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持月没有理会这句话。
季青珣却招呼她:“你还可以继续,别让我活着了。”
她定了定心神,这个距离,她纵然能把季青珣杀了,尹成和许怀言也能立刻动手把她给杀了。
你想死,可你的手下不想让你死。
李持月朝那二人说道:“既然来了,就把你们的主子带走吧。”永远不要再让我看到了……
说罢转身想要回到屋中去。
然而脚步却被阻住了,李持月低头看去,是季青珣拉住了她的裙摆。
他匍匐在她脚下,仰起脸,带着几近绝望的希冀,“阿萝,我们能不能把从前……一笔勾销?”
不能再卑微了,他不是全无自尊的人。
阿萝,这是最后一句,问完就到此为止。
若她仍旧不甘愿放下仇恨,他也彻底放下她了。
可只是这样想着,季青珣的眼睛就红透了。
李持月低头,昏暗的夜色将神色藏住。
她似在看他,又似在看手上的脏血,话语凛冽如冰:“是你教了本宫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如今我却没学好。”
“季青珣,若真痛苦,就把那药吃了,别再记得我了。”
李持月说着,将裙裾从他手里慢慢手了出来。
布料一寸一寸滑脱,她整个人都写满了要与他脱离,再无半点沾染的意思。
那双碧色的眼睛终于得了一个万籁俱寂。
裙裾抽出,季青珣的手臂摔在地上,裙上只留下皱痕和一抹刺目的血迹,在眼前扫过了门槛,消失在关闭的门后。
原来做什么都是没有用的,季青珣望着那扇关起的门,偏执地盯着门。
季青珣在等着她再将门打开,等着她跑出来说刚刚那些都是气话,见他付出这么多,还救了知情,她早就原谅他了。
可是门上没有她的影子,也没有要打开的动静。
身上伤势终究太重,帮季青珣放过了自己。
他阖上了眼,要从这场痴梦中清醒。
两个下属将一切看在眼里,对视一眼,滋味难言。
如此也好,虽然付出的代价惨重,也能让主子早点清醒过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见二人说完了话,李持月进屋关上了门,尹成和许怀言才跑到季青珣身边,许怀言将药喂到主子嘴里,想说什么,但终究是闭了嘴,带主子治伤要紧。
只有尹成走时丢下了一句:“真心尽付,果然都会不得好死。”
李持月失神地靠门坐在地上,将这句话听得清楚。
真心尽付,不得好死,说的是前世的她,还是今生了季青珣?
季青珣,只要不再相见,就算是一笔勾销了吧。
她将脸埋在臂弯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今晚都只是一个混乱的梦罢了。
若是梦,就早点睡吧。
李持月再醒过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她做了好多的梦,其实根本没睡多久,眼下都是疲惫。
“公主醒了!”
秋祝一开口,两个脑袋就挤了过来,是解意和春信,“公主怎么才睡了这么一会儿怎么够,再休息一会儿吧。”
看到他们两个人都没事,李持月松了一口气,问道:“知情怎么样了?”
“他还活着,但是伤势太重了,不好挪动,得在这儿好好养伤。”
秋祝说着又补了一句,“暗卫中季郎君的那些人,都被带走了。”
听到季青珣,李持月眸光闪动了一下。
昨夜的事,原来不是梦啊,李持月后知后觉地想了起来昨夜的一幕幕。
也好,这一回总算是不用再被纠缠了,公主府的事也弄干净,不怕他下黑手……
李持月脑子乱乱的,不想再去想他的事,问道:“走散之后你们都去哪儿了?”
秋祝是挡在公主面前,被杀手丢开,只是晕了一阵,解意则是在尹成和许怀言在对付杀手的时候,被许怀言一脚踹进了坑里躲着,
常嬷嬷年纪大了耳背,在房中睡觉,等天亮起来一看,杀手已经追着公主离开了官驿,她只能赶紧跟京里报信,一面又去找岐安军支援。
他们则跟着许怀言和尹成等人去找公主的下落,岐案军则是后来遇到的。
李持月点头,总之身边的人无事就好。
知情重伤不能挪动,但去洛都的路程不能耽搁,而且她留在这里,只怕知情还会更加危险,只有让他在这儿养好了伤再自己追上了。
只是有件事,还一直萦绕在李持月心上。
知情和季青珣都受了这么重的伤,是怎么爬上山来的,这几乎不可能。
等到白日走出了房门,李持月就什么都知道了。
“昨夜啊,是被带走的那位施主把另一位背上来的,然后撞到钟上,然后屋里那位施主就倒开了。”知客僧在公主面前仔细描述当时看到的情形。
李持月看着地上拖出的血痕,没有作声。
“公主——”
秋祝不知李持月为何突然独自一人走下山去,连忙追了出来。
李持月似没听见,闷头沿着石阶一步步走下去。
昨夜没有落雪,石阶上凝固的,一阶一阶,都是血迹。
她从山顶走到山脚,眼前好似
季青珣背着一个人,起先还能走,后面没有力气了,只能趴在地上爬。
他是爬上来的……
李持月没有见过爬在地上的季青珣,他永远衣衫干净,仪容端正,没有那么狼狈的时候,即使是温泉山庄那晚的行刺,他也只是躺在地上而已。
可是昨晚,他就这么匍匐在地上,抓着自己的裙角……
现在眼前已经没有了季青珣,她却如同见到了那个男人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登上山的样子。
秋祝见公主低着头,再看地上血迹,也明白了公主为何突然走下来。
这些……都是季郎君流下的血迹吗?
