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没一会儿,崔英便又被他卡着脖子从河里捞了出来——
“娘子,你要气死我不成?”
裴君慎脸色铁青,不明白崔英为何一心寻死,再将人捞出来后,他便再不肯松开她分毫,一只手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箍着她双手,将人牢牢锁在怀里。
崔英闻言又是一阵猛咳,旋即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裴君慎,杏眸藏凶怒:无耻!谁气死谁啊!
他倒是挺会先发制人、倒打一耙!
可刚才她明明马上就能回家了!她都听到了,她听到了爸妈在喊她的名字,他们说夜深了让她快点回家……都怪他,如果不是他,她现在肯定已经回到了属于她的世界。
“你放开我!”崔英用力挣扎,神色很凶,仿佛裴君慎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裴君慎不懂崔英到底怎么了,可他知道眼下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开她,娘子的大脑似乎不太清明,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非要往那冰凉河水中钻。
“不放。”他静静吐出两个字,双手箍得愈发用力:“娘子你冷静冷静,到底发生——”
话没说完,裴君慎侧腰处竟突然受到一记猛击。
崔英根本无暇听他废话,她看着天边仅剩的那一轮如镰刀般细的血影,总想再试一试。
有机会,她还有机会的,只要血月没有完全消失,那片能送她回家的风暴应该就不会消失。
她这般想着,便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尽快甩脱裴君慎的禁锢,再潜入水中去寻找回家的路。
然而除了方才裴君慎不防,她趁其不备伤到他一次,之后便处处落于下风。
崔英抬膝,他便松开一只手去格挡。
而当崔英少了腰后那股掣肘的力量,试图起身上压时,他却比她更快,利用先天优势飞快俯身将她压在身下。
如此一来,裴君慎便顺利空出一只手。
不管崔英再怎么反抗折腾,他都能轻轻松松地拆了她的招,还将她压得死死的。
与此同时,天边的血月越来越小。
崔英见状,动作便愈发急切,只是欲速则不达,越急越容易出乱,到后来裴君慎不仅能见招拆招,甚至还能护着崔英,让她别被自己的招式反伤。
崔英生平哪受过这种屈辱?
打不过人就算了,她竟还被这厮逗着玩似地愚弄。
简直是杀人诛心,逼得她快要崩溃。
事实上,崔英也真得撑不住了——
当天边最后一口血月消失,她的手脚顿时再无章法,只发泄似地对着裴君慎拳打脚踢,又猛地张嘴咬住他脖颈,似乎恨不得咬下他身上的一块肉。
裴君慎不禁痛哼一声。
但他似乎感受到了崔英情绪的崩坏,当即不再反抗,任由崔英打他踢他,在他身上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裴君慎肩劲处的皮肤渗出丝丝红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涌入崔英鼻腔,她才终于后知后觉般地松了口。
可这对崔英来说还远远不够。
那股“明明回家近在眼前却生生被人打断”的郁结之气又深又重,直堵得崔英喘不过气来,她的眼泪不受控地横流,双眸泛红,既哀伤又绝望。
裴君慎只瞧一眼,便觉心底发慌,不由抬起双手轻抚她的黑发、她的背脊,嗓音嘶哑又藏不住颤抖:“娘子……娘子你看看我,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我不还手了,娘子你打我,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说着甚至主动执起崔英的手往自己身上招呼。
素来胸有成竹、算无遗策的大理寺少卿在这一刻手足无措,仿佛什么都不会的傻子。
然而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崔英却都没有理会他,安静而又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后又忽然俯身,咬住他另一侧脖颈。
都是他!都是他!坏蛋!混蛋!都是他害得她回不了家!
