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黄砺的儿子黄协拎着鸟笼子,吊儿郎当走进屋门。
黄协看见黄砺唉声叹气,不由把鸟笼子随手一扔,奇道:“父亲今日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黄砺心烦意乱地扯了扯衣领:“仕途不顺,如何能高兴。”
“这是怎么了,父亲不如跟儿子说说。”黄协翘着腿坐在一旁。
黄砺掀起眼皮看一眼黄协,他愁心不退,索性将近日烦心事简明扼要讲了一遍。
黄协听完,陷入沉思:“父亲是说,那探子是因为功勋卓著,才得明绮看重。”
黄砺瞥自家儿子一眼:“怎么不是,明绮那女人虽不好找招惹,但对自己的下属向来宽松纵容,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想着从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贱民入手。”
黄协摇头:“儿子觉得不对,父亲方才还说,明绮每日都要抽时间去看望那人,可明绮天亮带兵征战,天黑而归,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日日在夜半时分会见下属,放在别人身上倒也没什么,尚能说是主仆抵足也话,情深意重,但明绮分明是个女。”
黄砺经儿子点拨,瞬间想通什么,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
“你的意思是——”
“父亲觉得那所谓的探子,究竟是明绮的下属仆从,还是苟合情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黄砺惊愕起身:“原来是这样。”
黄协把腿搭在桌子上,闲闲道:“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得明绮那种女人高看。”
黄砺摸着胡须,回想起萧霁那张脸,不由冷哼一声:“徒有其表罢了。”
说完,他抬首打量着黄协的脸,沉吟道:“那姓萧的同你倒有几分相似,不过比样貌,那萧霁脸上有伤,还是我儿更胜一筹。”
两人交谈间,门外小厮低着头匆匆进来:“大人,有客人来。”
“什么客人,天色已晚,本官谁也不见。”黄砺冷道。
小厮诺诺应声,缓步退出门外。
没过一会儿,小厮又慌张进来,不等黄砺生怒,便开口道:“大人,是明将军身边的侍从,手持令牌,说是明将军急诏。”
黄砺一拍桌子:“坏了,定然是那萧霁同明绮说了什么,明绮来问责了。”
黄砺急得围着桌子直转:“这可如何是好。”
“父亲别急,父亲只是看望有功之人,但心直口快,才不小心把萧霁只能活两个月的事说漏嘴,明绮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市井小民,父亲毕竟是一郡长官,想来她不会和父亲一般见识。”黄协摸着下巴劝道。
“左右不过是个病秧子,父亲可是一方重官。”
黄砺稳住心神,视线落在黄协玩味的脸上,屋内的烛火很暗,在暗色的烛火下,黄砺忽然觉得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与那正襟危坐、神情肃穆的萧霁更相似几分。
他沉吟着走过去,一把攥住黄协的手:“你跟为父来。”
黄砺拉着黄协一路走到公衙门口,步履匆匆。
正门口只点着两个红灯笼,光影昏暗。
不远处一众训练有素的侍卫领着囚车缓缓驶过来。
黄协看到公衙,当下拧眉,甩开黄砺的手:“父亲,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为父且问你,若让你取萧霁而代之,为父亲挣出一道平坦仕途,你可愿意?”黄砺道。
“什么?父亲你疯了吧,你要我去伺候一个女人?”黄协瞬间跳脚。
“你懂什么,你要是把女人驯服了,让她听你的,之后还不是想做什么做什么。”黄砺恨铁不成钢。
“我可告诉你,老国师亲口说的,萧霁只能活两个月,明绮现在正愁找不到替身,你趁此时取萧霁而代之,绝不是难事,放心,那萧霁脸上落伤,便是活着也争不过你。”
黄协瞪着眼睛看他:“这太荒谬了。”
“怎么,你在醉春楼和女人醉生梦死的时候,我没说你荒谬,现在你倒是反过来指责我这个父亲了?”黄砺吹胡子瞪眼,拧着黄协的耳朵就往公衙走。
“别扯了老头子,我自己走还不行!”黄协大叫。
盘根错节的老树旁,运载囚犯的囚车缓缓驶离。
明绮坐在公堂的高位上闭目休憩。
黄砺的声响太大,很快就把明绮从浅眠中惊醒。
她徐徐睁开双眼,眸光流转,扫过神色恍惚的黄协,缓缓落在黄砺身上。
“黄太守,你让本将军好等。”
黄砺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小心翼翼道:“不知将军召下官来此,是有什么要事。”
明绮稍稍直起身,挑眉道:“我找太守有什么事情,太守不知道?”
