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收起手机,不慌不忙,拿起单子确认,回复道:“嗯。”
“这次是哪里的哦?”
“哈哈。”她轻轻笑着,就这么搪塞了。
侯诗也懂分寸,不会追着问,话题回到工作上来:“你今天是不是要去跟何老师碰头?之前有个礼盒和奖牌,他还寄放在公司。你拿去吧。”
“有一个座谈会,想当面跟他说。老人家,电话里谈不明白。但是我今天有事,会让别人去。”伊九伊在单子上签字,“东西我叫他们拿给他。反正打车报销。”
聊完工作,侯诗靠在桌沿,也压低声音跟她闲谈了一会儿:“想不到啊,一个多月你就要走了。”
“好不容易呢。”
侯诗琢磨着,慢吞吞地说:“你也知道实习生那件事吧?还是挺解气的。小姑娘挺狠,又聪明,知道炒作。不过那么一大笔钱,看她条件,是拿不出来的。谁在帮她啊?”
“嗯……”伊九伊侧着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侯诗盯着她。今天是阴天,伊九伊打扮很随意,就是来待了很多年的公司上班的样子,头发随性地梳了发辫,垂在身体两侧,明明也不是小姑娘了,却丝毫没有违和感,整个人也与发型一般,松松散散的,干燥而漫不经心。
关于一掷千金的神秘人是谁,侯诗是有猜测的,不过,对方不想被戳穿,那何必非要说出来?她也就一笑了之,带过了这件事。
侯诗说:“唉,我最近也忙死了。上半年恐怕只够折腾一件事。”
伊九伊关切:“怎么了?”
侯诗不咸不淡地说:“还不是那个纪录片。”
每天换地方上班以后,侯诗立刻加入的正是负责古典音乐的组。但是进程不是那么顺利,有几个活动撞上,他们那边腾不出时间来。定好的几个采访对象也不尽人意。
但是,侯诗说:“还就是那一次见了左思嘉,对他印象挺好的。也就这一回顺利。不过,能见到这种大帅哥还是蛮值的。他眼睛好大,脸又很小,比百科上的艺术照帅好多啊。”
伊九伊抬起眼睛,看着侯诗,扶住桌角的手悄悄移动,毫无意义地摸索着:“是吗?”
侯诗说:“他长得有点港味,你觉不觉得?”
伊九伊用鼻音发出简短的笑声,权当做赞同。
“而且性格也比我想象中好很多。本来我以为他会很‘艺术家病’的,结果特别平和。”
伊九伊搭腔,仔细地聆听,等她往后说:“嗯嗯。”
侯诗接着说:“挺细腻的,不摆架子,彬彬有礼,挺符合我对古典音乐家的刻板印象的。”
伊九伊特别耐心:“嗯嗯。”
“哦对了,还有,谈采访还不会说抽象的话。有的人,特别是那些专家,除了他们自己的领域,在其他地方都挺社障的。左思嘉也没有。”侯诗兀自评价,“就是可惜了,都没在自己祖国办过音乐会,这就不弹琴了。”
伊九伊说:“是呀。”
谁都不会讨厌听别人夸自己的恋人吧。
然而,接下去,侯诗说的却是:“不过,假如很有才华,为什么要不弹了呢?年纪轻轻,赚钱不好吗?”