可当痛觉从脖颈传进脑海,裴君慎上一瞬还慌张无措的心却忽然找到了一丝虚无缥缈的慰藉。
他顿时垂眸腾出一只手扯开自己半边早就凌乱的衣襟,伏在崔英耳边哑声低语:“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娘子,我任你处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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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月色皎洁, 月辉倾泻如瀑,映出清凌凌的河面。
淡淡的血腥味又一次涌入鼻腔,崔英不知道自己欺负了裴君慎多久, 她只知道自己快疯了,直发泄到浑身都提不起力气,才了无生气地倒在他身上。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成了雾里看花。
崔英看到簪秋哭着跑来, 看到谢嬷嬷为她披上氅衣, 看到山野火光, 也看到漫天闪烁的繁星, 可她的心却生不起一丝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莫过于此。
当黑夜渐渐消散,天边泛起浅青, 裴君慎抱着崔英回到了南山别苑。
别苑的管事嬷嬷很快便送来了热水。
簪秋和谢嬷嬷想进来伺候六娘, 但裴君慎没让, 只交待她们不要将今天晚上的事说出去,而后便寸步不离、亲力亲为、事无巨细地照顾崔英,为她沐浴、帮她绞发、抱她上榻、哄她睡觉。
崔英后来的确顺从地闭上了双眼,可到底有没有睡着,却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裴君慎一直就在她身边守着, 坐在床榻前, 长睫低垂, 黑眸晦暗不明,修长手指却严丝合缝地扣着崔英的手。
他不敢有一丝松懈, 仿佛只要一松,崔英就会从他眼前消失。
哪怕裴叔过来催他去大理寺上值, 他也不肯离开离开半步, 反而让裴叔替他告假。
裴叔催不动, 没办法,便只能回城去大理寺替自家大人找李寺卿告假,没想到李寺卿今日竟然也没来上值,找人一打听,才知道李寺卿病了,连今日的早朝都没去上。
闻此消息,裴叔急得连口水都没喝,便又急急策马回了南山别苑。
此时簪秋已经将荀芜荑请来为崔英诊过了脉。
崔英昨日落了水,裴君慎原是担心她会染上风寒,不想荀女医诊完脉后却发现,崔英的脉象除了弦紧而涩之外又似有沉滑之兆,浊气郁结于心,若不及时疏通,恐有性命之危。
如此,荀芜荑便开了两副方子,一副治风寒,一副疏肝郁。
两副药要错开吃,风寒之药一天两回,早午用,连用三日便可痊愈;肝郁之药每天只需吃一回,睡前服,三日后荀芜荑会来复诊,届时会随崔英的脉象而调整药方。
开好药方之后,荀女医还将裴君慎叫去了廊下说话。
“裴大人,你与六娘……近日可发生了什么事?”
若在从前,荀芜荑绝不会管这种闲事。可于她而言,崔六娘是不一样的,她永远不会忘记崔六娘对她和她女儿的恩情。
是以哪怕有些逾距,荀女医也仍是向裴君慎问出了这句话。
她实在想不通,之前受了那么重的伤都能保持乐观的小娘子,怎么才几天不见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荀芜荑不知道,此时的裴君慎比她更难解。
分明昨日清晨,他离开时娘子还是好好的,他不过是回城上值了一日,娘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裴君慎摇了摇头,面色沉郁:“待娘子醒来,我会查清楚她究竟出了何事。”
荀芜荑闻言微顿,好一会儿才深吸口气,拱手揖礼道:“裴大人,方才我探脉之时发觉六娘有肝气不郁之象,若长此以往,郁结于心,恐药石难医。您若查明原委,还请多陪陪六娘,疏解其心,或可助六娘早日痊愈。”
如今崔氏如日中天,崔英年前又刚被封了郡主,身边似乎也并无亲近之人去世,因此今日之症,荀女医只能猜测是因“夫妻二人感情失合”而致。
若是如此,或许让裴大人多与六娘亲近亲近,六娘便能有所好转。
裴君慎的注意力却落在“郁气于心,恐药石难医”这几个字上,闻言顿时蹙起眉心,沉声道:“多谢荀女医。”
话落便转身回房,继续守着崔英去了。
荀芜荑见状不由凝神沉思起来,这裴大人的神色如此紧张,瞧着不像是冷落六娘的模样啊?
