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九伊断断续续地听着,有熟悉的名字,有能隐约对上号的人。
她能想象得到他的影子。一个胆子有点小的、乖巧的小男孩,家里不缺钱,但和不熟悉的爷爷奶奶挤在单位发的老房子里。他喜欢跟伙伴们一起玩,追跑打闹,浑身脏兮兮地回家。
他家的老人文化水平都很高,他却不喜欢学习,只爱玩。左思嘉上课打瞌睡,看书看不进,总觉得字全都像蚯蚓一样扭动。
这些不是左思嘉说的。
伊九伊是从夏郁青那里听说的。夏郁青说了很多很多,比左思嘉提到的多得多。她说他去楼上高中生的家里弹钢琴,本来只是玩,可几次后,也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给高中生做艺术辅导的音大教授专程登门拜访,告诉他的爷爷奶奶,他想收左思嘉做学生。
左思嘉家开始传出琴声。他奶奶是老师,虽然不懂音乐,但在教育上很专业。爷爷也是性格正派的退伍军人。他们在去世前照顾他很久。
左思嘉一直都练习得很刻苦,也不再下楼玩。小伙伴们从楼下叫他的名字,拿石头扔他家的窗户,结果被左思嘉的爷爷臭骂一顿,批评教育,一个一个送回家。
左思嘉坐在钢琴凳上,透过玻璃,看到朋友们像野鸭一样嘎嘎叫着被赶走。
夏郁青的姐姐夏郁凌是参加竞赛拿奖,靠自主招生综合评价的大学生,还拿奖学金。大人们绝大多数都喜欢她,连带着妹妹夏郁青也讨人喜欢。她们都是被特许进他们家的。
想到这里时,一种奇怪的感觉飞快地掠过。伊九伊把折好的卡纸放下,看着左思嘉把蜻蜓做完。
吃过饭以后,他们走出店外。路边有摊贩在煮甜甜的、加了鸡蛋做的米酒,他们买了两纸杯,热腾腾的,拿在手里,边走边吃。
到海边散步。尽管只是傍晚,天色阴沉沉的,沙滩细软,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脚印。
左思嘉把米酒喝完了。伊九伊接过去,替他拿着空杯子,和自己的一起去扔掉。垃圾桶离得很远,不是海滨浴场,没有扔垃圾的地方很正常。
他说:“我去吧。”
她拒绝了:“刚好我去抽支烟。”
在这里抽也行。左思嘉本来想说的,但伊九伊走得很快。
她走到混凝土砌成的地面上,都快到停车场了,才扔掉垃圾,步行回去。
等她回去的时候,左思嘉就站在海边,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灰暗的影子落到本来就灰暗的地面上,几乎消失不见。她想到一个词,“形影相吊”。
伊九伊不急着走近,默默站立在远处,所做的仅仅只是看他,看他的背影,看他的影子,看他在凝望的海。他在等什么东西?那里有什么吸引他?
地面上有一串脚印,是左思嘉刚才留下的。她踩上去,然后,没有什么理由地踩着他的脚印,走到他身后。左思嘉听到声响,转过身来,她恰好撞到他身上。伊九伊不受控地往后仰,被左思嘉拉住了。
他说“你在干什么”,她只笑,不知不觉,两双手都握在了一起。他们窸窸窣窣地笑着。左思嘉低下头,像要行吻手礼似的,托着她的手起来,用脸贴住她的手背。因为她在动,他的嘴唇还是碰到了她指背。
他说:“你没抽烟?”
她知道他在做什么了,原来是闻她指间的香烟味。她按捺着心动,对上他微微发亮的眼睛,弯起嘴角:“嗯。”
两道身影分开了,可手还牵在一起。
伊九伊说:“有点冷。”
左思嘉说:“要回去吗?”
她摇头,突然问他说:“你在等潮水吗?”
他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什么?为什么这么说?”
