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此时, 这小子想与他平局还得花了半个时辰功夫呢。
裴君慎闻言便将刚刚捏在指间的棋子又放回棋篓,起身作揖道:“承蒙圣上谦让。”
李玄贞丢下棋子,笑着看他:“坐罢坐罢,那宫女白苏今晨死在狱中之事你可知晓?”
裴君慎颔首道:“臣知晓,出府前, 裴淳刚刚回府将此事告诉了臣。”
李玄贞便又道:“事关皇后的性命安危, 当日若非崔氏因救皇后受了重伤, 朕本是想将此事交由你来审询。”
裴君慎闻言连忙推却:“圣上,此案发生在宫中, 交由李指挥使来审再合适不过。”
李玄贞觑他一眼:“朕知道你在乎崔氏,这样, 朕再派两个金吾卫去府中保护她如何?”
裴君慎还想拒绝:“圣上, 臣——”
但话没说完便叫李玄贞摆手打断。
只听堂堂一国之君竟忽然叹着气吐槽起臣子来:“唉, 阿慎你说说,这李裕广到底是怎么办得案?”
“什么都没审出来也便罢了,竟还叫那凶手死在了狱中,依朕看呢,他这指挥使是不想干了。”
“……”
怎么还拿撤别人官职这事儿来压他呢?
裴君慎不禁沉默,好一会儿后才无奈妥协道:“臣遵命,只是臣对宫中人事不熟,还请陛下派宫中之人协臣同查此案。”
李玄贞立马借坡下驴:“如此也好,那朕便给李裕广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他身为金吾卫指挥使,最是熟悉宫中布防,有他带你在宫中行走,或可助你早日破案。”
裴君慎应是,又道:“除了李指挥使外,臣查案时,可能还需要莫公公配合。”
李玄贞仍答应得十分爽快:“他身为内监总管,配合你乃分内之事。”
既如此,裴君慎便没有要求了,俯身作揖:“那臣便先行告退。”
李玄贞没有强留,垂眸边捡棋子边道:“知道你思家心切,回去吧,明日卯时,朕会让李裕广在西苑门等你。”
裴君慎本是想离开御书房便去找李裕广,不想圣上竟还给他留了半天休沐,顿时又是一揖:“臣——谢圣上隆恩。”
话落,脚步匆匆后退,步伐飞快地离开了御书房。
李玄贞头回听他这般郑重其事的谢恩,不由诧异抬眸,却只看见他一截衣角。
片刻后,他倏然失笑,“还是年轻啊。”——新婚燕尔,当年他刚跟皇后成亲时也像阿慎这般,有点时间便想往家里跑。
这般想着,李玄贞心中一沉,索性撂下棋子,起身去了长宣殿看皇后。
裴君慎今日是骑马来的皇宫,“烈玉”就栓在西苑门外,没想到刚刚走出西苑门,他竟看进李裕广正指挥两个金吾卫抱着一摞马草在给烈玉喂食。
裴君慎负手走过去,“李指挥使好大的闲心,竟还有功夫给马儿喂食。”
李裕广闻言倏地回身,急忙挥了挥手屏退手下,然后冲着裴君慎嘿嘿一笑:“大人,我这不是知道给大人惹了麻烦嘛,所以特来给大人赔罪。”
说着便拱手作了作揖。
李裕广是裴君慎当年偷偷离家从军在军营中结识的小兵。
两人乃是生死之交,在太上皇寻到裴君慎的踪迹之前,裴君慎已经隐姓埋名在军营中蛰伏了三年,一路从无名小卒升到骠骑将军,李裕广后来便成了他的副将。
然而在徽帝三年初,边关之战大胜,大军即将班师回朝,裴君慎若是随大军一起回长安,他的身份必定暴露无疑。
若是天后还活着,他此番回朝定是件大喜事。
父亲母亲会以他为荣,兄长也会为他高兴,说不定还会拉着他彻夜畅聊,让他整夜整夜地讲边关趣事、讲漫漫黄沙、讲尸骸沉浮。
可天后薨了,父亲母亲、兄长、还有他的所有亲族亦无辜枉死。
在那数不清的难眠暗夜里,裴君慎不止一次想过揭竿而起,直破皇宫,亲手手刃徽帝和姜皇后。
只是当次日清晨,天光熹微,太阳从东边升起时,他心中残余的那点良知便会被唤醒,山河之乱,最终受苦的皆是百姓。
大军将士从尸身血海里打出胜仗,本该受民敬仰,而非不明不白、糊里糊涂地跟他一起背上叛军之名。
裴君慎忍了又忍,压下心中所有愤懑,最后还是决定与李晖派来寻他的人联络,假死脱身。
他“死”之后,他身边的人皆没了仰仗,亦不通官场之道,一个个全都只能窝在军营里混日子。
直到后来徽帝病重,姜皇后试图把持朝政,裴君慎才暗中回到长安与李裕广他们见了一面。
高祖子嗣不丰,至徽帝四年时,仍存活在世的便只有徽帝与彼时还是恒王的太上皇。
偏偏徽帝又膝下无子,倘若不幸薨亡,恒王李晖本就可言正名顺的继承大统。
只是姜皇后野心昭昭,恒王和世子李玄贞才不得不早做准备。
李裕广诸人皆是尸身血海中杀来的军功,极有血性,更何况他们要对裴君慎心悦诚服,若不是裴君慎一次次在战场救回了他们的命,他们哪能活到今天?
