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欣然接受。
“主子这一回真的想清楚了吗?”
看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许怀言在外面和尹成小声说话。
尹成直视前方的视线没有一点动,压根不打算理会他。
敬大夫擦着手从屋子里走出来,面色很臭,“折腾,一天天就这么折腾!这回知道错了吧!再有一次,别来找我,我也救不了了!”
许怀言听完这句,就知道主子没事,“我们现在能进去吗?”
敬大夫的气还没撒完呢:“他睡过去了,不知得几天才醒过来,等人醒了你们问清楚,他现在到底要怎么样,要是再犯糊涂,我做主,你们都会龟兹去!”
敬大夫是听许怀言说的前因后果,对李持月愈发不满,季青珣什么都给她了,还舍命把她的护卫救回来,这个公主竟然趁弱要人命,当真是李家人无情无义的性格!
许怀言也不敢应敬大夫这句话,好声哄着他开药去了。
第二日季青珣就醒了,并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帐顶,寂静茫然。
许怀言端药进来,才看到主子醒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主子差点死了,临了还苦苦哀求凶手回心转意,奈何无果。
这事实在不好聊。
“主子,该喝药了。”
季青珣曲起手肘,并不需要他搀扶,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许怀言只能如往常禀报一些杂事:“那些山南道来的杀手已经死干净了。”太子这一次
将药碗搁下,季青珣只是“嗯”了一声,问:“京中有什么新消息?”
“安琥边军案重审,上官峤却没有回京,而是去了芮城。”
芮城是去洛都的必经之路,上官峤去那儿做什么不用想也知道。
许怀言倒不至于说公主和那上官峤是奸夫□□,不过在行宫里才跟他们主子你侬我侬,转头就能在和主子恩断义绝后,同那上官峤双宿双栖,实在让人为主子感到不值。
季青珣好似对此事不感兴趣,而是将宇文家军、明理堂、天一阁的事全嘱咐过一遍,一如寻常交代事情一般。
许怀言没待多久又从屋中退了出来,尹成抱臂出现,“主子如何?”
他往屋子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主子看起来当真不在意了。”
“这样也好。”说完尹成就走了。
又过了几日,许怀言捏着这个消息,在门口兜着圈子。
见尹成过来了,许怀言揪着他问:“我要不要把这个消息报给主子呀?”
尹成扫了一眼:“报。”
就算不报,主子想知道还是能知道,若是这次知道,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
许怀言一寻思也有道理,索性说了,看看主子的意思。
他走进屋中时,季青珣披着一件宽袍在茶案边坐着,沸腾的茶水氤氲出雾气,洗出一双水墨般的眉眼,只是唇色依旧苍白。
他正低头正绘制一把新剑,旧的那柄已经丢在感明寺了。
许怀言斟酌道:“主子,有消息,是公主那边,又出了点意外。”
季青珣眉头未抬,“何事?”
“到了虢州,皇帝的亲卫就要回去复命,由洛都士兵接手护卫公主的职责,可才出了芮城两日,就闹了点小乱子,一个将领似乎是奸细,已经被斩了,这事还未传到宫里。”
先前的杀手已清楚是东宫派去的,就算太子不在京中,皇帝也难免有这样的怀疑,现在到了芮城,又闹出这一出,反而让李牧澜嫌隙减轻了。
但季青珣似乎只是听不相干的人的消息,听完了,说道:“会试再过一日就要张榜,紧接着就是殿试,如今京中能插手的人都走了……”
有这句话许怀言就明白了,主子是彻底放下公主,只在乎自己的权位。
只要舍了持月公主,主子就没什么事是做不到的。
诏书烧了又如何,来日做到权臣,扶持一个傀儡,改朝换代也不是难事。
他有些轻松地走了出去。
季青珣搁下笔,看着纸上的三尺青锋,还是不够满意,又撕了重新再画。
那个举刀欲砍她的将领, 究竟是谁派来的?