罢了,别人夫妻间的感情/事哪是她一个外人能看透的,还是等三日后复诊时看看六娘的脉象如何再做决断。
思及此,荀女医摇摇头,便带簪秋与她一起回了趟白萝村拿药。
二人离开时,她们的马车正好与骑马过来的裴叔错身而过。
片刻后,静思轩。
裴君慎刚回到房中受了崔英没一会儿,房外就又响起了轻缓的敲门声:“大人,老奴有要事禀报。”
裴君慎不想离开崔英,便唤人进了屋,继而淡声道:“何事?说罢。”
裴叔急忙回禀:“回大人,寺卿大人病了,他身边的老守替他告假竟一直告到了月底,想来是病得不轻,您是否……去寺卿府上看看李大人?”
裴君慎自入大理寺以来,李寺卿对其多有教导与扶持,于情于理,裴君慎都该过府去探望他老人家。
可昨夜崔英真的吓坏了他,让裴君慎断不敢再留她一人待在这南山别苑。
更何况,眼下窗外的日头又快要落了。
“裴叔,明日你回府备上补品,代我走一趟。”
裴君慎长睫轻垂,说话时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床榻上面色苍白的崔英。
裴叔见状便知自己这会儿定然劝不动人,只好垂首领命:“是,大人。”
白萝村离南山别苑不算太远,一来一回也只用一个时辰。
回到南山别苑,簪秋和谢嬷嬷在厨房熬药时终于忍受不住哭了出来:“娘亲,都是我不好,如果昨晚我在姑娘房中守夜,姑娘就不会出事了。”
谢嬷嬷往常教导簪秋时总是很严厉,可如今女儿自己意识到了错误,又深深自责,她便不忍太过苛责,轻声安抚道:“小秋,你还小,这事怪不得你,仔细论起来,此事其实是为娘的错。”
“六娘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我昨晚竟然没有发现她心情不虞,不,不是昨晚,说不好六娘已经难过许久了,只是一直强撑着,是我一直没有发现,这孩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说着说着,谢嬷嬷竟也忍不住垂泪怪起了自己。
簪秋慌忙摇头:“不是,不是的娘亲……”
怪她,都怪她,如果昨晚她一直陪着姑娘,姑娘便不会犯傻一个人去犯险,只是这些话簪秋都不能告诉娘亲,她曾经答应过姑娘,要一直为姑娘保密的。
可是,如果保密会危害到姑娘的性命,那她还应该保密吗?
簪秋一边落泪,一边怀疑起自己做得决定到底对不对……
天又黑了。
簪秋端着药碗过来静思轩送药时,崔英已经醒了过来,倚在床头,双眼一眨不眨,却空洞洞的,仿佛看不到任何事物。
裴君慎喂她吃粥,又喂她喝药,可崔英没有半点胃口,不管是粥还是药,均只喝了两口便再不张开嘴巴。
簪秋看在眼里,心底深处原本坚定保密的心又一次动摇。
药很快就凉了,裴君慎哄了许久,却始终不得其法,哄不动崔英。
他只能让簪秋再去煎一副药,与此同时,谢嬷嬷也送来了重新温好的粥。
“娘子……”裴君慎忍着心窒,半伏在床边,几乎是乞求的姿态:“你不能不吃东西,半碗,只吃半碗好不好?”
崔英不想应他,片刻后,不知是不是觉得烦了,竟直接躺下将身子一侧,眼神空洞洞地望向床榻里侧。
裴君慎心头一颤,巨大的恐慌莫名侵袭全身,胸腔中也涌起密密麻麻的疼痛,没一会儿便渗进四肢百骸,让他站不能站、坐不能坐,似乎连呼吸都要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痛苦。
可他不能退却。
他也从没想过退却。
他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执着哄劝着崔英,像是不知疲惫,像是生命中只剩下这一件事。
后来崔英也许是被他哄烦了,总算又坐起来吃了两口饭,喝了半碗药。
可她还是不说话,药喝到一半便闭上双眼,躺在床上直直睡去。
裴君慎倒也知道适可而止,见状终于不再碎碎念,让簪秋和谢嬷嬷离开之后,他便脱鞋上榻,从背后牢牢抱住崔英,似乎只有感受到她身上温热的体温,他才能心安。
次日,崔英的状态依旧半死不活,几乎没有好转。
不过裴君慎极有耐心,哪怕崔英只是多吃半口饭、多吃一口药,他都会露出笑颜,像哄小孩似的夸赞崔英。
哪怕……崔英并不会给他任何回应。
另一厢,簪秋看着这般不死不活的姑娘看了两日,夜夜以泪洗面,终于在这天晚上下定决定:等姑娘这回病好了,她就将姑娘从前的事告诉姑爷,绝不能再让姑娘以身犯险。
与此同时,南山别苑门外,崔瑾慌慌张张地下马,急切地叩响别苑大门。
别院管事不认得他,听他自报家门后便让崔瑾在门外烧火,而后便先去找了簪叔,想让簪叔来见人。
可崔瑾却等不及了,竟然翻墙进院,一踏进院子便大声喊:“六妹妹,裴大人在不在此处?”
