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一两个名字里,始终没有将眼前这人算进去。
萧郁的目光紧紧盯在苏萤身上,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数个来回,见她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似乎并无其他外伤,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此处的竹屋建在半山腰上,漫山都是挺拔的银松树。篱笆外是如同羊肠小道一般的阶梯,朝着山下蜿蜒而去。如瑶夫人同苏萤站在篱笆入口处,而萧郁独自一人站在数十步下的阶梯上。
如瑶夫人抬手将耳畔的乱发整理了一下,宛如面具一般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冷冷道:“萧郁,你真是好忍耐。早早的寻到了此处,却还能忍到今日。”
萧郁的视线终于从苏萤身上移开,他看向如瑶夫人,仍旧是那句话:“放了她。”
如瑶夫人像是听见什么天方夜谭一般,瞬间讥笑出声:“放了她?”笑声忽止,她话风一转:“可以,只不过嘛……”
萧郁沿着阶梯迈近了一步:“任何条件,你说。”
连续近十日的夜不能寐、日夜的奔波,藏在平静面容之下的害怕,在见到苏萤平安的这一刻,忽然之间都消失了。
他又踏上一级台阶,所有的忍耐辛苦都只化成了简简单单的五个字:“我都答应你。”
如瑶夫人像是没有看到萧郁的逼近的动作一般:“任何条件?那我要你跪下呢?”
萧郁盯了如瑶夫人一眼,一时间没有开口。
像是早就预料到萧郁的反应一般,如瑶夫人扯了扯苏萤的手,示意她瞧:“你看看这些男人,嘴里说着一套,实际又做出令一套来。只不过让他下跪而已,他都不愿意。”
苏萤的睫毛颤了颤,视线从萧郁的脸上匆匆划过,又立刻落在了身前覆满了翠绿松针的泥土上。
萧郁又迈出了第三步:“你是崔姨从前的身边人……”
“别提她的名字!”如瑶夫人的声音猛然尖利起来,她看着萧郁,胸口剧烈的起伏,好半天之后才克制住,一字一顿道:“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萧郁沉默了片刻,又道:“萤萤是崔姨的女儿。”
“呵……你还知道萤萤是小姐的女儿!是谁害得殿下自幼没有了母亲?!”她眼中的恨像是要燃烧起来了一般,“是你!是你的母亲!当年小姐那样劝她,她都不肯放弃屠龙,最后落得一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又能怪得了谁?!可是小姐又有什么错,她还要做到什么地步?凭什么死的会是她!”
一声声的诘问,道不尽这么多年的愤怒怨恨、说不清无数日日夜夜中的不甘忿忿。
“小姐死了,可你却活了下来、苏正德也活了下来……可你们这群人又是怎么对待小姐的孩子的?呵……放了殿下,这话你有什么资格说出口?”
萧郁朝前踏出一步,可这短短的一步却不知为何,忽然就激怒了如瑶夫人,只见她猛地一把拉过苏萤,左手扣住苏萤的脖子,将右手的匕首横亘在那脆弱的脖颈上,喊道:“你若是再近一步,我就杀了她!”
萧郁立刻止住了步伐,他的视线掠过那陷入苏萤软肉中的锋刃,声音镇定,劝道:“我知道你恨我,你有什么就冲我来。萤萤她……”他看向如瑶夫人,“她,是崔姨的女儿。”
如瑶夫人似疯了一般,“那又如何?!留着殿下在世间受你们磋磨,还不如死了一干二净!小姐泉下有灵,定然也会应允!”
她情绪愈发的癫狂,持着匕首的手控制不住力道,已经在苏萤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不!你冷静一下,我不动、我不动……”萧郁一边说着一边后退了一步。
苏萤任由如瑶夫人动作,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了痛觉的石像。
如瑶夫人忽然间又平静了下来,那陡然爆发出的情绪就好像是幻觉一般。她偏过头,眼神怜爱的看了苏萤一眼,哄道:“殿下,我的小殿下,不要怕、不要害怕,我不会害你的”,她的视线又挪回了萧郁身上,如瑶夫人再次道:“闻高承在哪里?你让他来见我!”