没有一个人退缩。
持枪冲进皇宫,诛杀姜皇后那日,他们一个比一个杀得狠。
再后来恒王登基,他们全都挣了个从龙之功。
但事后,裴君慎却劝他们暂且不要谋高官厚禄,最好仍回军营好生生的做校尉,日日操练新兵。
李裕广他们起初不懂其中门道,只是因为相信裴君慎才听他的话,老老实实地想新帝请命回了军营。
不过即便仍是校尉,手中实权却比从前大了许多,众人也算安于现状。
谁知才过两年,皇帝就禅位做了太上皇,太子登基,改年号为玄元,他们这些被搁置两年的功臣竟一个接一个的得到了重用。
李裕广能入金吾卫做指挥使,更是裴君慎亲自举荐调教的。
是以哪怕如今,李裕广的官职比裴君慎都要虚高一级,他私下却仍改不了旧习惯,开口闭口就爱直唤“大人”。
裴君慎纠正过许多次,这次也是一样,只是言简意赅了许多:“加上裴字。”
李裕广却又是嘿嘿一笑:“大人,正逢年节,这西苑门外连只鸟都不飞,我怎么叫您没人会听见。”
裴君慎不想在此事上纠缠,闻言索性便直接道:“圣上让你明日卯时来此处等我,届时我会与你一起查宫女行刺之案。”
这消息对李裕广而言简直是如蒙大恩。
让他上战场杀敌,保护皇城安全,他行。
但让他破案,这真的是在为难他,只是圣上下令,他不敢不听。
谁想到兢兢业业的审了五六天,忙得他连新年都没能好好过,那宫女竟然咬舌自尽了!
不过他此番来等大人却并不是为了此事,而是——
李裕广眼观六路,悄悄走近裴君慎,压低声音道:“大人,那血字布裙之事……您怎么看?圣上可与您说了什么?”
