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打量着没有任何动静宏月殿。
他身后一人躬身上前来,态度虽则恭敬,可说出来的话中之意却是不以为然:“大殿下且放宽心。之前龙主曾亲自吩咐,不光有飞云二十骑看守此处,主殿近一般的兵力也都被调遣来此处,纵使二殿下——”
却被苏泽挥手打断,“去,瞧瞧那两名守卫。”
那人抬眼看去,只见两名身着盔甲的守卫手握长戟、笔挺的站在殿门口,丝毫没有异样。可是自家殿下亲自发了话,他也只得亲自上前查看。
等他步上最后一节台阶时,他已经隐隐发现了一丝不对劲——两名守卫毫无反应。他急忙冲去了门边,“喂”了一声之后,那两名守卫仍旧一动不动,如同雕像一般目光炯炯的望向前方。他心猛地一坠,脑中一时间闪过种种猜测后,终于伸出手指戳了戳那二人……
“报!”那人屁滚尿流的跑了回来,惊慌喊道:“守卫已经晕倒多时,二殿下……二殿下她不见踪影!”
陡然暴起的声响惊飞了原本栖息在密林中的几只黄鹂,“扑簌簌”的动静在这深夜中愈发显得明显。
跟在苏泽身后的一行人虽然没发出任何声音,可也有几分动静传出。唯有苏泽极是镇定,像是早有所料的模样。
他抬眸打量了宏月殿片刻后,忽然张嘴——白色的雾气从他口中无止境的倾泻而出,似云又似雾,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一般,缓缓滚落地面。而后众人眼见着那白雾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慢悠悠的沿着宫殿外围搜寻了片刻后,朝着宏月殿的西北角直冲而去。
行动倏然之间就变得迅猛无比,宛如一条白色的闪电一般。
“去。”
众人齐声应道:“是!”
同一片托着弯月的夜空之下,只见一望无际的淡金色芦苇,几乎延伸至天际,没有尽头一般。淡金色的世界中,一道寒光忽然闪过,足足有成人那般高的芦苇顿时倒下了一大片。
远远望去,一条仅足一人穿过的小道在芦苇地中弯弯曲曲的穿梭,而小道的尽头则是一道绯色的身影。
苏萤又砍倒一片芦苇之后,这才腾出手来擦了擦额角的热汗。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似乎没有尽头的芦苇地,又埋下头去加快了动作。
心脏在胸腔中飞快的跳动着,她呼吸急促极了,脸颊也被这一路的辛勤劳作激得通红。
只要再沿着这个方向走上五十余里路程,她就可以算是成功了。那时虽然还不能走出雷泽的地界,可那般远的距离,就算她动用灵力也不会被人发现。
再走五十余里……
苏萤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辰,大致估算了时间,看看还有多少时辰天亮。只要天一亮,她失踪一事定然就瞒不下来……
她在心中飞速推算着,可身后忽然传来了极轻微的动静,如海浪一般的灵力忽然奔涌而来。泼天的灵力爆射开来,形成一张巨网,声势浩大的从天而降。
苏萤心知不对,再顾不得其他了,立刻调用周身灵力,化身龙形,一眨眼的时间就避开了那张大网,遁入云间,不见了踪影。
可若当真如此容易逃脱,她又何必辛辛苦苦一路躲藏?
九天之上、翻滚的白色云雾中,只见一尾周身布满了银白色鳞甲的巨龙正穿梭其间。它的鳞甲虽然是银白色的,其上却有五彩斑斓的光芒若隐若现,绚丽斑斓无比。巨龙一双淡金色的竖瞳此刻微凝,显出凝重的神色来。
银白色的龙尾又是一摆,巨龙的速度又加快了近三层。那速度之快,竟然到了肉眼几乎无法抓住的地步。
可是云层之中,紧接着又出现了一道黑影,死死咬着白龙不放。
一黑一白两道龙影在半空中追逐,原本白龙的速度快上了那么几分,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大开来时,却见黑龙口中喷出一道黑色的龙息来,那龙息的速度竟然比那尾白龙还快,瞬间将距离缩短至无,而后绞缠上白龙的尾翼,攀附而上,硬生生的拖慢了白龙的速度。
悠长的龙吟遽然响彻天地,刺眼的白光闪过之后,云雾之中哪里还有一黑一白两道龙影?