萧郁的下颌崩得死紧,他的眼睛死死的盯在那柄匕首上,“换我。”
“你说什么?”如瑶夫人皱了眉头,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
萧郁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此处已被无妄山的护卫重重围困起来,你若是想带着闻高承逃走,挟持我更有胜算。”
山风吹过,拂动三人的衣袍,寂静无声。
如瑶夫人笑了,她忽然又想起来了什么一般,继续说起方才的话题:“你若是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说你错了,我大可考虑一下。”
萧郁静静地看着如瑶夫人,没有任何动作,难堪的寂静无声的蔓延开来。
“怎么?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到,那你还——”如瑶夫人的声音蓦然顿住,整个人忽然间都说不出话来。
只见不足五步之远的阶梯之上,男人一身黑袍、肩背笔直,正跪在阶梯上,可双眼却牢牢的盯住如瑶夫人,还是那句话:“放了她。”
“哈哈哈哈哈——”如瑶夫人猛地大笑起来,面上尽是愉悦至极的笑意,“你也有今日!你屠龙一族竟也有今日!我忽然间觉得江瑶死那么早可惜了,真该让她来看看自家儿子如今的模样,真该让她看看呐。”
萧郁耐心的等她说完,又重复了一遍:“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该放了萤萤。”
他纵然跪着,说出的话亦是镇定有力的,好似这般折辱之举未曾影响他半分一般。
如瑶夫人止住笑,她又道:“我还要你磕三个响头,说你母亲江氏阿瑶乃是千古第一贱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卑鄙小人!你做不做得到?”
此话一出,苏萤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僵硬的瞳孔略略动了一下,落在了萧郁身上。
这一次, 她没有躲开,所以她看清了萧郁的眼睛。
碧绿松海滔滔,鼻尖充盈着松针略显辛辣的气息, 就在这般夏日炎炎的璀璨日光下,两人隔着数级台阶, 相视而立。
自如瑶夫人提出条件后,萧郁没再开口, 长而直的睫毛半掩住眼眸, 叫人猜不到他的半点心思。
清风略过,拂出簌簌的微小动静。
苏萤的视线始终凝在萧郁的眼眸之上,像是想要穿透那层阻隔一般。这倒也不怪她,实在是苏萤觉得萧郁的反应实在太过平静了,平静冷淡得根本不像是一个面对辱骂自己母亲之人的儿子, 反倒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局外人。
但是她再一细想, 也就明白了。
萧郁的的确确不会有任何反应、他也不需要有。因为在他眼中,当如瑶夫人说出此话时, 便已然是一个一只脚迈入棺材中的死人了。
试问,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死人动怒呢?
苏萤忽而觉得有些想笑, 不为别人, 只为自己。
她觉得自己实在可笑,仿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自从她一出生, 便一直在充当着被放弃的角色。母亲为了好友的子嗣放弃自己,萧郁为了仇恨放弃自己,如今爹爹兄长为了雷泽的霸业,仍旧是选择放弃自己……
细数起来, 她当真一直都在被放弃啊……
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袍首饰、什么雷泽山备受宠爱的二殿下,不过都只是她这只可怜虫的遮羞布罢了。
她所珍视的一切, 不过都是大梦一场。孑然一身,才是她的宿命。
苏萤死死的闭上眼,眉眼之间的那股黑气陡然浓烈了起来,开始逆转而下,朝着她的灵府侵袭而去,那道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真是可怜……太可怜了,没有人要你,没有人……”
“嘻嘻——嘻嘻——”
“可怜虫,可怜虫,可怜虫!”
苏萤猛地捂住双耳,整个头痛的仿佛要裂开一般。
“还是交给我吧——”
“将一切都交给我,你只需要好好睡一觉……只需要放手,就这么简单……我会将一切都处理好的……在梦中沉睡罢,那里才有你想要的一切……”
漫无边际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吞没一切的潮水,不由分说的将她吞没。
“何必再挣扎?交给我罢——”
苏萤猛地睁开了双眼,眼前只见一片漆黑,昏聩的视线中只能看着萧郁正朝着自己疾冲过来,只是眼前的那扇窗,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窄……
直至最后,只剩下了一条缝隙……
她终于被黑夜完全吞噬。
遽然爆裂的魔气打破了萧郁同如瑶夫人的对峙,骇烈滔天的魔气“轰”的一声,如同长刀化了一个最完美的圆一般,朝着四周平削而出!