“下官不知。”黄砺微微低头。
“我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入萧霁的卧房,太守似乎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明绮声线冷冽,比外边的雪还有冰寒。
黄砺汗如雨下,忙道:“下官是心系有功之人,绝没有违背将军的意思。”
“我问你,你同萧霁说了什么。”明绮居高临下看着黄砺。
“只是聊了些家常。”
唰!——
闪着寒光的短剑划过黄砺胡须,直直插在黄砺身侧。
“下官、下官是朝廷命官,您不能……”
“不能什么?”明绮眉梢挑起,唇角扬起冷淡的弧度,“这把剑是先帝所赠,可先斩后奏,枭首朝廷佞臣,黄大人,我便用这把匕首斩下你的头颅如何?”
黄砺嘭得一声跪在明绮身前,哭嚎道:“下官绝无别的意思,真的就是说了几句闲话,还送了些补品。”
明绮扯了下唇角,缓缓起身,别在腰间的长剑瞬间出鞘,语气慢条斯理:“这剑是当今陛下所赠,我用的不算顺手,不知太守用起来会如何。”
她说完,竟拿着剑缓步走下高台,剑锋眼看就要贴近黄砺的脖颈。
黄砺浑身一哆嗦,眼角甚至渗出些泪水来:“将军!将军饶命,您知道下官的,下官心直口快,才恍惚之下,同萧公子透露了,他只能活两个月的事情啊!”
话音落,整个屋内的气氛都冷凝起来。
明绮握紧拳头,语气沉沉:“原来是这样,太守好歹毒的心肠。”
怪不得萧霁行事反常,全然不顾一身病体,大有豁出去的架势。
“你真是该死。”她冷冷看着黄砺。
“将军饶命,下官心直口快,下官不是有意的!”黄砺哀嚎。
他身边的黄协见此阵仗,已经六神无主,偏偏黄砺还要扯上儿子的衣袖,哭道:“协儿,你快为父亲说几句话啊。”
黄协一愣,见明绮居高临下看过来,不由得浑身一抖。
但明绮的脸实在是太艳丽,如春风拂过的一张桃花面,周身却又弥散着凛冽杀机,似是桃花染血,多了些不寻常的意味。
黄协哪里见过这样的人,脸颊瞬间泛起不自在的红晕,半是慌乱,半是别有意思地说:“求将军饶过父亲,父亲也是好心。”
“再不济、再不济,”他说着,眼神变得含情脉脉,“协愿意留在将军身边,弥补父亲过失。”
明绮:“……?”
“对、对,将军,我这孩子和那萧霁生得颇有几分相似,将军若是喜欢,便养在身边。”
她拧起眉头,无语地看着这对父子。
这对父子太过浅薄,那些故作聪明的小心思又如何瞒得过明绮。
难道她对萧霁的情谊,到了这对父子眼中,便只是喜爱那肤浅的皮囊吗?