“这谁知道。”伊九伊说,“本来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名利。”
“我去采访弦乐团那些青年音乐家,里面也有人说,左思嘉其实是浪得虚名,被公司看上了,比赛有针对性一点参加,拿点奖。他长得漂亮,而且是个长得漂亮的男的。包装一下,唱片和音乐会门票就能卖得很好……”
整场对话中,伊九伊头一次打断:“啊,侯姐。我先去把单子交了吧,怕来不及。”
侯诗立刻起身,准备走了:“好。那就麻烦你了。”
伊九伊走出去,脸上带着淡淡的表情,镇定自若地穿过长廊,步入电梯。电梯里还有其他人,她站在后排,心里无声无息地响起月色中的Fly Me to the Moon。
那么好的琴声,赤-裸裸的真实,脱离了国籍、性别与皮囊,人与人之间坦诚的温柔,她一点也不怀疑,只要听过一次,就绝对不会忘记。
这一天中午,伊九伊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熟人。
她和同事散步去吃午餐。
在他们公司,午休时间管得并不严格,尤其她们这样的老员工,更是无所谓。同事比侯诗还年长,是个快退休了的姐姐,平时在其他部门,今天突然说请伊九伊去吃生鲜。
因为是一家比较有名的餐厅,又是上班族的午餐时间,她们走路去的,完全失策,过去时,队伍一路排到店外小路上。
同事姐姐说:“那怎么办呢?要不换家店?那边好像有家和府捞面。”
“跑这么远来吃快餐吗?”伊九伊笑笑。
她们还是排起了队。
排队的时候,两个人零零碎碎聊着天。忽然间,伊九伊发现前面有个人有点眼熟。隔了好几个等位的顾客,她遇到了前男友。
还在读书的时候,伊九伊跟一个学服装设计,个子很高的男生谈过恋爱。
他是少数民族,长得有点像混血,性格偏内向,熟了以后倒是话很多,性格有点幼稚,比伊九伊小一岁。
后来,她管他叫“前男友三号”。
她和三号是朋友的朋友,偶然认识了。两个人一拍即合。当时的他们很惊讶,两个人都是双鱼座,喜欢的作家和导演一样,对一些社会新闻的观点也相同。用俗一点的话来说,他们是“灵魂伴侣”。
三号平时闷闷的,实际很幽默风趣,说话常常带梗,总把伊九伊逗得笑到直不起腰。
一度她想过,和他一起生活,肯定每天都会很开心。
他们是相爱的。在一起时,这件事那样分明,一目了然。他们让彼此愉快、迷恋,陶醉于两个人的世界。
以前约会,两个人去划船,遭遇颠簸,伊九伊没抓稳,摔倒下去,头差点砸中岩石。他连自己都不管了,出手拦住,她才没受伤。他却背部骨折。爱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难道这不算爱情吗?
他们是怎么开始变得嫌隙丛生、无话可说的呢?
同居、情侣旅行、准备考试、爱好变迁,种种琐事浮上心头。原因有好多。性格不合,但也相互包容了。冲突可以遏制,可惜,无论如何,相看两厌这件事都无法阻拦。
像是魔法一样,曾经的快乐好像都是幻觉。伊九伊相信未来会变好,男方却很悲观。
他们一起看台湾电视剧,小女孩说出“所以爱会消失对吗”的台词时,伊九伊没否定,但觉得应该会有办法。
三号却信誓旦旦:“会的。”
他们分手很难受。的确,很伤心。分分合合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无法修复了。碎了一地的镜子,再拼起来,又砸坏,碎得更加厉害。总想再拼起来,但却只能更清楚地认清覆水难收的现实。
仔细想想,也差不多是那时候,伊九伊失望了太多次,彻彻底底长大,突然意识到,原来达不到理想状态才是正常的。
别怪她清醒得太晚。以前的生活被保护太好,认识的人少,也没见识过不可能。
有点太天真烂漫了。
这是伊九伊断得最难看的一次恋爱。以前很爱很爱,而且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是无法磨合,为什么那么契合了,就是不能和睦相处,圆满地待在一起。
之后,她有听朋友说,他到了模特公司工作,过得很好。
排在餐厅外的队伍缓慢移动,伊九伊并不上前打招呼,有一搭没一搭和同行的人说话。
先轮到了三号他们。之后是其他人。轮到伊九伊她们时,她留意了一下。餐厅有两层,还分不同的地方。三号与她们没有在一处。
伊九伊与同事安心享用午餐。
人气餐厅,而且是相信的同事挑选的,水准很不错。无国界料理会有一些创新。伊九伊叫了鱼肉做成的面条,清汤里加了芥末,有油脂,又不油腻。她用勺子盛着,再拿筷子夹起来,慢慢地,小心翼翼送进嘴里。
吃着很好吃的食物,伊九伊有点心不在焉。
期间有几次,同事在说话,她都走神了。其实,也没有在回忆,只是茫然了,悄然恍惚着,想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比如,下午记得提醒人带东西给何老师,又比如家里猫砂是不是不够了。
同事姐姐说:“等退了休,我想住到国外去。”
伊九伊问:“准备去哪里?”
