哥哥赌了这么多,还能保住性命吗?”
余母长叹一口气,“看他自己造化了。”说完又戚戚一笑,似是觉得他吃喝嫖.赌能有什么造化,“烂摊子总有我收不动的一天,他若没了,也算给我积福了。”
此话一出,余祐堂怒目圆睁,“阿娘这话什么意思?我和阿弟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您劳苦功高,我们也敬重您,但也不好堂而皇之说出这等让人寒心之言吧!”
余母几乎要翻白眼,心中暗骂蠢钝逆子。余娴拉了拉余祐堂的衣领,“大哥,阿娘说的是气话,你别动怒,让下人听了笑话,以为外头还未推墙,咱们就先内讧了。阿爹前途未卜,二哥生死不知,现在不是论这些的时候。”
余祐堂猛地站起,“小妹,你莫忘了,你是阿娘的亲生女儿,我和楚堂只是继子,捅了娄子阿娘当然盼着我们别拖累余府,今天若被逮住的是你,阿娘早就抱着二十年前那方玉匣请陛下一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余母和余娴都颤身站起。余娴望着兄长,只觉他此时悍然如鬼,他怎么也知道那方“化灾解难”的玉匣?!
余母死死盯着余祐堂,咬牙切齿,“你……从哪儿听得的?”
余祐堂心底对这位继母还是发憷的,顿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敛了神色低声道,“之前搜罗阿爹的玉匣拿去当,典当老板同我们说起过……”
“那当铺老板知道你们身份?!”余母斥问。
余祐堂吓得退了两步,“不知道,我和楚堂都是伪装后才去他那里的,他爱好收藏宝匣,见我们常拿玉匣给他,便同我们提了让爱匣之人最想得到的一方匣。我和楚堂得知那玉匣是爹的,便想从爹那儿偷来卖钱,但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后来托不少人打听了,零零碎碎拼凑了几个月的消息,仍是只晓得玉匣的传说,不知其貌。”
意思是,如今不少江湖百晓生,都被通了消息。玉匣传说又要席卷鄞江了。
余母大喘几口气,没站稳坐回了椅凳,过了会,她抬起几乎动不了的指头,“你滚出去……”
方才楚堂下狱都未曾让余母失了态,余祐堂大概料到玉匣的事比下狱更甚,战战兢兢地退了两步,又念及余楚堂的性命,“阿娘,您就算不看在楚堂的份上,也要想想阿爹的前程吧?或许您再效仿当初,拿出玉匣请陛下一窥,就能救下余家?”
余母抬头,满脸的泪,脱口便喊破音,“给我滚!”
余祐堂这才赶忙退了,他还是更着急余楚堂的命。
余娴扶着余母给她舒气,余母的身子抖如筛糠,她在一旁瞧着大气都不敢喘。她当初表示自己想探查玉匣,阿娘更多是怕告诉她真相,让她心怀芥蒂,而如今得知大哥把玉匣的传闻捅出去,阿娘倒不关心她知不知道了,那阿娘如今在想什么呢?
余母抬手示意余娴也退下,称自己要休息一会,让她把良嬷嬷叫进来。余娴没有多说,照做了。
府中静谧,眼看着要到申时,余父和萧蔚还未回来。余母强撑着身子起来,唤余祐堂和余娴到祠堂去,上了三柱高香,压着两人磕头跪拜后,又烧了纸钱与寒衣,再如何,余家没垮前,祖还得祭。
烧完香余娴也放不下心回去,一直在余府中等消息。余母则一直坐在祠堂给烧纸,烧个没停。
过了酉时,终于等来了消息。余宏光和萧蔚的马车一前一后,回来了,余母和余娴由贴身的丫鬟嬷嬷扶着赶去看,余祐堂跑得最快,马车刚停他就到了门口,但犹豫着不敢上前,概因帘子没开,他生怕自己一撩开,看到的是戴着枷口,亦或贬为庶民的父亲。
他还沉浸在想象之中,马车后一高头大马踏响金蹄长嘶了一声,再后是举着火把的官差。余祐堂心中一咯噔,不至于是抄家吧?