退一万步讲,就是只论一张脸,黄协也不如萧霁远矣。
明绮捏了捏眉心,正想开口叫人,把这对父子拉下去,关上几日禁闭再说其他。
公堂的大门忽然发出吱呀一声。
有些掉漆的大门动了动,明绮抬眼看过去,微微怔住。
不知道萧霁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他身上披着还算厚实的鹤氅,月光穿透雾霭挥洒在他的脸上,衬着他的面容苍白如纸。
明绮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大步走过去,把他拉入室内。
“天色还早,你怎么醒了。”
离得近了,才看见他肩颈有些润湿,上面还沾着来不及化掉的细小雪花。
明绮蹙眉,沉声说:“医师说了,你的身体受不得寒,稍微冷一些都会疼痛刺骨,萧霁,你……”
她话说到一半,萧霁忽然覆上她的手,缓缓握紧。
“我没事的,我只是,有些想你。”
然而他的话却没什么说服力,话音才落,明绮便看见他的唇角渗出一抹殷红的血,殷红的血在霜雪一般白皙的肌肤上,十分骇人。
明绮睁大眼睛,瞳孔罕见映出些慌乱来,她脱下身上的斗篷,揽住萧霁,解开他身上沾湿的鹤氅,打开斗篷就要为萧霁披上。
萧霁顺势将下颌轻轻放在明绮的肩膀上,眼睫低垂,视线落到跪着的黄协和黄砺身上。
纤长浓密如扇子的睫毛都掩盖不住眼底的阴沉。
黄协不经意对上萧霁的视线,脸色瞬间煞白。
他被这一眼看得旖念全无,抖着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萧霁平静地收回目光,依偎地贴在明绮怀中,像是收起爪牙的幼兽。
等明绮帮萧霁系好绳结,萧霁便顺从又乖觉地退出明绮的怀抱。
他的目光大大方方落在一旁的两人身上:“你在忙公务,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明绮挑了下眉,她方才在气头上,有所疏忽,没有注意在门口的萧霁,但萧霁身上的积雪和润湿的鹤氅,无一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萧霁在门外偷听了许久。
她也不戳破,顺着萧霁道:“不碍事,处理些事情,白天黄砺惹你生气了是不是。”
萧霁缓缓将视线从黄协身上收回,唇角带着浅淡温和的笑:“没关系,我这具病体残躯,不必挂怀。”
明绮深吸一口气,攥紧他的手,沉沉道:“我会治好你的,不要听他胡言。”
萧霁神色平静柔和,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
人多眼杂,终究能治萧霁的药远在京城,明绮恐事情生变,不愿意多说,只能看向黄砺,冷冷道:“带上你的儿子滚,不要总想着歪门邪道,瀚凌城举足轻重,这太守你不想做,很快就会有别人来替你。”
“将军,下官真的……”
“滚!”明绮眼神一厉。
等黄砺扯着黄协灰溜溜离开,明绮才又看向萧霁。
“阿霁,我不会让你有事的,好好养身体,不要乱来,明日我们就回京城。”
萧霁低眉顺眼,下巴微点,一派顺从模样。
但落在明绮眼里,却莫名觉得萧霁油盐不进,半点没有听进去。
明绮捏了捏眉心,正要再说什么,却听萧霁道:“方才那个人你喜欢吗?”
明绮拧起眉头,语气认真:“我只喜欢你。”
萧霁终于抬眼:“他很年轻,也很俊俏,和我生得相似,脸上却没有带伤,身上更没有那些可怖的疤痕——”
“萧霁,”明绮打断他,不由分说把萧霁搂在怀里,唇轻轻落在萧霁脸上结痂的伤痕,安抚道,“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萧霁垂眸,温顺地将下巴枕在明绮的肩颈。
在明绮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双手死死揪着明绮的衣衫,手臂上青筋隐隐凸起,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
“这是你说的,不要骗我。”
外边风雪愈发大, 边疆的雪比起京城的要凛冽许多。
明绮担心萧霁的身体,他方才嘴角溢了血,虽嘴上不说, 但身体定然不好受。
幸好公堂后有一间用来休憩的小室, 两人将就一晚便也正好。
她正想拉着人进去,却在经过主位桌案时, 萧霁忽然伸手碰向她的胳膊。
明绮本能想反制住萧霁, 却顾及他的身体,干脆卸了力道,顺着他倒在桌案后宽大的主位上。
桌案上的烛火即将燃尽, 忽明忽暗。
明绮双手撑着椅子上铺着的软垫, 萧霁则搂着她的脖颈, 不准她后退。
她骑虎难下,不由有些无奈:“这是做什么?”