这消息李裕广不敢瞒,早早就将证据呈到圣上手中。
可圣上却什么都没说,只让他退下等消息。
裴君慎一听便猜到了他的意思,寿安罪行昭昭,若那血字布裙之言为真,圣上盛怒之下或许真会对寿安动杀心。
但这并非是裴君慎真正想要的。
他想要的,是让寿安永无翻身之地。
须臾,他轻轻摇头道:“以如今的线索来看,不是她。”
夕阳西下,裴君慎打马回府,将“烈玉”交给门房后便直奔静思院而来。
但崔英却没撑到他回来,早在三刻前便喝了药打着哈欠睡下了。
裴君慎穿过屏风,一瞧见崔英的睡容瞬间就放慢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俯身抚了抚她耳边碎发,又为只能左侧躺着的娘子掖好被角,他才又起身轻手轻脚地离开卧房。
用膳、沐浴,裴君慎在前院收拾好自己才重新回到卧房。
崔英仍睡得深沉。
他生怕吵醒她,动作轻之又轻地上榻落帐,终于安心的好好睡了一觉。
次日,裴君慎离府时崔英还没醒。
她自打受伤之后,大多时候都在昏睡,如今虽好一些了,但清醒的时间仍撑不了太久,醒来最多半日便要歇一歇。
这一歇,通常直到傍晚才会醒来一回,当然有时候也会想不过来,直睡到次日寅时前后才会睁开双眼。
裴君慎自打初三那日进宫之后人就忙了起来,早出晚归。
崔英时常看不见他身影,只有寅时那会儿醒,才能看见两回他悄悄起身换衣的模样。
如此又过了七日,她身子终于养得更好了些。
中午不必再午歇,能一直撑到亥时才歇下,天气好无风的时候甚至还能在谢嬷嬷的照顾下出门在廊下走上片刻。
年节时她本该带裴君慎回崔府探一回亲,但因她受伤昏迷,此事便没能成行。
倒是伯娘和伯安兄长,在得知她身子好些能见人之后,来裴府探望过她两回。
崔嵩明也派福伯往裴叔送了好几回补品。
到了上元那日,沈姝也带着许多补品来裴府看她,还说晚上她会去西市游玩,若是遇到什么有趣的小玩意,她便会多买一份,差人送来裴府。
上元节,按照往年惯例,长安城不设宵禁,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明百姓皆可通宵达旦,尽情游玩。
若不是受伤,崔英也想看一看这千年之前的盛况。
可惜她受了伤,且还有要是要做,今日还是好生修养为好。
让簪秋送走沈姝,崔英便又拿起那本《青红记》细细研读起来。
之前书坊老板说司监正在年节期间异常的忙,她还以为只是托词,不想前日收到司无明遣人送到裴府的帖子与人参补品,崔英才知他确实是忙。
从前逮不着他的人,在这年节期间几乎快将司府门槛踏破,有求他算生死的,还有求他仕途的,更有在钦天监排不上号,便偷偷携厚礼登府,求他合儿女八字姻缘的。
总之,求什么的都有。
崔英看着帖子失笑,这司监正倒真是至情至性之人。
是以次日午后,崔英喝完荀女医送来的药,便让簪秋帮她换好衣裳,披上氅衣,捂得严严实实地出了门。
去东市书坊赴约。
快了,她终于快要解脱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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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六, 开朝日。
春寒料峭,别人都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被窝里爬起,打着哈欠, 拢着氅衣,再抱着暖手炉才唉声叹气地爬上马车,可司无明却早早起身换朝服, 三更天一到便坐到偏厅眼巴巴地等吃食。
待用完早膳, 更是一刻不停, 吩咐小厮将马车赶到司府后门, 然后趁着月下无人急急忙忙地赶去宫里上朝。
昨日是上元节, 长安城难得不设宵禁,司府大门外林林总总地站着几十人, 均是往日没排上号的, 想着通宵等待再搏一搏, 万一就抢到了与司天监见面的机会呢?
马车悄悄离开归义坊,司无明掀开车帘瞧了眼堵在司府大门外的一排排马车,顿时捂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
幸好幸好,幸好躲了。
若还像去年那样叫人一拦一个准,他肯定还会被圣上单独叫去御书房谈话, 嘶, 太可怕了。
司无明一想到此事便觉得头皮发麻, 倏地撂下车帘,吩咐车夫道:“赶快些——”
“是, 公子。”外头车夫应声,便听马儿一声嘶鸣, 扬蹄策奔。
马车内的司无明则身形不稳, 狼狈后倒, 脑袋险些撞到车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总算平平安安的到了皇宫外西苑门。
司无明走下马车,扶了扶歪歪扭扭的官帽,本以为时辰这般早,外头定不会有人,不想却正好碰见打马而来的裴君慎和李裕广。
他面色一喜,忙冲两人挥了挥手:“裴兄!李兄!”