苏萤落在芦苇地上,胸膛剧烈的起伏着。她狠狠盯着不远处站着的苏泽,大怒道:“你疯了!龙息也敢这样随便用,你是嫌自己命太长不成?”
嫌命太长的苏泽一身的黑袍,站在不远处,神色中既是了然又是难过,他看着苏萤:“妹妹……既然决定要逃走,就应当果决一些,如此瞻前顾后,又怕伤着不相干的人、又担心兄长的身体,如何能逃得了?”
龙息乃是龙族的本命之火,亦是龙族寿命绵长的原因。而苏泽这般不顾一切的使用龙息,就是看准了苏萤定然会不忍心。
兄妹二人隔着淡金色的芦苇,遥遥相望。
听完苏泽这番意味不明的话,隐隐的不解逐渐浮现在苏萤的眼中,可这神色很快就散去了。她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恳切道:“兄长,你就当今夜没见过我,好不好?等这事的风头过去了,我自然会去向爹爹请罪。”
苏泽摇了摇头,没接苏萤的话,反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事:“你差碧灵前来给我送信,计划后日入夜事逃走,让我前来助你一臂之力。为何计划时间还没到,你就要离开?”
冰凉的夜风划过芦苇,吹起二人的衣袍。
苏萤觉得周身仿佛都被一股寒气包围,她没有忍住,颤抖了一下,一时间便没有开口。
苏泽又笑了,他面上涌现出宽慰又自豪的神色来,像是那种看着自家孩子终于长大的欣慰模样,他道:“因为你早就猜到了,我并不会助你离开雷泽,对不对?”
少女的身形动了动,好似想要说些什么。他却打断苏萤将要说的话,声音之中忽然又混杂了些许难过:“你已经不相信兄长了,对吗?”
苏萤沉默了片刻,再抬起头来时,面上已然恢复了镇定,她反问道:“那兄长会放我走吗?”
苏泽摇了摇头,“不会”,他抬起手来,好似又想要摸摸苏萤的头,陡然之间却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经那般远,远的无法触及。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持了片刻之后,才又落回了身侧,往日间面上的嬉笑早已经如同云雾一般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同苏正德愈发相似的神情。
——像是视万物如苍狗般高高在上的神祗。
苏泽笑道:“萤萤做得对”,话音才落,他的掌心中便涌起一大团蓝色的火焰。
他垂头看了一眼,才继续道:“我不会放你走……你注定要嫁入无妄山,为父亲、也为护卫雷泽一脉。”
少女的视线直愣愣的落在了自家兄长掌中的蓝色火焰……
苏萤仍旧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虽然心头早已有了决断,可纵然在心中筹划许久,等真正与兄长对立之时她仍旧是心如刀割。
从小护她、爱她的兄长,有朝一日却对她刀剑相向。
苏萤想要笑,可嘴角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来,她忽然道:“为了成就你们口中的所谓安宁、所谓大业,便一定得用联姻这种方式吗?”
此处唯有兄妹二人,也已经到了如此地步,苏泽再不愿意虚以委蛇,他干脆道:“这确实不是唯一的方式。”
苏萤的眉间忍不住蹙起细小的痕迹:“那——”
“可这却是代价最小的方式。”
无情冷漠至极的话从自家兄长口中平静的吐出,而后乘着风落在了苏萤耳中,打断了她还未出口的疑问。
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竟然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用她一人的幸福,换雷泽万年的霸业啊……
第50章
苏泽掌心的火焰燃烧地愈发爆裂了起来, 猛地炸开的火舌裹挟着他的衣袍,翻滚出汹涌不息的厉风来。火焰那幽蓝色的光芒笼罩在他的侧脸,如同蚕食一般, 让将苏泽面上那种难过又不忍的神情,消失殆尽。
仿佛他对亲妹妹残留的最后一丝心软, 也被这场火焰吞噬殆尽。
“同我回去”,苏泽不由分说道。
苏萤看着他, 没吭声, 却摇了摇头表示拒绝。紧接着掌心一翻,一条泛着刺骨寒气的冰鞭便出现在手中。
如此一来,苏泽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他却并无半点被忤逆的怒气,反倒是笑了一下,夸赞道:“正该如此才是, 别人若是逼迫于你, 休要忍气吞声,需知只有不断的去争, 才能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
话音才落,三簇冰蓝色的火焰立刻从他掌心激射而出, 成三角围攻至势, 直直朝着苏萤的面门攻来。
“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只会伤人伤己——”
苏萤的瞳孔猛的一缩, 实在没想到才一开始自家兄长便使出了如此凌厉的杀招。她立刻举起双臂,格挡在身前!