昨夜天黑,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这样看,季郎君对公主的真心……实在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李持月坐在一节石阶上,发着愣,耳边好像又响起那句:“阿萝……我来了。”
欣喜地,如释重负地。
他从来都罔顾人命,更不喜知情,为什么要将人带上来呢?李持月能猜到是为了她。
因为前世知情他们死了,她很伤心,季青珣怕她伤心,才不顾一切地要把人带上来。
用来半条命,结果爬上山来,等着他的不是半句感恩,而是一把剑,确实让人心寒。
如今的他,与曾经的她也一样吧,心成死灰,不然不会让她再刺一剑。
李持月麻木地躺下,望着被树木遮挡的苍白天空,浑身都有些虚脱。
将知情留在感明寺, 李持月应住持的邀,重提了感明寺几间佛殿的匾额。
这间山寺也因收留了遇刺的公主,在十里八乡出了名, 只是军队驻守在此,还没人敢来看热闹。
知情不放心公主就这么上路:“只怕那些杀手还会来, 公主还是等属下好了再启程吧。”
李持月安抚他:“没事,有乙枢跟着, 而且阿兄派了军队护送, 公主府中也多是好手,那些杀手已经都死光了,太子没有那么多高手可以派来,本宫是安全的,你放心养伤吧。”
除了暗卫, 皇帝派的亲卫, 还有公主府的私兵跟随,这一回只要不是一藩镇的军队来打, 李持月都会安然无恙。
李持月嘴上这么说,心中实则也拿不住主意。
她现在不止担心李牧澜, 更担心季青珣, 就算他也要养伤,可那两个手下对她却是积怨甚深。
从前季青珣爱她, 她能赌,可现在嘛……
再多的忧虑只能放在心里,她只能继续往洛都去。
初春将至,洛都比起明都偏南, 路上的积雪渐渐化了。
前后拥着带甲的兵士,公主的马车如同一间屋子, 行在路上四平八稳。
李持月卧在车中,连日梦魇,又舟车劳顿,她更没什么精神了。
她探手去掀车帘,远眺着和明都迥异的山水,此时的风已经带上了暖意。
日光熹微,将她雪白的脸染上暖色。
秋祝从外边进来,看到公主望着外边发呆,与前几日别无二致,自从看到季郎君在石阶上的血痕之后,公主就一直这样。
既然公主在意季郎君,季郎君也对公主一往情深,不再有篡位之能,公主为何还要将他往外推呢。
公主不能说,秋祝索性便提:“公主,不如去将季郎君找回来吧。”
李持月从窗外收回视线,落在秋祝身上,有点不明白:“为何要寻?”
“这几日公主不是一直在为季郎君的事伤神吗?”
李持月明白了,“你是觉得我会对他有愧?”
不是吗?
迎着秋祝询问的眼神,李持月说道:“并不会,于情于利我都想杀他。”
她并不愧疚。
李持月只是没有想到,尹成的那一箭让她反应过来,自己其实并没这么想杀季青珣了。
分明那时她还不知道是季青珣救了知情,那时她就已经不忍心了。
这个认识让她有些恍惚。
连日里梦见的总是那晚上,她真的将剑刺进了季青珣的心口,第二日看到满地的血,那季青珣就真的成了她再也忘不掉的人。
只是为了不让她伤心,就肯拼了性命把知情救回来……
红叶寺当日,季青珣说自己花费了二十年隔世追来,终于又见到她了,和她解释了许多事,好说若是她能等一等,会把皇位还给她……
当时李持月只是觉得可笑,也没有深究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
可分明到了今日,她还是记得他说的每一句,竟也有些明白了。
原来人真的有一份后知后觉在。
不到事情发生了,永远不知道那些被刻意深埋起来的心思究竟是什么样的。
“公主,奴婢想您开心一些,和季郎君和好,也不会坏了大事,不用分得这么清楚吧?”
李持月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如今这样并非钟情于他,何况世事那能尽是圆满,只盼个相安无事吧。”
秋祝还是并不明白公主的心思,只能静静陪在一边。
进了东畿道虢州,又行一日,就进了芮城,路程已经算走完一半了。
芮城并非富庶之地,不过走了这么久,人困马乏,也该补给一番了,芮城县令匆匆前来拜见,李持月坐在马车之中,并不想见,只遣了府关去。
“公主,有御史持印信求见。”春信在外头神神秘秘地说。
刚听见这句,李持月就伸手去掀开帘子,果然见到被挡在护卫之外的人。
上官峤青衫玉立,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李持月连日来的沉郁一扫,朝他挥了挥手。
打量出公主有些神色不济,上官峤想到刺杀之事,脸上笑意淡了些。
得了公主的准允,他登上了马车,坐在公主卧榻对面的绣凳上。
上官峤这一路奔波,脸上还带有风霜之色,但眼神炯炯,望过来时明亮得像三春暖阳。
李持月将一杯热茶递给他,问起了他在雁徊镇查案的经过。
上官峤便将事情娓娓道来,李持月也终于知道了上官峤
他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已经在打探那于阗宝玉的去向,但是不得下落,这件事到底已经过去多年,文书证据也都被秦如玉等人毁掉。
但秦如玉去过雁徊镇的事做不得假,当时的县令就能作证,而且当时秦如玉没说什么就回去了,说明宝玉交接并无问题,缘何回去之后才反口呢?