第16章 算心算利
后赶到的余母反倒松了一口气,能坐马车回来,皇帝定是仁厚的。又见后方高马上有银盔寒刀,护着另一辆豪阔的马车,不知内座何人,她的心又吊起。
待最后方的马车徐徐迟停后,数余官兵从马车后现身,举着火把疾步向前,整齐划一,直将余府半边包围住。
有一马车帘动,萧蔚探出,余娴等人忙不迭上前,见他毫发无损,遂立即奔向另一辆马车,那头小厮已撩起帘子,扶着车内人下来。
“阿爹?!”兵马重重,火影缭乱迷人眼,余娴只瞥见几名小厮朝马车内伸手,作搀扶之势,胡思中的噩耗递上心头,她眼眶一红,“阿爹!”
小厮闻声向两边退开两人,余母先几步到了余宏光身旁,“宏光!”
这才让几人瞧了分明。余宏光只是扶着老腰身子仄歪,不见得有何伤势,他眉色沉郁,紧握住余夫人的手,无声安抚,又用另只手抚了抚泪眼朦胧的余娴,“阿鲤,爹没事……你先跟萧蔚回家去。”
“我不走。”余娴握住父亲的手,“二哥怎么样了?”
“弟弟他,在后边……”余祐堂方才像无头苍蝇,早把几个车马转了遍,如今看完回来,脸色惨白。
这样神色,余娴心中差不多有数了。
余宏光咬紧后槽牙,几乎是使了吃奶的劲,扇了余祐堂一巴掌,直把这傻人甩到地上,“等事毕了再收拾你!”
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最后那辆马车上的人露了真身,抬手示意,“余尚书,陛下命我监督,你可莫怪。请吧。”瞧他公服上的补子,是和余宏光同阶的二品官员,而骑高头大马的人在他身后作侍护状。
余宏光迅速整好仪态,“有劳御史了。”
余府外不远不近的距离,围观者众,官差却不驱赶,反倒将马车清去,腾出空地来,摆上一根长椅。围观者议论纷纷,紧接着,官差从后面拖出一蓬头垢面、满身是血的人,架上条凳,拖行处血迹斑斑,趴在条凳上一驻,地上血水就浮起一滩。
“嚯!”议论声停,围观者的惊喝声此起彼伏。
待官差故意将此人的头发撩起,拿火光一照,不是余楚堂还能是谁。
官差高声冷喝,“今有刑部尚书府二公子余楚堂坊间聚赌,触犯律条在先,仗势拒捕在后,陛下震怒,刑部乃司法要职,身为刑部尚书之子,竟罔顾司法,仗势欺人!不重处之,天威何在?特命都察院左都御史监督,兵马司都指挥使施刑,于尚书府前,着实重杖,一杖一声高呼‘赌害人命’,直至三十杖毕,不论生死!刑毕游街半日,以儆效尤!另,余尚书为父不严,念其为朝廷效命多年,劳苦功高,又不知内情,罚俸两年,绕禁赌碑膝行一日,反思教行,若有下次,革职收监,永不任用!”
以余楚堂如今的伤势来看,再重杖三十,非死即残,就算能痊愈,那鄞江城绕行完,余楚堂在公子哥列也混不下去了。
余父合上眼,朝都指挥使躬身一拜,眼窝一热,又顺着拜势跪了下去,吓得人赶忙扶他起,没得二品朝六品低头的,但这是他身为父亲,唯一能对行刑者传达的了,毕竟重杖也分重中之重,和重中之轻。
余母冷脸看着条凳上的余楚堂和一旁傻了眼的余祐堂,她不是两人生母,却也尽心尽力为他们收拾了这么多年烂摊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对儿女的教养如出一辙,却还是养不好两个孬货,怎能不悲?怎能不气?