裴君慎长吁一声勒马,循声望去,待看见朝他们挥手之人是司无明,沉静黑眸中蓦地扬起一抹笑意,与李裕广对视一眼道:“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早朝后,你将人拦住,我去找圣上请谕旨。”
李裕广闻言,顿时又不怀好意地嘿笑出声。
夕阳西下,昨夜熙熙攘攘的东市今日蓦地冷清不少。
书坊老板昨日忙了一通宵,午前将将歇了两个时辰,这会儿仍提不起什么精神。
若有人迈进书坊,便会瞧见老板竟揣着双手坐在案台后面,摇摇欲坠地打起了盹。
崔英坐在书坊二楼临窗的矮几旁,透过窗缝,正好可以看见书坊外来来往往的过路人。
谢嬷嬷和簪秋时时刻刻、事无巨细地照顾着她,青玉则在二楼书架间不甚在意地翻了几本书,不一会儿就又了无兴趣的把书放回书架。
眼瞅着申时就要过了,崔英在窗前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司无明却迟迟没来赴约。
谢嬷嬷不由上前劝阻:“六娘,夜里天气凉,您不能再等了。”
今日崔英特意问过荀女医,得到她的允准之后才出得门。
但荀女医也嘱咐了她,让她不可在外久待,更不可吹风受寒,如今她的身体还差得很,远没有恢复到能自由活动的程度。
崔英闻言垂眸思衬,片刻后道:“劳嬷嬷去找书坊掌柜借套笔墨来,我留句话便走。”
谢嬷嬷听罢自然没有二话,立即就动作麻利地去了楼下找书坊掌柜。
须臾,谢嬷嬷便带着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上了楼。
崔英是书坊常客,为人爽快,帮扶掌柜不少生意,掌柜便也不吝啬,愿意投桃报李。
簪秋坐在崔英对面,细心为自家姑娘研起磨。
崔英敛眉沉思,在心底打了一遍《青红记》观后感的腹稿之后才提笔蘸墨,继而洋洋洒洒地留下一篇八百字的小作文。
如此,小半时辰就又过去了。
青玉在一旁瞧着那写了四五页的纸,心下不免惊叹,恐怖如斯,当真是恐怖如斯,谁家留话留这么长啊!
然而任务在身,她不得不三五不时地走过去瞅一眼,去看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深夜,青玉如往常去皇宫将此事呈报给李玄贞,李玄贞听罢却莫名对《青红记》起了兴趣,让青玉下回进宫时替他捎本进来。
“……”青玉娇娇弱弱地应了是,心下却腹诽:不过就是打发时间的话本,她怎么没瞧出有趣来?
但当次日傍晚,她得空去东市书房买书,却正好碰见从书坊掌柜手中接过崔氏留信的钦天监监正司无明时,青玉瞬间便觉得此事有趣了起来。
是以没过两日,这消息便辗转传到了裴君慎耳里。
他心头不禁发酸,那张脸接连寒了数日,瘆得宫里那些宫女內监们在被审讯时一个比一个更配合。
崔英却一直不知此事,那日书坊赴约她没有等到司无明,却在回府之后等到了一场风寒,一连咳了大半月,而且每次咳都会牵动一番后背心上的伤口。
如此折腾数日,待好不容易治好了风寒,她背后的伤竟又犯起了炎症。
她这般模样,裴君慎只恨不能替她受这份苦,哪里还敢对她生半点气?
久而久之,他便只能将“崔英重伤未愈竟就冒着寒风去见司无明”之事掰碎嚼烂地咽进肚里。
就连司无明隔三差五地便往裴府送信与崔英畅谈星象卜卦之事,裴君慎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使劲儿地劝自己别在意。
娘子身子不好,还在病着,两人往来书信亦不曾避着他,光明正大,他不能乱吃味……
就这般在查案的空闲中一边生气一边劝己,裴君慎甚是煎熬的度过了玄元三年的二月。
崔英这段时间亦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足足在静思院养了一个月的病。
她虽想尽快见到司无明,请他算一算天象,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什么筹谋都是白费功夫。
三月,是夜落金钱播种的月份。
崔英早在年前便带人清理好了裴府水榭对岸的那片花圃上杂草,也翻好了地。
原本是等过了年便再去花坊中走一走,多选些品类、买些花种,没想到她竟倒霉的受了伤。
伤筋动骨一百天,直到现在都没好全。
不过荀女医说,中午日头好的时候,她可以在府中走动走动。
于是崔英便让簪秋将去年在静思院小花园里收起的夜落金钱种子找了出来,然后带着她们去水榭对岸的花圃播种。
谢嬷嬷不让她动手劳作,只让她在一旁看着指挥,时间也管得紧,最多半个时辰便让崔英回静思院。
崔英还算听话,谢嬷嬷一催便会乖乖回静思院歇着。
其实她一直很惜命,从前是因为她身体健康又想尽快提高体力,所以才坚持与大家一起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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