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白柔嫩的指尖轻轻敲在额角,苏萤努力的回忆,现如今……到底又是什么时候?既然她虎口的伤痕消失了,那也就是说现在应当在那事发生之前?
张越之直起上身,却依旧不敢直视圣颜,视线只落在自己身前一臂远处,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
这人年纪大了,一肚子的心思不愿直说,只打着弯儿的绕来绕去,废话一箩筐,就是不肯说正事,听得苏萤头大不已,就在张越之还要继续滔滔不绝之时,苏萤终于不耐烦了,打断道:“爱卿有事直说便是,你我君臣之间,何须如此见外。”
听闻此话,只见张越之堂堂一位中年男子,眼中竟然略略湿润了。
苏萤敲在额角的手指僵在了半空,开始拼命回忆自己刚刚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应该说的话。
张越之抬袖拭了拭眼角,愈发的声情并茂,就连声音也因激动而微微发抖,唾沫星子都好似在努力的传达出主人的激昂的情绪,飞的快有一尺远:“臣蒙陛下如此厚爱,愿万死以报陛下圣恩!世有天地,又分阴阳,自古以来……”
苏萤:……
侍女伶俐,见这个情况就直到一时半会都完不了,机灵的捧了两盏茶来,一杯捧给女帝,一杯献给张大人。
苏萤接过,本想解解渴顺顺气,低头一瞧却见热气滚滚——仲夏时节,竟然还给她端了一盏滚烫的热茶!
她心头一哽,正要开口让侍女换一杯凉的来,就见那侍女弯着腰凑近她耳边,还用一只手小心笼在苏萤耳边,道:“大人说了,陛下不可贪凉。”
苏萤气的想摔杯子。
哪个大人,手都伸进宫里来了?!她从前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张越之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陛下正当盛年,却后位空虚,长此以往,朝纲不稳。臣斗胆恳请陛下,早日大婚,以稳江山社稷,以安民心。”
说来说去不就是五个字:您该成亲了!
可此次来,苏萤那是想得清清楚楚,这次她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破解了仙君的心魔。其余的人啊事啊,她都不在乎,更别说搭理这破事了。
苏萤扫了那侍女一眼,热茶一口也没有动,随手就搁了回去,更是不开口说话。
另一位站得靠后些的侍女不知何时上前来,恭敬道,“御膳房的冰酪时常备着呢,奴婢这就去为陛下取一碗来。”
从苏萤的角度,只能看见侍女鼻梁上一颗黑色小痣。这小姑娘倒是机灵,一眼就看出自己的心思,她正打算开口,就见小侍女忽然间抬起了头,偷偷的朝自己的方向看了过来,又立刻飞快的深深弯下腰。
“去取来”,苏萤笑了笑,又扫一眼张越之,“为张大人也取一碗。”
殿中原本只有张越之在滔滔不绝,现下这股子如溪流冰泉一般的女声在殿中响起,好比那断水的刀、泼进水的滚油,这一下子,不仅是那名侍女,便是张越之也是一哽,话竟然接不下去。
议事殿内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一碗冒着寒气的冰酪便送至了苏萤的手上,她惬意的饮下一口,这才对张越之道:“张大人既然这般说了,想必心中定然有了合适的人选吧?”
张越之双手捧着冰酪,头垂的更低,声音诚恳无比:“臣不敢,臣万事只为陛下计……只是臣心中确有一合适人选,祁嘉祁大人龙章凤仪、俊秀无双,又辅佐先帝多年,忠心耿耿,实乃不二之选。”
祁嘉,便是那位仙君在妙高幻境中的名字。
苏萤:……漂亮。
她那兄长说话简直是站着不腰疼——助仙君成功历劫便可,可若要成功历劫,就需要解开心中最放不下的结。可仙君们的因果事关自身心魔、攸关永生轮回,又怎会轻易让外人猜到半分?要苏萤助他解开心结,那说是大海捞针一般也不为过。
“张大人为国操劳,此事我会仔细思量的”,苏萤咽下一口冰酪、头也不抬,那敷衍的态度任谁都能看的明白。
说起来这冰酪着实美味,回头去找厨子拿了方子带回雷泽山,只是不知这幻境中的方子能不能行得通。
她又含了一口,却忽觉哪里不对——殿中好半晌无人说话。
苏萤朝张越之投去一眼,眼神中的意思明晃晃的:你怎么不说了?