他不知道崔英的情况,只以为崔英不回城是在南山别苑玩得太乐不思蜀才不小心染了风寒。
因此崔瑾一边循着光亮往静思轩的方向跑一边大声喊道:“你快让他出来,城中真出了大事,那日宴会见过的司监正你还记不记得?”
“他前日不知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仇家,竟被人刺伤了一双眼睛!”
静思轩内。
崔英隐隐约约听见伯安兄长的喊声,僵硬的身体一颤,在昏黄灯光中紧紧闭起的眼眸不由缓缓睁开。
而裴君慎感受到她的细微动静,箍着她身子的手顿时涨起青筋。
这两日他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让娘子给他一个眼神,为何……为何如今她只是听见司无明的名字便突然有了生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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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英好像突然清醒了。
就像是被人拿着榔头猛敲了几下脑袋, 她脑中的浑浑噩噩瞬间被敲散,大脑在一阵发懵后逐渐恢复意识。
她整日这般自怨自艾、不吃不喝有什么用?能回到过去吗?能改变结果吗?显然不能。
虽然说起来有些残忍,但过去的事情就是已经过去了, 哪怕她怄气怄到死也改变不了错过血月天象的事实。
如今她能做的,只有面对问题、解决问题,等待下一次天生异象之机。
况且, 即便等不到……难道她真就不活了吗?
崔英忽地自嘲一笑, 这两日毫无生气的杏眸中不禁亮起微光——不, 当然不, 她当然要活着。
求死还不容易么, 如果不想活,她又何必挣扎求生至今, 何必远赴长安, 早在安平时便能死上百八十次了。
思及此, 崔英垂眸,望向这两日夜晚裴君慎总是牢牢箍着她腰肢的大手:“夫君……”
她低唤他一声,双手轻动,覆在他的手背上轻喃:“我没事了,你去见伯安兄长吧。”
时间一往无前, 不会因为谁的止步不前而停留, 她不能再耽误裴君慎, 让他把时间都浪费在她身上。
可裴君慎闻声却没松开她,反而将她箍得更紧, 下巴抵在她肩颈发间压抑喘息。
他的心绪很是复杂,既庆幸娘子终于恢复生机愿意与他说话, 又嫉妒让娘子情况好转的人不是他, 嫉妒到快要发疯。
院子外头, 听见喊声的谢嬷嬷和簪秋、并着去叫人的别苑管事和被叫来的簪叔全都着急忙慌地跑来了静思轩。
待看清来人的确是崔家公子崔伯安,众人大松一口气,簪叔上前来拦住崔瑾,向他解释道:“伯安公子,六娘病得重,这两日整日都昏昏沉沉的,如今才刚睡下不久,您看,老奴带您去前厅等姑爷可好?”
崔瑾闻言一顿:“六妹妹真病得这般重?”
簪叔郑重颔首:“是啊,若是不重,又怎会劳烦姑爷特意告假陪着。”
如此说来也有几分道理,崔瑾想着犹疑片息,嘀咕道:“我还以为是他们夫妻二人太过恩爱,六妹夫小题大做呢。”
说罢,他又沉沉叹口气,背起手道:“既然六妹妹病体欠安,那我便不叨扰她了。”
“不过簪叔,本公子是真有急事找你们姑爷,前厅我就不去了,就在此处等,你们快去找六妹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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