“我感觉你在等什么。”伊九伊低下头,湿漉漉的海面悄悄陷下去,她想也没想就说,“好孤单的样子。”
左思嘉没回答。他们开始沿着泥泞的海滩走,也不聊天,就是散步。伊九伊的手冰冰凉凉的,左思嘉的却很暖和。
走着走着,过了很久,真的很久。忽然间,他无缘无故地说:“但是你来找我了。”
她忘记他们刚才在聊什么了,所以,有点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问他,他不解释,说他自私,他也不反驳,只低低地笑,独享让他这样开心的秘密。
左思嘉和伊九伊谈得来。这么说不是指他们志趣相投, 爱好一致。
伊九伊说生活中的事,左思嘉没有经历过,但他听着;伊九伊说李显幼女安乐公主, 左思嘉不了解,但他也听着;伊九伊不说话了, 偶尔开口,提到一句“明天天气会好吗”“换季会不会有鸟呢”,左思嘉全都听着,回答说“我看看天气预报”“应该会有”, 偶尔顺手帮她拿一下手机。
不管伊九伊说什么,左思嘉都会听, 而且, 出乎意料的很认真。
说实在话,即便是伊九伊,有的时候,别人讲些她不感兴趣的话题,她也就礼貌性地倾听。有好几次, 她以为左思嘉也是如此,可他马上就会提出一些自己的想法,明显是在听, 在想。
但是, 明明她说的都是很私人的话, 是只在意自己感受的内容, 连交流都谈不上。
刚认识的时候, 彼此之间有很多不重叠的线, 所以,人与人有很多能说的话。
他们说着, 走着,重复着简单的事。不是开车来的,中间打了车,现在要坐地铁回去。伊九伊带了包,左思嘉没有。进安检的时候,他先进去等他。
通过安检门时,他被查出口袋里有东西。左思嘉掏出来,发现居然是一只刚才给孩子做的手工蜻蜓。
伊九伊还在等待手提包,看向他,他拿着蜻蜓,很好笑又无奈地展示给她看。
她一进去,他就问:“你会嫌麻烦吗?”
“嗯?”伊九伊说,“什么?”
左思嘉说:“拿包乘地铁。人多的时候,安检不会觉得麻烦吗?”
她在想,他忽然追加了一句:“你是不是不乘地铁?”
“当然乘了,”她说,“人多的时候不怎么。”
“那就是会嫌麻烦了。”
知道了这么普通的信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可他们都心情很好,两个人一起,在车站里穿梭。
伊九伊说:“那只蜻蜓你要吗?”
左思嘉问:“你想要?”
“做得挺好的。”她说着。他把绿色的蜻蜓递过来,被她接过。
伊九伊拿着蜻蜓模样的手工艺品,捏在手里,不断地旋转。
作为回报,她也耐心地听他说。伊九伊会主动问音乐的事情,但是,左思嘉似乎也不是那么想爱说,聊了几句,最后也会以“不过我已经放弃了”收尾。
她说:“方便问问为什么吗?”
他说:“就是……不想弹了。”
然后,左思嘉开始和她聊猫。他说到自己养恶心的经过。准备回国的时候,本来是想把猫送给朋友,送到朋友家适应了几天,恶心也待得很适应。
回去路上,他们又沿路买了刚才喝过的米酒。这酒很甜,后劲很大。伊九伊开始脸泛红,之前烧酒喝太多,左思嘉这边更像是不同酒混在一起喝。两个人都没醉,只有身体发热,热呼呼的,一起脱了外套。
车厢里好空,他们站在地铁不开的车门两边。
左思嘉奇怪的心境高涨,又异常的情绪低沉:“猫没有舍不得我,是我舍不得,还强迫它坐飞机回家陪我。我真的是垃圾。”
伊九伊联想到自己的弗兰克和猪猪。
“嗯……我倒是还好……”一说出口,她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连忙又补上,“假如……我也养猫的话。我应该也还好。有些人和事,缘分到了自然会散的。”
左思嘉用平静的神情叙述:“我是不是说过?恶心是我捡的,本来他和另一只流浪猫一起,在我住的社区,被别的留学生遗弃了。
“那只猫是只安静的猫,我经常给它们喂食。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恶心的朋友,比较安静的那只猫,它被车撞了。”
伊九伊想说什么,又闭嘴了,只是蹙着眉,听他说下去。
“它的伤口一直出血,我按着它的身体止血,打电话给有车的朋友。我压住它的身体。但是它已经要死了。”他没有在看她,过低地垂下脸,仿佛在重新体会那一刻,生命从指间流逝,就像不久后,肿瘤在他脑内所做过的那样。他看起来要哭了,当然,抬起头,脸上仍然淡淡的,只是气氛像而已,“然后我就养了恶心。”
伊九伊看着他。有一瞬间,她在想,假如她爱上他,那大概就会是因为这种时刻。
伊九伊先到站,但左思嘉也陪着一起下了车。他说:“干脆送你回去,然后我再走路回家吧。”
她问:“可是很远吧?”
