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摩挲下颌,最近护理了手,也有剃须,到处都很考究:“在哪?”
“这里。”她凑近他。
低低的声音来回,然后他们接了吻。香烟残留着凉丝丝的感觉,相同的沐浴香氛,脉搏的声音,一方微微炽热的体温。他还发着烧。但这一路上,她都没捕捉到他的病痛。
这个,大概会对男人和女人们晚上要做的事有影响吧。病着的话还是太勉强了,她也没饥渴到那个程度。
伊九伊才坐到床上,灯霎时灭了。
猝不及防,她没反应过来,左思嘉已经站到床头,徐徐打开一盏夜灯。
微弱的灯光不会太明亮,却又刚刚好能确保一定的视野。
因为没防备,这倒让她有点局促了。伊九伊说:“怎么突然……”
左思嘉说:“等一下。”
他旋转着开关,直到夜灯完全亮起来。他的夜灯影子投到天花板上。伊九伊看了一会儿,慢慢仰身躺下去,然后,发现那是小猫的形状。
很可爱。她忍不住端详着那束光。虽然有点儿傻,但很可爱。
“很可爱吧?”他也趴下来,躺到她身边。
伊九伊看着那道影子,想起自己中学时就想养猫,后来长大,一个人住时才圆梦的经历。她回过头,看到左思嘉支起身。他说:“可以吻你吗?”
她很轻地回答:“嗯。”
左思嘉亲了亲她的脸颊。伊九伊等着继续,可他再亲了一次她的脸。不是接吻吗?他没有进一步,这是伊九伊没想到的。又或许,他已经深入了。左思嘉接连不断地亲着她,到最后干脆起身,双手捧住她的脸,一味地亲她的脸。
伊九伊感觉自己像被逗的猫咪,痒痒的,而且好玩。她忍不住笑。
左思嘉也闷闷地笑,他伸出手,黑暗中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摆件。最后,他关掉灯。
夜色里,她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感觉听到窸窸窣窣的,自己的身体迎来一阵接触——
伊九伊被盖上了被子,左思嘉也躺下了,就在她身边。他抱住她,又吻了吻她的太阳穴,然后心满意足地说:“晚安。”
她体会到一些感觉。伊九伊默默地想,他今天生病了,所以她放他一马。临睡前,左思嘉无缘无故地说了一句:“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她还没有那么困,忍不住想,这就幸福了吗?
这一晚,伊九伊睡得意外的好。
陈旧的豪华宅邸中终究还是有些好东西,床很舒服,室内宽敞得令人身心愉悦。她像陷进梦里似的,入睡得毫无知觉。
旁边有什么响动。
她回过头,轻声地说:“思嘉?”没有回音, 她又在柔软的被褥里转过身。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伊九伊看到左思嘉侧着头, 眉头紧皱,没有眼泪的呜咽,很痛苦的样子。
她端详着他。
他肯定是做噩梦了。
是什么噩梦呢?
伊九伊自顾自地想着,视线移动, 然后,看到的可能是让他做噩梦的罪魁祸首。
牛奶猫团在左思嘉胸前睡觉。
恶心和伊九伊漫长地对视。她摸了摸它的头, 猫很享受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它就转移了位置。
伊九伊把手放到左思嘉手臂上,不知道要不要叫醒他。那是他的噩梦,他的烦恼。叫醒了的话,要是失眠了, 也会很痛苦。她没办法替他做决定。不过,做噩梦的痛苦仍然是真切的。
她靠在左思嘉身边,轻轻抚摸他的手臂。可以选择继续做梦, 也可以刻意摆脱睡意。在这种两者都能选择的境地里, 她默默地待着, 直到睡梦散开了。
仿佛海浪退潮, 海面恢复平静似的, 左思嘉的呻-吟渐渐地停歇了。
第二天早晨, 伊九伊一直没起床。
左思嘉起得比较早,又量了一次体温, 确认健康。
他到楼下练琴,感觉声音不太对,手倒不像之前那样硬了,毕竟天天都有练琴。他觉得是自己的心态变了。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先洗澡,像那些很传统的人一样,沐浴焚香。
左思嘉再上楼,叫了几声伊九伊。她不动弹,他只好把窗帘拉开。
光照进来。伊九伊很慢地回到现实。一觉睡醒,身边人都打扮得体,只有自己衣不蔽体,她也不会觉得尴尬,灵魂和身体相处得很好。
她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伸展着手臂,看着他背光的影子。
左思嘉单手握着咖啡,跟她说:“早餐拿上来了。”
餐盘放在床头。伊九伊闭上眼,又睁开,辗转着身体,去拿东西吃。她喝了好大一口茶,想要添一点,但她必须支起身来。左思嘉看不下去,走过来,替她又倒了一杯。
他说:“我去拿报纸。你起来吧。”
伊九伊不起来,舒舒服服地躺着,闭上眼睛。左思嘉回来了,看到她又闭着眼,看着又睡着了。她当然没有闭眼就睡,但还是假装睡着。忽然间,嘴唇上湿漉漉的。
她装下去,伸出手去推开他,哭笑不得地说:“你咬人很痛。”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她跟前压低身体:“真的?”