离得最近的如瑶夫人首当其冲,当即被魔气所伤,猛地喷出了一口鲜血,她不可置信的回头:“你——”却还来不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身体就反应了过来,立刻头也不回的朝远离魔气的方向逃去。
可她才跨出一步,腰间便被什么东西死死地缠住了!
如瑶夫人低头一看,只见一条血线牢牢的拴紧在她腰间,那鲜血甚至还在流动……
“要去哪儿,嗯?”
血线猛地一拽,如瑶夫人立时痛叫一声,短短一眨眼的功夫她整个人便被高高擒在了半空之中。她双手抵在血线上,不停的挣扎,却如同蚍蜉撼树一般。她立刻便要再次施法,却猛然发现苏萤正仰起头来望着自己。
那双杏眼一如从前那般灵动,只不过……原本如同黑曜石一般的瞳孔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血一般的殷红。
如瑶夫人的声音颤抖不停,“你……”
苏萤歪了歪头,语气天真无邪:“我?我怎么了?”
如瑶夫人狠狠喘了一口气,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下来,温和道:“是我救了你,你忘了吗?他们都要你死,只有我、只有我救了你……你是小姐的孩子,我只是想帮你啊。”
苏萤单手撑住下颌,做出回忆的模样来,眉目之间颇有一些苦恼,冥思苦想了好半天之后,才猛地想起了什么一般,双手一拍,笑道:“我知道了!之前苏泽要杀我,是你救了我!”
“对对对”,如瑶夫人顾不得擦额角的冷汗,她只觉得腹部的血线拴得愈发的紧,竟像是巨蟒一般,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搅碎了去,“是我,是我!是我救了你。你现在,放我下来行吗?”
“放你下来?为什么呀?”
如瑶夫人的后槽牙咬的嘎吱作响,原本温顺的面容都出现了一丝扭曲,她强忍着那股痛,“这样子我很不舒服”,她深呼吸了一下,用那种仿佛诱哄小孩一般的声音,“萤萤最乖了,放我下来吧。”
“嘻嘻——放你下来……”苏萤脚下一轻,整个人轻快的朝如瑶夫人的方向腾身而起,“好杀了我吗?”
如瑶夫人面上的笑意猛然一僵,“我——”
少女已经来到了她身前,笑意盈盈的模样,慢声道:“方才你要杀我的事,我可都还记着呢。”
“我不是……”如瑶夫人立刻就要辩解。
“噗——”忽然一声撕裂声响,如瑶夫人愣愣的低下头,只见一只如玉石般白皙的手掌刺破了她的胸膛,纤细如玉削般的手指轻轻松松的在她胸膛内翻找,简单的好似在绣囊之中翻找什么物件一般。
她顺着这只手臂,朝着那漂亮手指的主人看去——
苏萤满脸都是苦恼的模样,好像一直都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一般,又努力的将手朝如瑶夫人的胸膛中送了一送……
滚烫粘稠的鲜血瞬间愈发的汹涌,顺着白皙伶仃的手腕流淌,又一滴接着一滴的砸落至地面。
“到底在哪儿?”苏萤兀自低语。
好一会之后,少女轻快的声音才响起:“啊,我找到了,在这里!”
鲜血沿着如瑶夫人的嘴角不停的留下,她整个人都仿佛魔怔了一般,竟然忍不住愣愣的顺着少女的话语想着,到底是找到了什么?
“哧——”
少女收回了手,掌心托着一颗仍旧在跳动着的、鲜红的心脏举到如瑶夫人眼前,“看看,这就是你的心脏,每说一次谎,它就会变黑一点点,你看看你的心脏到底有多——咦?”
如瑶夫人盯着眼前那颗鲜红的、还尚在跳动地肉块,恍惚的想着,原来这就是她的心脏吗?