另一头,眼见着全场余娴哭的声音最大,萧蔚劝她,“行刑场面凶残,我带你回家吧。”
余娴却摇头,边哭边说,“赌徒生死如刃尖发丝,二哥怎会不知,他知,却仍敢拿自己乃至整个余府的前程去赌,便该想到有此一日。父亲身体无恙,余府无恙,已是最大的幸事了。不过是看个因果,何惧凶残?”
萧蔚默然,觑她一眼,又问,“那你为何哭成这样?”
余娴哭得更伤心了,嗫嚅道,“二哥会疼、会死啊。”
余家人也知道,人会疼、会死。萧蔚不说话了。
行刑方始,余楚堂被一泼凉水浇醒,就成了第一个感受到立冬之寒的人,他睁开眼,火光如布,衬得居高临下的官差们森然如阎罗,吓得哆嗦,才发现被捆在条凳上,围观者嘘声如潮,他从没受过这等辱刑,哭着嘶喊,“爹、爹!救救我,爹!”
该说不说,还能喊出来,余娴稍微放心了些。
御史大人没给他时间跟全家人叙旧,“行刑!”
手腕粗的杖落到身上,惨叫声真穿透那云霄,万家灯火相继燃起,连绵如昼出。
一杖落,御史示意官差上前,让余楚堂高呼。
“赌害人命!”
“赌害人命!”
十杖下,余楚堂已经喊不动了,身上还是昨夜的锦袍,此时已被血肉浸得模糊。
余祐堂鼻涕眼泪一大把,冲过去抱紧官员的腿,“打我吧!剩下的二十杖打我吧!是我没看好弟弟,让他着了歪道,打我吧!”
余父咬牙,瞪着血丝满布的红眼,恶狠狠道,“阻拦行刑,给我一起押上去打三十板!”
还没发话的御史听完一愣,忙反过来劝余宏光消气,生怕他来真的,赶紧让人把余祐堂拉开了。
行刑继续,没得姑息。再泼水,喂药,强唤醒,要余楚堂接着喊。
剩下二十杖毕,恰有一道风刮来,血腥味儿被风一卷,钻进在场每个人的鼻孔里,教人几度作呕。
余楚堂彻底没了声音,一家子都扑上去,探了探鼻息,微弱,但好歹还活着。
御史先行告辞,都指挥使收兵,走前提醒明日囚车会来尚书府铐二公子,请去市集游街。余宏光应承下,送走了官员。
幸而余母聪慧,在官员来前就找好了大夫以备不时之需,如今已摊开药箱在余楚堂的房间等着了。几个小厮端着条凳把人搬到了房间,余宏光等人都在门口。
余祐堂颤声问,“没事了吧?之后都没事了吧?”
余宏光蹬了他一脚,怒道,“你给我滚去祠堂,绕祠堂膝行一夜,一跪一叩首,现在就去。”
经此一事,余祐堂不敢多言,连滚带爬地去了。
余母望着他背影,脸冷了下来,沉思片刻,她握住余娴的手,劝余娴先回家,“大夫是全鄞江最好的大夫,倘若你二哥不能保住性命,那是他的命数,你在这里也于事无补。”
余娴察言观色一番,思及阿娘在大哥面前失态的事,料到阿娘把她叫走,是要赶着和父亲说玉匣之事,倘若事态紧急,她待在余府耽误了他们谈话,后果难料。她点点头,和萧蔚一同告别父母。
回程路上,余娴不再哭了,只是想着二哥的惨状,频频叹气,撩开帘子看街景,人人比肩附耳,似乎都在看着他们的马车在议论这件事。
“近几月来,余府像被厉鬼缠上了似的。”余娴忽道,“阿爹的玉匣在仓库放得好好的,就被当铺老板觊觎上了,阿兄当他的纨绔就是了,非要偷玉匣换钱去赌,如今遭来灾祸,不知为何,阿娘也因玉匣惶惶不安。我前段时日亦因探寻玉匣疑神疑鬼,还险些和你离心。所有的事都是因玉匣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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