“假的。”她说,“你家还订报纸?”
“你不是看到我家门口的邮箱了?”
“我还以为是装饰品。”
一旦熟悉了,左思嘉说话也会不客气:“我情愿在那里装饰鸟窝。像《猫和老鼠》里那样。”
左思嘉拉伊九伊起来,她忽然觉得有点像回到中学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爱睡觉,总是家里请的人叫她起来,在她还模模糊糊的时候给她穿鞋穿衣服。
他把她拉起来,把衣服拿给她,然后走出门外。伊九伊自己穿的衣服,换掉的衣服装在袋子里。她走出去,他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她穿的衣服领子太低,给她围上围巾:“做久坐的工作,脖子不会痛吗?”
没关系,很快要换工作了。伊九伊没把真相说出来。
他带她又转了一圈,明明来了好几次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参观。
城堡很大,他们也就只看了一楼。
在一间有些旧,没人住的卧室里,西洋风格的花哨相框中装了好些照片。有家人的照片,有朋友的照片,有小学参加足球夏令营的图片,还有的是大学演出的照片。
伊九伊问:“是爸爸妈妈装的?”
“嗯?”他坦然地说,“我自己。请冬妈帮了忙。”
一般来说,除非是自恋,没人会把自己的照片一张张挂起来的吧。但是,仔细看看,伊九伊又发觉了其中的不同。
装裱好的照片很多,其中有些甚至没有左思嘉本人。就算是有的,也全都是合影。伊九伊想,好恋旧的人。她端详起最中间的照片,那是他和两位老人的合影。七、八岁的左思嘉坐在他爷爷膝盖上,旁边站着奶奶。
她问他:“这是爷爷奶奶?”
“是的。好怀念啊,”他看着照片,也恍然出神,“我奶奶经常监督我练琴,练完再吃饭,错了的话就吃几记耳光。”
伊九伊皱眉:“很疼吧?”
左思嘉却摇头,脸上满是真的怀念的表情:“小孩子练钢琴,被罚很正常。”
就好像反过来了一样。不久之前,两人在一起,伊九伊说得比较多。到现在,左思嘉总算能提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会说到奶奶的戒尺,更多,更多,关于自己的事。以前只提皮毛,现在,总算都会说出来了。
私下里,夏郁青和伊九伊说过她和左思嘉的事。她提到过,她陪左思嘉度过过一段困难的日子。而这困难就是他父母出家。
但在左思嘉口中,似乎钢琴的事更让他困扰:“我当时觉得,自己最重要的天赋是运气。从事古典音乐这一行,运气本来就很重要。演奏者仰仗现场,世界那么大,有名的媒体、音乐家、评论家都分散各地。我在巴黎首演,刚刚好,业内好几个有名的人就都在巴黎。
“我进了好的学校,认识了好的老师。老师很强势,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听她的选曲子,照着她的指导弹。我没有人生经验,音乐讲的内容却很多。我什么都不懂。”
伊九伊看着他,静静地聆听。心里沉甸甸的。连她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她突然想抱他。
回过神来时,身体已经行动了。她伸出手,却是摸他的耳朵。左思嘉一头雾水,就被她双手捏住耳朵。
她轻轻地摩挲着,宛如抚摸猪猪和弗兰克。
他太诧异了,措手不及,然后,为了配合她,也为了不弄疼自己,不由得低下头:“别这样。”
她看到他头发间有残留的伤痕。他垂着头,蓦地说:“这样我会很想亲你。”
伊九伊说:“亲吧。”
她的手松开,左思嘉低下头来。她不禁笑了,故意做起鬼脸,俏皮地,温柔地,把嘴唇送过去。
她很有诱惑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成熟女人,也不幼稚的味道。
他们亲了一会儿,温情脉脉,相互依恋。左思嘉的手托着她的脖颈,指腹悄悄蹭她的侧脸。伊九伊也情不自禁,在他的手腕上游离。
她将信将疑,投入到这段恋爱当中。像被落雷击中一般,伊九伊想,亲密实在太可悲了。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审视和饥渴,全都不能为他所知。即便他们已经如此难舍难分,却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能轻易地托付对方。
她可以给出自己的全部,但那也只是一半,必须还要他的全部。她怎么知道他会不会拿出来?