左思嘉回答:“没关系,我很喜欢。”
他们已经走出车站,一起往前走,过了将近十几秒,左思嘉尴尴尬尬,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走路。”
他特意说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在这种时候双关很土。所以,为了澄清自己没那么老套,所以才声明。
伊九伊本来觉得没什么,但他这样强调,害她也被感染了,突然想笑,又觉得不好意思。
走到路边时,左思嘉突然停下脚步,站在除了树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就那样站着。
伊九伊好奇地走近,环顾一周,什么都没看到。月亮被城市里的建筑挡住了,树没修剪过,太茂盛了,连路灯都破旧不堪,这里实在没什么美的。可她回过头,却看到左思嘉专注的侧脸。他看着未知的方向,一动不动地仰着头。
左思嘉善于流露出高尚的神情,不自觉地,始终如此。因此,即便冬妈私下那样评价他,就算他偶尔确实会流露出刻薄的一面,伊九伊也始终不认为他低劣。轻浮的也是王子,想逃跑的也是王子,喜欢猫的也是王子。
她微笑着问他:“怎么了?”
他回答说:“风的声音。”
声音很好听。
真幸福啊。左思嘉发自肺腑地想。心很真切地感受到满足。这种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送伊九伊到了家门口,左思嘉准备走了。她转过身,门都撑开了,又想起什么,没有立刻往里迈。左思嘉突然说:“九伊。”伊九伊感觉手被拉住了。她回过头,他俯下脸亲她。
有点儿匆忙,他们撞了一下鼻梁。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两个人都笑,再接吻时放松得多。
分开时,他说:“周五见。”他们约好了那天去乡下逛庙会。
“嗯。”她目送他走了。
最近,伊九伊感到很幸福。
她一直觉得,被爱不会让心情变好,让人心情变好的是有所寄托。不可否认,这段时间的她会感到幸福,其中缘由和左思嘉脱不开干系。
和她有时差的达斐瑶发微信给她:“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最近很期待休息日’。期待什么啊期待?你是这种性格吗?你和左思嘉有这么顺利吗?”
“嗯嗯,很顺利。”伊九伊说。
回消息的时候,她刚从宠物沙龙把两只猫接回来。猫回到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弗兰克一点都不喜欢出去玩,对外面没兴趣。倒是猪猪,经常想往外钻。
“哦!”达斐瑶是乐天派,什么都不想,很开心地敲字过来,“渔夫准备收手的时候也可能会钓到真命呀!”
听到达斐瑶这么说,伊九伊才感到恍惚。
有这么顺利吗?
只是比较开心而已,她现在看起来像是遇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了吗?