“阿绮,疼。”萧霁的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 眸光流转,似水般润泽。
公堂不比萧霁休养的屋子暖和。
明绮下意识空出一只手,要帮他拢好衣襟。
他却趁机用力, 死死拥她入怀。
明绮猝不及防,两人隔着衣物紧紧贴在一起。
“萧霁。”她拧眉,语气中带着某种警告。
萧霁面对明绮时, 胆子比从前大了许多, 鸦羽一般的睫毛扇动两下,温声道:“你不想在这里试试吗。”
“不想。”明绮的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可是我想。”萧霁低声说, 烛火打在他的脸颊上, 显出几分落寞。
明绮深吸一口气,萧霁铁了心一般诱人深入, 使出的招式不只是嘴上功夫那么简单。
原本揽着她脖颈的手徐徐下移,不动声色解开她一层衣衫。
明绮握住萧霁的手腕,前些日子,手腕上还空空如也,现在再看,手腕上又套了一只布满裂痕的玉镯。
“怎么只戴一只,另一只手上的镯子呢?”她促狭的笑。
萧霁抿唇,搂着明绮的手默不作声紧了几分。
“另一只,在军营里碎了。”
“可惜了,”明绮笑了下,“怎么碎的。”
“和萧斐争执时不甚碰碎。”萧霁低声道。
明绮反应片刻,才想起萧斐是哪号人物。
萧斐是萧厉山侧妃生的小儿子,那日在军营里被她一并抓获,不日就会被押解回京。
在王府时,明绮就和萧斐没什么交集,只隐约记得,萧斐和萧霁关系不好。
那镯子是萧霁母亲留下的,被她扔了后萧霁一直戴在身上,如同一种执念,镯子被打碎的时候,萧霁定然不好受。
明绮低头吻上萧霁的额头,无声安抚。
萧霁以为明绮动情,他的双手都被桎梏着,便扬起脖子,泛红的喉结不时滚动一下,妄图引明绮深入。
骨头汤本就令明绮肝火旺盛,加上萧霁刻意引诱,明绮的呼吸粗重了很多。
“萧霁,别这样。”她哑声道。
就算不在意萧霁的身体,明绮也无法在挂着明镜高悬匾额的公堂上,做阴阳融合之事,这太荒唐了。
“不会有事的,”萧霁凝视明绮,缓缓道,“阿绮,你说你喜欢我的。”
他希望明绮对他做些什么,并急于以此来证明,她口中的喜欢不是虚假的谎言。
倘若黄砺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只有短短几个月可活,那他便不想克制,只想得到。
“阿绮。”他的语气染上些哀求。
明绮闭眼,唇齿顺着他的脸颊下移。
最后在他的下颌停住,半晌后,她语气生硬坚决:“不行。”
公堂中暧昧的气氛倏然凝滞。
萧霁瞳孔晃动,看着明绮的目光颇为受伤,仿佛看一个满口谎言的负心人。
明绮顿了顿,把他拥入自己的怀中,放缓语调道:“再等等,这里太冷了,至少到京城。”
见萧霁情绪不见好转,仍然失神受伤,明绮心中一软,哄道:“阿霁,回京再做,好不好。”
将瀚凌城一众琐碎事务处理完,在谢卿卿接连三道信函的催促下,明绮终于踏上归程。
为防路上生变,明绮说服老国师一同回京,照看萧霁身体。
明绮匆忙回京,除了给萧霁治伤外,更是剑指至高位。
她几乎带走瀚凌城全部绛衣铁骑,为了避人耳目,明绮宣称这些军士是用来看守押送囚车里的犯人。
那晚拒绝萧霁的求爱,终究是把人得罪了。
萧霁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任明绮如何做,他也始终闷闷不乐。
启程之日,明绮带萧霁坐小轿行至瀚凌城东门。
数辆囚车被红衣银甲的军队拥着,在官道上绵延开来,声势浩大。
萧斐的囚车在最后面,他隔着玄铁制的栏杆,远远看见萧霁被明绮护着走来,破口大骂:“萧霁,你这个贱人,出卖父亲,不忠不孝。”
“萧霁,你不得好死!”
明绮揉了揉耳朵,一旁的青影道:“他这么吵,你就不能想想办法。”
“请主子示下。”
“把他的嘴堵上——算了,他既然不听话,便削去舌头。”明绮将萧霁护在身后,挡住寒风,眯着眼睛道。
“是。”青影拱手,从长靴中抽出一把随身带的匕首,稳步冲萧斐走去。
萧斐惊慌失措:“明绮!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萧霁的弟弟,你就不怕萧霁恨你吗!”
“吵死了,”明绮拧眉,“削得干净些。”
“爹!爹,救救我,爹!”萧斐大叫道,声音凄厉,在不远处等着送行的黄砺都听得一清二楚。
被关在旁边囚车的萧厉山皱起眉,他看着萧斐,目光有几分不忍,但终究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萧厉山被吵得心烦意乱,干脆转过头去,做出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爹!你救救我……老不死的,我可是你的儿子啊!活该你众叛亲离!”眼看青影拿着匕首近在咫尺,萧斐神智疯癫,连萧厉山也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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