我们有时因某一个人的完美而爱上他,有时因无能而爱上他,有时爱他的无坚不摧,有时又爱他残缺不全。爱是怎样产生的?没有人说得清楚。我们只说激情会消散,然后只剩下责任,可是,这两者都不等同于爱情。卑贱的男人和傲慢的女人是不会明白的,自作聪明的人们只会诋毁爱情,殊不知,他们根本误解了爱的真谛。这些人所评判的也不是爱情。就像对着外行演奏的习作评价“巴赫真是垃圾”一样文不对题。
但是,理想真的能实现吗?伊九伊清楚,关于爱的辛酸是很奢侈的烦恼,也许摒弃这个概念才是对的。这点苦闷,只能算是生活的爱-抚。
他给她看他读书时的朋友:“我平时去大学学音乐,在高中学文化。我在学校不太合群,刚去的时候,语言跟不上,也不能聊专业。交了几个朋友,都是学生乐团的。”
一张照片里,左思嘉穿着高中制服,在帮外国同学倒管弦乐器里积的水。
他又指向别的地方:“这是我舅舅。”
另一张照片里,左思嘉和一个中年男人站在海边,远处有被当成一个特色景观的鲸鱼,有点像游客照,但味道又不大相同。被他介绍为“妈妈的表哥”的舅舅相貌平平,乍一眼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
但是,伊九伊的父亲是导演,母亲做的也是广播电视管理工作。她自己从事文化行业,又不讨厌看外国电影。
“这间公司很有名。你舅舅是不是参与制作了很多电影?”伊九伊已经掏出手机,查找看看,“董什么……我记不清了。”
左思嘉说:“董沛杰。学音乐很花钱。奖学金不够,我手头也转不开,又不想卖房子,他会资助我。”
这么看来,他和她也不是完全没有能牵上线的地方,怎么会那么晚才见面?他们之间的熟人那么多,可以衔接的接口也不少。
左思嘉在想,没准自己和伊九伊早就见过面。
伊九伊却思索着,分手以后不会还要碰面吧。那多尴尬啊。
左思嘉准备开车送她回家,伊九伊很心血来潮地想要开车。在路上,她随口问:“昨天睡得好吗?”
没想到他的回答是:“睡得很好。做了很好的梦。”
伊九伊感到意外,毕竟,黑夜里,她的确看见了痛苦的表情。她不是刨根问底的性格,单纯好奇:“很好的梦?”
左思嘉反问说:“九伊,你喜欢猫的爪子吗?”
“喜欢吧,肉球很可爱。”
“那斯芬克斯呢?”
“……”伊九伊从学过的外国神话中捞起这个名字。
他用很爽朗的表情说:“我梦到鬼了,但是,还好有斯芬克斯。”
“嗯?”她握着方向盘,抽间隙回过头,“什么意思?”这和埃及神话里的狮身人面像有什么关系吗?