开车接两只猫是个体力活,伊九伊坐在沙发上,任由有段时间不见的猫在自己身边钻来钻去。
最近她抽的香烟有点少,翻口袋,竟然连烟盒都忘了放在身上。她站起身,走到玄关的柜子上去拿香烟,然后移动到阳台上去。
包括达斐瑶在内,有几个朋友转发了一个视频给她。伊九伊点开,居然看到小金的面孔。
在年轻人比较多的视频网站上,小金露脸上传了一则视频,标题叫做“实习生就活该被欺负吗”。点进去看,是她实名抨击下里。
伊九伊不清楚具体到底主管是怎么处理的,但看来,做得实在很差,连干坏事都不会干。他们这样的公司,办公室政治不比公职领域简单。主管年纪不小,销售书时新媒体的部分也不是他负责,大概还不理解,现在到底是个怎样的时代。
视频中,小金把自己被抓去背锅的事情经过全部说了一遍。即便性格冷静顽强如她,也有几次委屈到哽咽。
评论区大部分都是群情激昂的帮腔,正常打工人都能体谅同类。人一多就复杂,也有三三两两几个人质疑,百度一下,下里集团也挺厉害的,要是不占理,怎么可能让她有机会站出来说话。小金直接回复:“别低估资本的傲慢。”
这则视频有了一些热度,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被限流,现在讨论度又降低了。加上他们的圈子不比娱乐圈,说到底还是少数。
视频发布者的头像周围有一环光圈,点进去,是小金在直播。
她正在解答那则视频下有人对她提出的问题。
熟悉的人出现在屏幕里,这场面有点怪怪的。伊九伊观看了几分钟,确认这里面的确是自己了解的那个小金。说话板板的,做事直来直去,她男朋友从背后经过,没出镜,只拿冰咖啡问她要不要喝。
伊九伊没有看太久。
她打开打赏界面,在支付金额上一个一个地输入数字零,抵达限额以后,毫不犹豫地提交。
然后,那个巨额数字就在直播间上方亮起。
大额打赏后,直播频道会受到推送,连带收到的金额一起,被刷新到视频网站首页,成为话题。
直播间仿佛一瞬间炸开,观众数和弹幕都突然增加:“是谁?”“哇擦这是多少钱啊?”“老板大气!”“来看热闹!”“榜一是哪位大佬啊?!”
小金都没反应过来,凑近看向金额,张大嘴巴,难以置信,导致一时之间没能发出声音。
伊九伊退出视频网站。
这天晚上,这件事在互联网上小火了一把。推波助澜的人的id是一串乱码,打赏完就退出了直播间。毕竟是做文化工作的,下里那边的高层很难不注意到,虽然没到专门成立一个组去处理这件事的地步,但也连夜打了好几通他们部门的电话。
到了晚上,伊九伊抱着电脑,和左思嘉在打语音电话。他临时飞去了国外。听说了她做的事,他笑得停不下来。
她说:“有那么有意思吗?”
他笑到咳嗽了,说:“嗯。我怎么找了个侠女女朋友?”
她害羞了,转移话题:“你明天早晨才回国吧?直接去玩会不会太赶?”
“不会。”他说,“我们提前说好了的。”
第35章
因为工作, 左思嘉会经常要去国外。进入SideI后,因为一些原因,线上演出被迫拓展开来。他有意将工作重心放到推广上。不过, 现场演出还是无可替代的,不可能不出国出差。
飞机一平稳, 连接上网络,他就给她发消息:“要吐了。”
伊九伊在镜子前梳头发,准备要上班了:“怎么了?晕机?”
“不想去。”他很诚实。
她不明所以:“你经常飞来飞去吧?不是应该早就习惯了嘛。”
左思嘉坦白:“最近只想跟你一起玩。”
伊九伊很能理解。
他们正是亲密的时候,这是生物学上能证明的。建立关系后, 开始这段时间是最难舍难分的。更何况,他们很聊得来……大概, 前所未有。就连当事人本人都惊讶。伊九伊人缘很好, 左思嘉也有好多一起喝酒的朋友,两个人都不愁没有聊天的人。即便如此,他们也很来电。
他迟迟得不到回音,于是就发更多的消息过来:“我是不是太粘人了?”“你当我没说吧。”“我有室内攀岩课没用掉,你想去可以去。报我的名字就行。”
一堆无关的话刷屏, 实在很好懂。
伊九伊坐车上班,坐上车时给他发消息:“现在出发了。”
她进到公司,来到工位上, 有同事送了奶昔, 放在桌上。其他人都在暗搓搓讨论小金那件事, 猜测那个打赏小金的人是谁。截至目前, 她们的猜测还限于小金的亲朋好友之类的。
伊九伊完全知情, 所以不感兴趣。
她不看公司匿名群的的消息, 线下也不找谁,一个人专心致志拍奶昔的照片。
她发给左思嘉:“同事给九伊买的。(兔兔)”
左思嘉发来一张国外一个知名卡通形象的毛绒钥匙扣, 配字是:“思嘉给九伊买的。(兔兔)”
伊九伊看着手机笑,被过来找她的侯诗看到了。侯诗拿着单子,放到她桌上,从眼镜底下反复打量了她几眼,说:“啧啧啧,年轻就是好啊。又谈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