“轰——”
两股巨大的灵力撞击在一起,互不相让。刺耳至极的爆破声瞬间激起铺天盖地的声浪,朝着四周翻滚奔腾而去, 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好半响之后,这动静才稍稍平息了几分。定睛一瞧, 只见那来势汹汹的冰蓝色的火焰并未挨着苏萤半分,反倒是撞上了一堵厚厚的冰墙。
寻不着去路的深蓝色的火焰如同退潮的浪潮一般,朝着四下涌去。所经之处,寸草不生。方才还一望无际的芦苇地,转眼之间便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丝半点的残余也没有留下,只化作齑粉,消失在了空气中。
好生生的芦苇地,只剩下了断壁残遗。
没了芦苇的遮挡,赤色的泥土裸.露出来,晃眼看去,两人就仿佛站在一处血色的汪洋之中。
苏泽一只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的站在不远处。他看着自己的招术被拦下,倒是毫不意外的,“不错,我还担心新的龙筋会与你磨合不好,今日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火焰散去,唯余下滚滚浓烟。
烟雾散去之后,只见苏萤收回手臂,垂手而立,“兄长……当真要同我一战吗?”
虽则竭力控制,仍旧有几丝颤抖从话语中泄露了出来。
“好妹妹,事到如今你还在想这个问题,难道不觉得太傻了吗?”
说话之间,苏泽手下却也不停。
他一脚踏出,整个人腾空而起,这一次冰蓝色的火焰在双掌之中再次凝聚,“那哥哥今日就再教你一课,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双臂迅速朝前一击,双掌中的火焰立刻化作破天大雨,从半空之中骤然降落。
此招乃名焱雨,是苏泽的成名之术。别看这焱雨的气势比之方才的浪潮小上不少,可凝结在每一滴焱雨中的灵力却是方才的数倍之多,若是被这焱雨击中数十下,寻常修仙之人怕是就要殒命当场。
苏萤就站在这片雨幕之下,双手仿佛被无形的镣铐死死的拴住,竟没有任何动作。她沉默的看着半空中垂眸望着自己的兄长,一时间忽然有些想不明白,事情为何会突然变成了这样。
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她还是被父兄捧在掌中的珍宝、还是雷泽山的二殿下,爱护有加、宠爱无度,任谁不倒一声羡慕?
可一夜之间,竟仿佛只过了短短一夜,所有的一切就都变了。她所信任的、依赖的,可以避风的港湾,竟然只是一个华丽脆弱的气泡,被现实轻轻一戳,就碎了,露出深埋在其下的残酷真相来。
她忽地弯了弯眉眼,面上又浮现出幼时那股子软软糯糯的神情来。她忽然想要赌一把,纵使在百年之前她曾经惨烈的输过,可她仍旧想要再赌一把。
毕竟……
毕竟这一次她手中的筹码,并不相同,不是吗?
苏萤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梦呓一般,她道:“若我还是不愿呢,即便是死也不愿意……兄长会如何做?”