左思嘉说:“我梦到鬼了,但是,斯芬克斯碾死了鬼,然后搭住我的手。像云一样的猫的爪子,很轻很轻地拍在我手上。”
说这话时,他用左手握住右边的手臂。
有节奏的声音让他心安,比如节拍器,比如脉搏。但现在,还有了一种来自梦中的幻觉。
在他的梦里,人、狮、牛、鹰共同组成的美女没驻守在金字塔东面,也没向俄狄浦斯抛出谜题,而是陪在他身边。她伸出爪子,将可怖的东西悉数踏死,然后,安慰似的抚摸他的手臂。狮子是猫科动物,左思嘉的理解很有爱猫人士的风格。斯芬克斯的寓意是“谜一样的人”。
在车上,伊九伊的手机响了。
她在开车,不方便接听,看到是外祖父资助的另一个男生吕文卿,料想不会是什么私事,就麻烦副驾驶座上的人帮忙了。
左思嘉替她划到接通的状态,递到她耳边。
吕文卿是比较注重效率的人,和其他历届被资助的人一样,有帮助就会主动求助。这样的人,伊九伊看着家里的长辈应付过很多次,虽然是帮别人,但说公道话,提携很有意义。能帮助人就是好事了。
更功利一点说,这也是投资。
吕文卿在申请大学,为了材料好看一点,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演出活动可以蹭蹭看。
“到时候要去国外考试,现在比较紧张。我的老师都很优秀,不过,”吕文卿诚恳地说,“有更好的老师能帮忙点拨一下就更好了。”
伊九伊不讨厌这样的直球,于是说:“我再帮你留意一下。”
因为坐在旁边, 左思嘉听到了来龙去脉,顺势问:“是音大的?需要我帮忙吗?”
伊九伊并没有勉强左思嘉的意思,不过, 他的确也算资源之一。要是能有这样的钢琴演奏者去,吕文卿只会更满意。
况且, 左思嘉显得很主动:“假如他想到国外发展,我也可以推一推。”
思来想去,伊九伊也就没拒绝。
她开车到了自己家,下车以后, 左思嘉换了位置,坐到驾驶座上开回家。路上途径前一天和伊九伊去的书店, 他停下车, 去买了伊九伊之前来找他时手里拿的书。
有必要解释一下,他不是特意去买这本书的。只是最近想看书而已。因为最近想看书,又刚好发现她在看,于是就买了。
还在路上,他就收到冬妈的消息, 叫他买点“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回来。左思嘉引用她的原话,问她说:“‘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上次’是哪次?”他哪里知道。冬妈在家里几乎是另一个主人,享受他完全没尝试过的东西也是常事。
冬妈甩给他日期, 让他回忆起某天早餐喝过的饮品。可她又不知道品种, 因为她也是被店家推荐的。到最后, 左思嘉只好去店里, 像私家侦探似的, 给店员看冬妈的照片, 然后咨询他们之前给她推荐的是什么豆子。
不顺利是情理之中。
店员说:“可能是我们店长推荐的,可以稍等一下吗?”
左思嘉说:“不用了。谢谢。”
他两手空空, 急着回家,理由是要赴每小时以美金计算的咨询师之约。
到家时间刚刚好,足够左思嘉慢吞吞地打开电脑。
他才连接上网络,突然间,右下角就跳出邮件的提醒。
出乎意料,是他在海外的老师。女钢琴家用网页自带的翻译功能读了他的信,不仅如此,还写了回信给他。
时隔这么久,左思嘉以为事情早就过去了。越以为问题不存在的时候,麻烦越容易找上门。
这么无聊的事,她能说什么?
要知道,放在从前,老师和他从不聊生活中的事。他们是师生关系,也只是师生关系。即便从他十五岁在海外孤苦无依时就相识。
左思嘉想,应该就是批评他不务正业,然后催他继续弹琴吧。
他也只用回复一下,自己有在复健就好。
这么想着,左思嘉毫无防备地点进去,果不其然,老师又是一通“你这个逃兵”的指责。
他准备关闭,无意之中,鼠标已经滑到了末尾。
在邮件的最后,老师居然说:“不要让女孩子伤心。女人可不像你们这些下半身思考的蟑螂。”
这不是她会说的话,也不是区区老师会做的叮嘱。但是,左思嘉确认自己没看错,也没翻译错。
就因为这一会儿的走神,害他险些错过约定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