“不知道。治安好一点,关系简单点的地方吧。”同事之前离了婚,现在一个人,孩子也成家了,没什么要顾虑的。
伊九伊好奇:“一个人?”
同事泰然处之:“是啊。不想要恋人,朋友也不用,我就喜欢一个人。”
伊九伊思索了一会儿,心里没有任何赞同或不赞同,只是询问:“不会寂寞吗?”
同事慢慢悠悠地回答:“不会。”
过了好一会儿,伊九伊才微笑着说:“……真好啊。”
吃过饭,同事去买的单。
店门口接待处比较窄,同事姐姐让她先出去。伊九伊到外面的花坛旁等待,店门被推开,她以为是同事,一转头,脑海里想过会发生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大概率,三号也是与职场的朋友来的,一起走的两个人看着都像时尚界的。三号回过头,确凿地看到了她。伊九伊在想要不要打个招呼。然而,还没决定,三号已经把脸别过去。
他的表情像做梦,仿佛根本没认出她来。
这群人扬长而去。
同事买单出来了,伊九伊和她一起往前走。同事姐姐用纸巾擦着衣服下摆,因为刚才吃饭吃滴到了酱汁。
下午还有应酬,她们只好顺路去便利店买个去渍喷雾。
同事去拿东西,伊九伊也走到货架中间。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又和三号遇上了。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进入他的视野。
隔着货架,伊九伊听到他和朋友在说话。
前男友的声音,伊九伊自然是记得的。他说:“刚才遇上前女友了。”
朋友说:“真的假的?是你之前说很长时间都放不下的那一个吗?怎么不指给我们看看?”
前男友三号回答:“没必要看。心情挺复杂的。”
“啊……肯定会有点,毕竟是前任嘛,爱过……”
“是啊。她是很漂亮,气质也很特别。现在遇到和她一模一样的人,我也还是会被迷倒吧。”他说,“但是,见到本人,想起以前,又有点想不明白。过去怎么会那么爱?至于吗?”
至于吗?
好简单的三个字。伊九伊在心里回味了一下。
她站在布满杂志的货架后,目送他们离开。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他们坐上计程车。即便分手了,曾认为是灵魂伴侣的男人仍然活着,身材瘦了一些,走路的姿势没有变。她尚且能认出他来。可是,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而且,是彻底的消失。
伊九伊并没有受伤。令人庆幸的同时,这也是这场消失的印证。
同事结完账出来,和伊九伊一起出门,回去公司,继续这一天的日常。她给左思嘉发了一条消息:“你要喝咖啡吗?我可以提前买好。”
离约会还有一个多小时,伊九伊去洗手间补了妆。
手机响了一下,是左思嘉。她放下口红,兴冲冲地点开,结果看到一条简单又冷酷的信息。左思嘉说:“临时有事,今天不能去了。对不起。”
第36章
她到底在追求什么?爱?拥有理想伴侣的生活?还是与人缔结亲密关系?又或者, 只是和人舒服地聊聊,并且,能聊到死。
伊九伊偶尔会想这些。
十七岁时, 她和爸爸讨论恋爱。她想有人爱她,她也如此回报给那个人。爸爸说, 也不是不能实现。当时的伊九伊也这么想,就此轻率地误判,自己是个容易满足的人。
爸爸跟她说,这些不够。
伊九伊要求不低, 不过,她的确是个早熟的女孩。她知道, 所有恋情都是要回到舒适圈里来的。用好懂的话来说就是, 恋人都是要生活的。谈恋爱这件事情上,她早早定好了目标,比起可贵的激情,更让她迫切的是象征隽永的平静。
但是,但是。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爱情, 安稳的、激情的,或相互理解,或快乐至上, 或共同进步, 或两败俱伤, 好像只要跟爱, 跟自己以外的其他人相关, 一切就都是痴心妄想。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落后, 左思嘉成了她最后对冒险的渴望。
她早就决定不奢求那么多。
差一点,老毛病又犯了。
在手机上, 伊九伊回消息给左思嘉,先说:“没关系。”
然后问:“发生什么事了?很着急?不要紧吗?”