“呃……哦,谢陛下”,却不知苏萤这话仿佛哪里不对,竟让张越之出了一会神,现在被苏萤望着才如梦初醒了过来,欣慰道:“陛下能想通这事,实在是我梁国的幸事啊!更何况祁大人不仅出身世家大族,当年西北一役后……”他话拐了个弯,忽然道:“更是让全军上下心悦诚服,民间更是有祁家军之称……”
啧……听这张老儿的意思,原身竟然一直都没有对婚事松口。还有这是在暗示什么?不娶了祁嘉自己这龙椅就坐不稳是吧?
苏萤恨恨的又吃下一口冰!
张越之见她这模样,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将话题又绕了回来,“臣的意思,此等文武双全之人,堪配陛下。”
苏萤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只是盯着张越之:这老狐狸……
她抬起头来,正准备开口,却听的殿门处传来脚步声。
乌色重靴踩在靛青石地板上,不急不缓。可就是这脚步声,竟就叫殿内众侍从们全部敛衣躬身,竟又恭谨了三分。
来人身量颇高,头戴玉冠、宽肩窄腰,鸦青色素面织锦长袍、一半掌宽的玉带勒出劲瘦的腰肢,简简单单就完美的将他的身形展现了出来,更别提信步走来那股子气势了,举手投足之间全是从容不迫。
竟然就是苏萤与张越之交谈中提及的那位!
祁嘉一眼就落在苏萤手中的冰酪上,那双漆黑的瞳仁闪了闪,又收回了视线。他步下不停,竟直接行至龙椅旁边,眼中笑意点点:“冰酪乃是御膳房最拿手的解暑圣品,不知臣今日有没有这口福,能得陛下一份赏赐?”
苏萤原本一直愣愣的看着祁嘉这番举动。直至听了这话才反应了过来,干巴巴的开口吩咐:“去……为祁,祁大人取一碗来。”
“谢陛下”,说完这话,祁嘉便回身自找了位置坐下,熟稔的如同在自己家中。
苏萤倒还在偷偷摸摸打量齐嘉。
仙君这一世的模样倒和百年之前相差无几,只不过……听她哥哥的意思,仙君应当是在这一世无限轮回,怎的……
她又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祁嘉好几眼,眼神怪异。
谁知祁嘉忽然间扬眉,轻轻道:“陛下与张大人方才在说什么趣事,也让臣听听可好?”
张越之:……
苏萤:……
苏萤立刻埋下头了,好像瞬间对手中的空碗产生了巨大的兴趣。
祁嘉睨了苏萤一眼,又收回视线看着张越之:“不如……张大人同我讲讲?”
这句话倒是说得极温和,可张越之看着祁嘉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就发怵,简直就是坐立难安。他本想推脱说不过琐事罢了,又碍于正当着苏萤的面不敢胡言乱语,只能模糊道:“正聊着陛下的些许……紧要,对!紧要之事。”
苏萤瞧着张越之这般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她向来是看热闹不嫌乱的,立刻拱火道:“正是,我大婚当然是顶顶紧要之事。”
这声音是十足的幸灾乐祸,可这点子调皮又被小心的藏了起来,若非仔细分辨,是绝对不会被看出来半点端倪的。然而不知为何,原本端坐在紫光檀圈椅中的男人却忽然朝上首投去一眼,瞳眸中一闪而过的异色快得让人抓不住。
苏萤正好兴致勃勃的去瞧张越之的反应,于是便错过了。
“原是此事”,长睫掩去眸中盛着的光芒,等再敛起眼皮之后,祁嘉的眼中又重新回归了平静,他面上带了几分难色道:“陛下正值适龄,张大人所言甚是有理,这一番忠君爱国之心天地可鉴,只不过——”
他忽而示意侍女将冰酪搁在一旁的几案上,自己则站起来身:“臣今日收到密报,回连山边境近日里有些不太平,只是尚未能确认是否为蛮族侵扰。边境不稳,陛下却现在大婚,怕是寒了我大梁百姓的心,不如……”
男人独自站在那处,长身玉立、风姿怡然,这一番道理说下来更是字字在理,温润矜贵之气扑面而来。尽管是谈论政事,却也无旁人那般咄咄逼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狼狈之态,直叫人叹一句玉树天骄。
可苏萤看着祁嘉这一通反应,面色却愈发的古怪,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其不合理之事。
她瞅瞅张越之,又瞄瞄祁嘉。
“我听闻张大人的小儿子年方二十,相貌出众、文采斐然。黄沙城的守将秦玉骁勇善战、勇冠三军,两人郎才女貌,甚是般配”,这一番话被祁嘉如行云流水一般说了出来,根本容不得张越之插嘴一字:“若是两人能喜结连理,秦将军心安,而我梁朝,亦能心安。”
张越之一只老狐狸了,才听了一个开头就心道不好,热汗瞬间就布满了额头,他也顾不得擦,囫囵辩驳道:“小儿顽劣、小儿顽劣,那些不过都是虚名罢了。秦将军一代名将,我儿又如何能配得上?”