宝玉是装在盒中的,定是要打开来看的,若盒中无玉,秦如玉该立刻质问,而不是回去之后才发难。
上官峤快马深入大漠,去了当年安琥边军的驻扎之地,那里也是将士的埋骨之地,他在大漠中掘了五个日夜,终于找到了半片书信。
是从一个安琥将领的衣物之中找出的一封送不到圣人面前的陈情信。
信中写了宝玉交接当日的情形,这是最重要的证据!
上官峤之后就顺着信中的所说的人查了起来,这些人有些还在边关都护府中,秦如玉大势已去,如今墙倒众人推,他想套话也比从前更容易,公主的名头十分好用。
就像季青珣说的,真相只有在上面的人需要的时候,才会被轻易翻出。
秦如玉已经不是人上人,上官峤也不耻于拉出公主的大旗。
李持月听他说下来,虽然有自己的襄助,但上官峤也是掘地五日,才找出的那半片纸,这次翻案并不简单。
那沙漠之中也有他阿兄的尸骸,上官峤却找不出是哪一副,李持月想来便觉得心酸,
“你该回京去,当初你考科举就是为了替你阿兄申冤,如今好不容易抓住了机会,更该回去。”
他垂下眼帘,“可我听闻你遇刺了,如何放心得下,当初我不能救阿兄,如今不能再失了你。”
舍不得也该舍,李持月咬紧唇下,将上官峤给她的那枚玉佩取出,摩挲了一会儿,朝他伸出手。
上官峤未取,抬眼看她:“公主这是何意?”
李持月说:“我不配它了。”
上官峤走后,她和季青珣在枫林行宫行事过分,李持月那时就已下定决心,不要再耽误上官峤了。
她可以野心勃勃,但前事卑劣,让她无法再坦然享受上官峤的喜爱和关心。
上官峤却不为所动,想到那日二人并立雪坡之上的样子,他知道季青珣轻易不肯放手,即使心里不舒服,但至少公主真正喜欢的人,一定是自己。
“你为情势所迫,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但我于心有愧,你越是宽慰体谅,越让我觉得自己卑劣自私,上官峤,我没法心无挂碍地与你在一起。”
她把玉佩塞到了上官峤的手里,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马车中是长久的寂静。
好久,他才说了一句:“三娘若不要,那就葬到臣阿娘的墓中去吧。”
你可以留待往后送给别人……
李持月想到这句话,心里就难受,她不要说这句,伤人伤己。
或许,等时间过得再久一点,她都不会再和谁在一块儿,上官峤也迟迟找不到适合成亲的小娘走。
两个人再勉强地……凑合在一起?
这么一想就好受许多了。
“公主若有愧,就让臣送您到洛都去吧。”上官峤仍旧坚持。
她这一去洛都,说不清几年,两个人都见不了面。
“嗯……”李持月含糊地答应下来。
“还有——”
“还有什么?”
李持月看向他,一片阴影就笼罩了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就被上官峤抱住了,不轻不重地拥抱。
比起季青珣如同束缚的拥抱,她更喜欢这样的。
上官峤的话在头顶响起:“从前跟着师傅跋山涉水,从没有觉得山长路远,可这一会儿,臣总想快些,再快些,大概是心里有了牵挂,想要赶紧,见到公主。”
怀里的人没有推开他,上官峤心满意足,
“公主都不知道我一路有多邋遢,在芮城等你的时候,一边心急一边又要沐浴,路上穿的衣裳都不够体面,只能隔着屋子请人去买了一身,然后就听到你到了的消息,真是手忙脚乱的……”
上官峤跟她说这些,一点也不害臊,“我们已经在师父面前拜过了,所以多说点这些话也没关系。”
李持月嗅着他衣衫上的皂角清香,眼睛胀胀地发热,轻声同他抱怨,“我都给你说了……”
“好好,臣知道的,公主想什么,臣都知道,臣愿意等。”
他愿意等。他跟自己想的一样,李持月眼泪忍不住滚了下来。
等上官峤退开了,才知道她哭了,并未多问,只是抬手给她拭去眼泪。
李持月拉下他的手来看,粗粝了许多,怪不得蹭在脸上有点刺疼,大概是在大漠里挖地挖的,人也晒黑了一些,但仍旧好看。
“这一路跟着我,不会让你吃苦的,等到了洛都,本宫设宴请你。”她拍了拍上官峤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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