语罢,她藏在袖中的手便紧握成拳,全神贯注的等着苏泽的回话,一时之间仿佛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苏泽看着自己的妹妹,他的眸中慢慢浮现出眸中类似怜悯的情绪来,“就算是死,你也只能死在无妄山,死在出嫁之后。”
停滞的时间开始流逝,心陡然之间剧烈的跳动起来,漫天的焱雨也继续落下,密密麻麻的冰蓝色火焰眼瞧着就要毫不留情的砸落在苏萤身上——
“我明白了。”
少女纤细洁白的手指蓦然握得死紧,鞭柄处镶嵌着的灵石发出尖锐的啸声来,“既然如此……”
手腕一翻,数丈长的冰鞭瞬间爆发出一阵响彻寰宇的铮鸣之音,好似有数不清的冰戈铁马奔涌而出,转眼便将焱雨一一收拢在鞭身上。
苏萤厉声道:“那便一战!”
她扭身一转,绯色的裙摆飞扬在风中,好似一抹火焰。
长鞭被甩出一个完美的圆圈,原本被收拢在鞭身上的火焰立刻调转了方向,朝着苏泽射去,那速度竟比方才从天而落之时还要快上几分!
见此情状,苏泽面上现出了几分诧异,不过这般危急的时刻也容不得他再细想,除了飞身躲开之外再无他法。幸亏那冰鞭上附着的焱雨并不算多,倒也让苏泽险而又险的躲了开去。
他匆忙落地站定,鼻尖却闻到一股焦糊味,他心念一转便知自己没有完全躲开。苏泽扭头一瞧,只见自己右手的衣袍已然被烧了个大窟窿,甚至还残留着一丝火星。
他猛地一甩袖,轻风拂过,火星顿灭,苏泽笑问道:“这招是从哪儿学来的?从前倒是从未见你用过。”
苏萤抿紧了嘴,不肯回答,只手持冰鞭,一刻不歇的攻了上来。
苏泽再也不敢大意,全力迎了上去。
霎时间只见霜色与冰蓝色的灵力交织碰撞在一处,其势之大之烈,震得此处的大地都在不断发出呻.吟嗡鸣之音。
数百个回合之后,苏泽面上那游刃有余的模样逐渐被肃然替代了。原本他想着擒拿妹妹回雷泽应当是轻而易举之事,毕竟两人所学之术乃是一脉相传,更何况苏萤的招术更是他手把手的教会的,攻击和防守的习惯他都一清二楚,却没想到……
想到此处,苏泽忽然间弃了防守,整个人不管不顾的迎着呼啸而至的鞭尾迎面而上,眼瞧着就要被狠狠抽中之时,他猝然出手,死死的捉住了鞭尾,两人之间的攻势立刻缓了下来。
他问:“是祈越教你的?”
感受到鞭身另一头传来的大力,苏萤皱了皱眉,右脚朝后退了半步,这才稳住了身形,她看了看冰鞭,又看向苏泽,简单道:“不是。”
“那是谁?”
苏萤抿紧了嘴,旋身一翻,整个人猛地在原地转了数圈,冰鞭也立刻转了起来。
掌心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感——这条冰鞭乃是从极北大地最深处的地底所得,其中所蕴含的寒厉之气深不可测,苏泽不敢硬抗,松开了手。
“啪”的一声脆响,重获自由的冰鞭朝赤色的土地一抽,激起一阵烟尘,好似耀武耀威一般。可苏萤却有些走神,她忽然想到这些术法都是她被困无妄山时,因为想要快些逃脱,才从那些被萧郁送来的玉简中学到的。
这丝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一阵云烟一般,在苏萤的脑中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强令自己不要再分神,正想要再出招时,却发现天空与大地的交接之处已经开始泛出了白光,想来再过不久,便又是一日的清晨。
苏萤明白,苏泽始终是留了一手,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罢了。她咬了咬牙,下手再无半分容情,直直攻了上去。
霜色的冰鞭几乎被舞得密不透风,那鞭子似乎也体会到了主人身上孤注一掷的情绪,周身的银色光芒愈发的耀眼,一时之间苏萤当真处在了上风,压制得苏泽毫无还手之力。
可是还不够——
只是没有还手之力罢了,她并不能彻底击败苏泽。
僵持了几个来回之后,苏萤左手忽然立在胸前,三指轻扣,结了一个诡异的印。谁曾想苏泽一瞥之下神色竟然大变,猛地暴喝了一声,“萤萤,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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