回连山乃是大梁边境之处,黄沙遍地,朔风如刀,能活生生的将人风干至死。如果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可这里还有蛮族世代驻扎,残忍至极,劫掠此处百姓不说,甚至以人肉为食。
先国主费了大力气,才在此处建起一城,名为黄沙城。自此之后梁国以此为据点,才守住回连山以南,使蛮族不敢再踏入边境半步。
守将秦玉,年近三十,骁勇善战,据说曾一人一刀,取十名蛮族人首级而毫发无伤。
——女。
这话一听就是推脱之词……
苏萤捻了一缕黑发绕在指尖,如墨的发丝一圈又一圈的缠绕在雪白的手指上,既顺又滑。这是她惯有的小习惯了,她一边下意识的做着心中一边还在感慨这下子张越之可惨了,还不知道要被祁嘉怼到如何怀疑人生。
可祁嘉接下来的反应却全然在她的意料之外。
只见祁嘉面上的笑竟是愈发的真心实意,仿佛丝毫未听出张越之的话外之音:“张大人何必谦虚,张小公子的美名,不仅响彻京师重地,就连在边境重镇那也是如雷贯耳。说来也是缘分,从前秦将军还与本官提过一嘴。”
张越之腮帮子磨得“嘎吱嘎吱”响,双手摆个不停,面色涨的通红,还强撑着:“使不得、使不得,当真使不得啊!”
“如何使不得?张大人这是何意,难不成……是觉得秦将军行伍出身,配不上张小公子?”
一顶高帽子扣下来,张越之原本正在抚着自己的胡须思量对策,这下子手一抖,竟然硬生生的扯断了好几根,他那是心也疼、肺也疼,兔子被逼急了也会跳墙,更何况他一两朝老臣呢!
只恨得高声叫道:“祁大人!你休要仗着皇城禁军听你号令,就……”
——却听“噗嗤”一声轻笑忽然间自上首传来,让原本正剑拔弩张的气氛霎时间一泄。
张越之发火祁嘉根本不意外,他原本就等着张越之发火。一切都如他所料,所有的反应都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如此的顺利、如此的简单。
简单到……让人只觉无趣乏味。
正无聊之际,祁嘉却听见了这声轻笑。他也说不清那时心头正在想着什么,分明应当对女帝这拆台的行为置之不理,可他不仅没有,甚至还克制不住的寻着声音抬头望了过去。视线远远的划过女帝裙摆上那繁复金线勾勒出来的水浪山石,又继续往上,最终落在了女帝正捻着耳垂软肉的手指上。
这熟悉至极却又陌生的动作,瞬间如同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狠狠砸入了平静的心湖荡起数不清的涟漪。
苏萤将热闹看了个够,见两人齐齐望来,这轻咳了一声,开口打个圆场:“此事嘛……我看一时半会也定不下来,还是容后再议罢。”
皇帝陛下亲手递来的台阶张越之又怎会不用?
他忙忙的应了,又口称还有要事在身先行退下,匆匆行过礼便消失在殿门外,急的好似有火在烧屁股一般。
嗒嗒嗒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了,殿中就只剩下了苏萤与祁嘉两人。
迎着男人突然沉默下来的眼神,苏萤丝毫不以为杵,反倒是笑盈盈的举起手中冰酪示意:“祈大人,你这也管的太宽了,就连我吃冰酪也要管?”