左思嘉没有回复她。
伊九伊准备去找同事,说给何擒云带东西的事情。路上看清单,发现有那么多,交代起来好复杂。走到半路,她临时改了主意,既然她不用去和男朋友见面,干脆她去好了。利索得多,还不用劳烦人家同事。
她和本来委托好的同事说明情况,对方受宠若惊,但也乐得清闲。伊九伊自己回去,叫了下属帮忙,一起搬运东西到楼下。
等车的时候,她又看了看手机。左思嘉还是没回消息。应该是有真的很紧急、很需要他的事情发生了。
她上楼忙了一会儿,沉浸到工作中去。时间到以后,司机也到了,在楼下打电话给她。
伊九伊下了车,再看手机,如她所料,仍然没有信息提醒。她想再发一条消息过去,又考虑要不要干脆打电话。其实,这时候再联系一下也合情合理,毕竟对方可是撂下一句“有事”就失联了。
可是,其实,她不是这样的性格。
伊九伊并不喜欢粘那么紧,要随时随地知道对方的情况。她想,不知不觉,左思嘉已经变得特别了,在她心中,在过去和她确定关系的人里。
车到了何擒云家,伊九伊辛苦司机师傅帮忙,把东西搬到家门口。
何擒云也颤颤巍巍下来了,好久不见,气色比上次好,但虚弱了好多。
见面第一眼,伊九伊就心想,这次座谈会,恐怕何老师是不能去了。老人家爱热闹,没准会很积极,但到那边还要在酒店住两天,现在这样的身子骨,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好了。
人一老,一孱弱,看着都慈眉善目了些。何擒云给她倒了茶,伊九伊把这段时间的样刊拿给他看。
何擒云最近又捡回了盘核桃的爱好,现在放下东西,拿老花眼镜出来,一边摸索书皮,一边全神贯注地看。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把书放回茶桌上。
何擒云悠悠地说:“年纪大了,人就越来越脆弱了。”
伊九伊低下头,抖动裙摆,让它平整一些,少一些褶皱。一下子,屋子里突然暗了。她吓了一跳,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转头一看,外面天突然阴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不会有雨的。”她喃喃。
本来决定好与人约会,她自然会确认天气。
“看起来是要下雨了。”何擒云感慨,“不知道我太太现在怎么样,吃了饭没有,在做什么。”他说得好郑重,仿佛两个月左右前被捉到有情人的人不是自己。
伊九伊疲于议论这些。她知道,有很多说不清辨不明的秘密在里面,她不知道,别人不知道,就算是他们的孩子也一知半解。恋爱是当事人的隐私。
要下雨了。
怕雨淋湿屋内,她站起身,走到窗户边去关窗。
雷又响了一声,伴随着闪电落下,光像脆弱的影子一般发抖。伊九伊站在窗边,低下头去,看到左思嘉的车停在了楼下。
他来这里了吗?
伊九伊站在窗边往下看。车子的驾驶座打开,下车的人是左思嘉,不是别人。
他向屋檐下移动。雨滴落下来,淅淅沥沥,先砸落在窗台上,继而密密麻麻染深一切。伊九伊扒住窗户边缘,手被沾湿也没在意。
可是,左思嘉没有急着进门。他绕到副驾驶座旁。夏郁青从车上下来,步履蹒跚,仿佛失去灵魂似的,双腿发软,刚踏下车就趴倒在左思嘉肩头。
紧接着,另一个人出现了。何嗣音从车后座下来,在后面揽住夏郁青,让她往后仰,靠在他身上。他还向左思嘉颔首,满头大汗,掀开天然卷的头发,狼狈又窘迫,但还要挤出笑脸,难堪地为妻子道歉。
何嗣音架住夏郁青进门。
雨这时候才落下。
暴雨滂沱,左思嘉在雨中看他们,伊九伊在楼上看着他。
雨水沾满了脸庞,左思嘉却不去避雨。他一次也没有眨眼,定格一般,面无表情,始终注视前方。
伊九伊伫立在窗边,手指探出窗户,被雨水濡湿了。她丝毫没有缩回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