难道李牧澜真的能勾结上洛都的将领,明目张胆地刺杀她?
幸而乙枢发现得及时,将她拉开, 不然李持月真的会出事,彼时刚走不过一日的皇帝亲卫又被叫了回来。
在芮城耽搁这一日的功夫, 李持月和上官峤想要将此事查出个结果来。
行刺的将领叫汪春山,失败之后立刻脖子撞刀上死了, 没有救回来。
当夜, 李持月同上官峤就着烛火,将兵卒的口供全都看过,这只是一个中层的小将领,他的上官已经跪在外头请罪了。
汪春山手下的兵卒看起来毫也不知情,汪春山举剑的时候他们都没答应过来, 不都面面相觑, 继而跪在地上。
李持月看向他的身世背景:“这人家中……并无亲人。”汪春山继承军户之后,他的阿爹没几年就死了。
她问:“是何人将他提拔上来的?”官场能出头的人, 大多得上官器重。
“罗时伝。”上官峤还在看着口供。
李持月一怔,说来她好像从没有和上官峤说过这件事, 她探身说道:“阿兄有意, 在科举之后让罗时伝尚公主。”
上官峤从口供中抬起眼:“尚的哪位公主?”
李持月指了指自己,又补了一句:“而且他也知道这件事, 今年还送了年礼去枫林行宫。”
他将口供放下,话锋一转:“那还真有可能是他。”
“怎么说?”李持月一脸愿闻其详的样子。
上官峤支起一条腿,不依不饶道:“为何不能是他,东畿道毗邻的关内道正是他罗时伝掌管。”
李持月这才想起来, 过了关内道就到位于陇右道的关陵了,也是韦家藏身的地方, 当初还出了罗时伝为了捉拿韦家人闯入关陵的事情。
但李持月不相信罗时伝会刺杀她。
“那将领受罗时伝提携,这么明目张胆地刺杀,不是恩将仇报吗?说不得是罗时伝的对头想要栽赃陷害他。”
罗时伝杀她没有半点好处,若不想尚公主,他连年礼都不必送了,找个由头推脱就是了,不必冒这样的风险。
上官峤竟也跟着点头:“听起来确实不大可能。”
这么快就放下了怀疑?
李持月慢慢回过味儿来,“好啊你,上官峤你说,你方才是不是想污蔑人家?”
面对公主气势汹汹的质问,他神色正经道:“公主,臣是御史。”
李持月被他的正经感染了,怀疑了一下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是想污蔑一下的,但忍住了。”上官峤又迅速补了一句。
李持月被这话一噎,伸手过来掐他的脸,“你还真是……”正事不干,在这儿吃干醋,李持月总不能跟他说,自己知道罗时伝将来会得急病死掉吧。
上官峤从公主手下救回自己的脸,揉了揉:“臣知错了。”
二人这才恢复正经,继续说下去。
“人是洛都来的,背后的主使不可能在芮城,只怕也不在洛都。”上官峤觉得在芮城查不出来,得派人到汪春山的住处细查,将他平日都接触了什么人一一弄清楚。
李持月道:“若这将领和罗时伝有关系,那说不得主谋就是罗时伝的对头。”
上官峤:“而且能牵涉到公主,定不是私怨,而是有利益牵扯。”
这般想来,李持月心中慢慢浮现了一个人,“又或者,有人想将本宫暂时留在芮城。”
她想到了另一个方向去。
她这话引起了上官峤的注意。
将公主留在芮城,是芮城里要发生什么事让公主看见,还是前路要发生什么不让公主知道呢?