苏萤有些懊恼似的,“怎么回事啊,你的心脏一点都不黑,难道你真的没有说过谎吗?”她看一眼如瑶夫人,面上浮现出羞涩的笑意,“对不起啊,我弄错了。看来……”
她五指缓缓的收拢,那还在跳动的心脏被挤压变形,从指缝之间透了出来,发出“咯吱咯吱”濒临破碎的声响:“就算是撒谎成性的人,心脏也不会变黑呐。”
五指陡然握紧,“啪”的一声闷响,那颗心脏便轻轻松松在苏萤的五指之间化作一滩混合着血与肉的残渣。
苏萤看了看自己满手的鲜血,有些嫌弃的“啧”了一声,手掌在半空中甩了甩,便又恢复了如初的白皙。
她面上已经是全然的不耐烦了,食指轻点在如瑶夫人的额头,也没见苏萤如何用力,如瑶夫人仍旧温热的尸体便轰然落地,重重的砸落在布满了松软松针的地面上,溅起一片碧绿。
那双眼依旧睁得大大的,虽死也不能瞑目——
苏萤轻轻的落地,绯色的衣裙拂在空气中,那么轻盈灵动,她抬首望着半臂之远的萧郁,满面都是好奇之色,好半晌之后才短促的笑了一声,“你喜欢她?”
虽然是问句,可却是肯定的意思。
她紧紧盯着男人的眼眸,纵使她身而为魔,也不得不感慨,男人确实生了一双漂亮无比的眼睛。
苏萤上前一步,指尖轻轻点在萧郁微微上挑的眼尾,宛如抚动琴弦一般,温热的指腹透过皮肤,那久违的熟悉感觉让萧郁几乎失控,好似回到了最初雷泽山的岁月一般,伸手便想将眼前的人拥入怀中。
“可惜她死了,嘻嘻——”
看着男人遽然僵住的动作,苏萤的笑容愈发的扩大。她踮起脚尖,逐渐向萧郁靠了过去。直到两人呼吸相闻的距离。
少女的笑容在萧郁的眼前放大,她的声音低的几乎只有气音:“被你们逼死的。”
整个世界都褪去了色彩,巨大的、彻底的荒芜在萧郁的心底蔓延开来,这般久以来,那些他逃避的、掩饰的痛苦再也无法控制,瞬间就席卷了他的神魂。
他死死的咬住后槽牙,青筋从他的脖颈深处蔓延而上,沿着他的脖颈攀延……
“苏萤”退开了半步,看着萧郁仿佛摇摇欲坠一般,“放心吧,我不杀你。”
她看见男人脚步踉跄地朝自己看来,仿佛正在承受着这世间最为可怕的酷刑。
“你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魔因怨恨而生,也以怨恨为食。留下萧郁这样的人对她而言,才是最优解。
苏萤说完此话,便转身想要离开,可才走出两步她便觉察出有哪里不对——双腿好似生根了一般,死死的扎根在地面,让她根本没办法移动半步。
她低声咒骂,正要施法时,殷红的瞳孔却陡然紧缩。
男人高大的身影从身后覆来,紧紧圈住苏萤的肩膀,像是抱着此生仅有的希望一般,低语道:“你说得对,我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苏萤猛烈的挣扎了起来,却只觉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男人的身后传来,不由分说的流入她的身体,涤荡她体内的魔气。
“不——”
“待在我身边,亲眼目睹我的痛苦吧,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可以。”
“不——”
冲天的魔气遽然荡开,将二人的衣袍拂动的猎猎作响。
萧郁将头埋在少女的肩上,觉察不到任何疼痛一般,“求求你……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滚烫的液体滴落在少女的肩上,洇湿了衣裳,灼得肌肤滚烫。
时隔百年,恍然过境。
迟到了百年的道歉,终究还是来了。
此夜无月。
黑夜浓到了极致, 呈现出一种至深至暗的蓝色。细碎的银色星光穿过窗棱,氤氲成更加模糊柔和的光晕,落在墙边的美人榻上。少女一身雪白的中衣, 呼吸轻不可察,正在榻上沉睡。一名侍女守在榻边一侧, 正倚在脚踏上,头一点一点的眼瞧着就要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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