玉白石精雕细刻成的小巧碟盏被细如葱根的纤指扣着,挑衅似的在空中翻了个身,只见空空荡荡的碗底一丁点儿残渣也掉不出来。
碟盏被素手托着,粉白的指尖搭在碟缘,一时间倒也不知是玉更白、还是纤指更白。
那名叮嘱苏萤不可贪凉的侍女面色一愣,正要开口,却在触到祁嘉的眼神事,骤然垂头敛口。
祁嘉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淡淡道:“陛下身子弱,不宜贪凉。”
苏萤撇撇嘴,就跟要挑战家长权威的叛逆少年一般,抬手指了指小侍女、眼神却落在祁嘉身上:“你,再去为我取一碗来。”
——她倒要看看就算吃了,又能如何?
小侍女根本不敢抬头看祁嘉的脸色,战战兢兢的应了身“是”,小心出去了。
而众人原本以为会大怒的祁大人竟然丝毫反应也无,只是站在原地,长眉微微蹙起,眸中的光明暗不定。
侍从们一时之间也懵了,一点也闹不明白今日这位大人到底是怎么了,往日里分明就同陛下话不投机,寻着一星半点的借口就告退,今日明明有这般好的由头,却竟然没发怒也没转身离开。
别说侍从们想不明白,就连祁嘉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今日那堪称古怪的行为。
祁嘉回身落座,直到饮下了半盏冰酪,才压下心头不明所以的躁郁,徐徐开口,“去岁臣奏请陛下加固淮河堤坝一事,今年已有了成效。夏季多暴雨,淮河之水涨了五尺,可堤坝安然无恙,两岸百姓无受洪灾者,这都是仰赖陛下。”
是了,他一定是因为有民生大事需同女帝商量,这才决定留下来的。
苏萤摆了摆手,她明白自己的斤两,很是谦虚的道:“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我不过点个头而已。”
现下已过午时,那股子让人透不过去的闷热按理说应当渐渐散去才是,可苏萤却依旧颇难忍受,她扯了扯衣襟,语气中就带出了三分火气:“你与那老头子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过节不成,做什么装成这样冠冕堂皇的样子?”
此起彼伏倒抽一口冷气的声音瞬间从殿内殿外响起,众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
这番动静苏萤又怎会察觉不出,她整理衣襟的动作僵了僵——暗道自己刚才难道说错话了?
可她凝神细想几番,也没想出有哪儿不对劲。
虽说今日距她从前入幻境已过去百年,可她好歹也在这幻境中呆过十年,与祁嘉从小一块长大,还不了解他那傲睨苍松的混不吝性子?
若他放开来,按照他那毒舌的功力,早该将张越之怼到跳脚了。
想至此处,她脑中一闪而过了某种猜想,一时间兴奋的就连声音也高了两分,好像终于侦破了什么秘密一般:“你说!你是不是终于顿悟了,知道自己这一张嘴万人嫌,想要学学好的……”
可什么是好的?
是永远平静淡漠的琉璃色眼眸吗?
是千种万般情绪都收敛的性子吗?
苏萤骤然一哑,面上眉飞色舞的神情也瞬间僵住,好似被抽走了勃勃生气、耷拉在枝头的花蕾,就这般愣了好半晌。
“算了算了,还是你原来的样子好,别学那些个什么惜字如金,不爱说话的破习惯,怪没意思的。”
语气三分自嘲,四分无趣。
祁嘉恍若未闻,可藏在袖中的双掌却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遍布。
他定定的看了苏萤好一会,忽然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道:“臣方才并非戏言。蛮族近日滋扰边境属实、张小公子即赴黄沙城属实——”
而你,即将立后大婚,亦是事实。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又恢复了初时那般平静,就好似一张面具,死死的戴在脸上,不能取下、亦或者不想取下。
“臣——告退。”
不等苏萤回答,祁嘉径自踏出殿外。
只见原本湛蓝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丛丛浓黑的乌云遮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压抑的潮湿气息,园中的草木却愈发的葱郁舒展。
夏日暴雨,说来便来了。
祁嘉抬头望去一眼,心头的烦躁愈发的压制不住,翻滚着、冲撞着,竟有几分露在了脸上。他步履未停,急匆匆的就要走,可脖子却好像有自己的意识般,朝身后扭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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