如今洛都的军队不堪信任,皇帝的亲卫按理本该回明都去,却不得不折返回头,可是将领不敢自作主张延期还京,又不敢将公主交给洛都军队,只能先在芮城落脚,派人往明都送信。
要等到皇帝的命令,还要一阵子,他们一行就不得不在此逗留。
夜色已深,这方宅院里站满了兵卒,最近的是暗卫,接着是亲卫、府兵,外围则是洛都军队,这么多的人却寂静一片,气氛沉凝。
屋中话说到此处,大多还是猜测,已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等来日去验证。
秋祝见公主放下了供状,过来将热茶续上。
李持月说道:“索性让人扮作本宫留在这儿,本宫领一队人扮作商贾,继续往洛都去吧。”
“要兵分两路吗?”上官峤没想到李持月会有这样的想法,但也并非不可行。
“这样也好,背后之人应当想不到,轻车简从不易发现,身边也尽是可信之人,留在芮城的假公主能掩人耳目,到时候前路到底如何,一看便知,
而且你这一路定然总是关在马车里,这一回也算有机会看看民生百态。”
她还记得在明都的时候,二人本来相约好了要出去,谁知遇上了季青珣出现在马车里,如今也算能一起游历了。
李持月却说道:“就算是假扮客商,本宫照样坐马车,深居简出,哪能体验什么民生百态,不过是虚虚打量一番罢了。”
“是啊,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滋味,公主怕是不能体味到了。”
这话别人来说,李持月会觉得在阴阳怪气,但从上官峤口中说出,她知道上官峤只是想她了解那些辛苦,将来若真的有机会登位,能将百姓放在心上。
“你希望本宫体察百姓艰苦,本宫省得,皇后尚且有亲蚕礼,阿兄在仲春也会下田亲耕,不过那些都是花架子罢了,与真正耕种的艰辛相去甚远。”
李持月是一个从出生起金银就享之不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是最不知民间疾苦之人。
高贵者对底层的无知,常常是轻视又自傲的,但公主没有。
上官峤喜欢这个骄纵的公主,也是因为她自知出身幸运,虽不知农桑百业,却从不轻视百姓苦痛,有一份通透在身。
可他不知道的是,从前的李持月目光也是一直盯皇位,她从来没有想过怎么治国,或是有何抱负,只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嫡女,就有资格让自己的尊贵更盛。
可重活一世,那些执念消散了许多,李持月更加在意身边的四个人,着意拉拢人心,目光放在更多的人身上,才明白,人人都活得不轻松。
她环顾自身,恍然觉得一切都是身体里的血换来的,若只凭本事,她能握得住什么呢?
莫娘子和闻泠没有出身,自寻出路的坚毅她比不过,苏赛陈汲的豁达和天赋她也没有,闵徊为妹妹伸张正义的毅然更是教她汗颜。
人人皆有她比不得的地方,李持月若再因出身自傲,就实在可笑了。
她也真的认真思考,当一个皇帝,究竟要何处胜于臣子。
将母皇的一生细细想过,让李持月渐渐寻摸出了答案。可上官峤不知道她是重生的,所以便认为她天生如此。
李持月看了周围的秋祝等人一眼,探身到上官峤耳边悄悄说:“本宫答应你,等到了洛都,本宫学着亲自种一块地,种出来的粮食,就让人送去明都给你吃。”
听公主说要种粮食给自己,上官峤带着笑意:“那臣就等着了,只盼不要等到空空一封信,让臣白送您一本《汜胜之书》才好。”
她脸一甩:“烦人,本宫种出来留着自己吃!”
“公主恕罪,臣到时在明都翘首以盼。”
闲叙结束之后,上官峤就起身回了客厢。
厅中安静了下来,李持月看着烛火回溯白日发生的事,她总觉得,眼前有一大团迷雾在等待挥散。
“公主可想好了让谁假扮,留在芮城?”春信忽然问。
李持月回过神来,这倒还真未想。
春信见公主还没有人选,主动请缨:“此事干系重大,人选该是对公主平日言行举止熟悉的人,眼下没有人能信得过,秋祝姐姐要照顾公主,不然就让奴婢来吧。”
李持月却摇头:“本宫不想将你独自留在这儿。”
她离开,是会带走暗卫的,
春信说道:“公主,你必须让一个可靠的人,我被先帝选出来,就是为了帮您,而不是受您庇护的,放心吧,奴婢身手不差,刺客真来了,逃命也不成问题。”
解意说道:“对啊,公主,我们挑出来是为您解忧的,不是您的负担。”
秋祝也是这个意思。
李持月知道春信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她不该优柔寡断,
“那好,你平日里蒙着面纱,万事不必下马车,若真的还有刺杀出现,你将我留下的书信取出来,只说自己不是公主,只管逃命就是,别的暂且莫管。”
春信一个劲儿地点头:“我机灵得很,公主不必担心。”
她枕到李持月的膝盖上,“那我今晚陪公主睡好不好?”
“嗯。”李持月一下下顺着她的后脑勺。
芮城往洛都的官道上,途径一个城镇,酒楼招子在春风里飞舞,商队也选择在此停顿休息。
李持月打扮成了寻常靖国商贾家小姐,戴着帷帽,扶着上官峤的手就下了马车。
登上二楼,在小二去传菜的空档,李持月将下巴磕在手臂上,倚窗看着酒楼外边。
这是个不大的城镇,最大的酒楼就是他们所在的这一间,周围的风景只是些白墙黛瓦的民宅,篱笆围出院子,有人种花有人种菜。
三春湿润的风吹着河边的杨柳,河岸两边还有菜地,有人正在锄地拔草。
李持月没看花没看柳,光看那些锄地的人。
“公主在看什么?”上官峤跟着探脑袋往外看。
“那儿——”李持月指给他看。
锄头一下一下地挥舞,沉眠了一冬的地被翻出新土,莫名有点愉悦的感觉,她说:“瞧着蛮寻常的。”
“对做惯了农活的人来说确实寻常,不过公主你嘛,怕是费上半日,连那一小块地都打理不下来。”
李持月“嘶”了一声,不满地看向他:“你小看本宫?知道本宫从小打马球吗,可不是柔弱的女郎,有的是力气!”
她说着捏起了拳头。
上官峤抱臂耸肩:“你要是能给那一小块地松了土,我就服你。”
这家伙用激将法!
自己高低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就狗眼看人低!
李持月也不等饭菜上来了,提着裙子蹬蹬蹬就下了楼去,其他人也赶紧跟了下去。
“这块地我替你翻了。”李持月将一块银子丢给旁边正在干农活的农夫。
接着银子的农夫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小姐下来就给他银子,还要替他翻地,这是什么意思。
上官峤在一旁开口:“老人家,我家小姐只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给这一块地翻土,这银子算是耽误您干活的赔礼。”
这样啊,有钱人的心思还真是弄不明白呢。
“那小姐请吧。”老农夫将锄头递给李持月。
等人走远了,她将兜帽取下,丢给一旁的解意。
李持月一举起来,头一个念头就是:好沉。
锄头当然沉,不沉怎么借挥舞的势头深深凿进地里呢,不过让她更为难的是粗糙的木柄。
虽然老农夫用久了摩挲得光滑,但是李持月的手握紧了,还是会硌疼,可是要使劲就不能不握紧。
解意看那锄头柄格外粗糙,忍不住说道:“公……小姐,要不咱们包点羊皮吧。”
毕竟公主从前骑马,缰绳都会细细地包上一层鞣制过的熟软的小羊皮。
李持月眉毛一竖:“一块地而已,包什么布,让他知道瞧不起本宫的下场。”
说罢往后瞪了上官峤一眼,“你也翻一块儿,让本宫瞧瞧你是不是只有嘴上功夫。”李持月才不会傻傻地只让自己受累。
上官峤瞧着轻松得很,又去借了一把锄头来,站到了李持月旁边。
解意兴致盎然,举手说道:“那我宣布,翻地赛开始!”
李持月勉强举起锄头,往地上一锄,结果没锄到土地,而是杵到了旁边的石板上,反震到她的手腕上,有点麻,看旁边地里,上官峤顺利地翻出了新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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