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侥幸能成,或许可能应该还有救回来的机会。”游大夫说的含糊其辞,心中一点底气都没有。
什么或许可能应该,他从医数十年,从没见过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的病人。
“游大夫,你从医数十年,传令尊衣钵,是我这里最好的大夫,”明绮声音喑哑,“所以请一定护住他的性命。”
游大夫咬了咬牙,道:“将军,回去的路上绝不可颠簸,若骑马回去,怕是会回天乏术。”
他的话音才落下,不远处响起车轮辘辘转动的声音。
两人转头看去,见一辆宽敞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
叶千枝一跃从马车跳下,他搬来马凳,掀开车帘,坐在车厢里的柳云华款款从马车中走下。
游大夫眼前一亮,心道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这马车说来不就来了。
明绮也松了一口气,她低头轻吻神色昏沉的萧霁,有些温热的唇轻轻印在萧霁眉心。
“我抱你起来,要是疼就告诉我。”
明绮起身,确认将萧霁稳稳抱好后,抬脚向柳云华走去。
游大夫抱着药箱在她身后喊:“将军,你的身体也受损严重,下官还没有帮你看呢!”
柳云华看见萧霁的惨状,脸上一惊,顿时焦急起来。
萧霁身上的鞭伤只是草草包扎,经过一番折腾后,白布染血,伤口显然开裂了,左边脸颊同样包着染血的布匹,胸口插着一支粗重的铁箭。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萧霁生机断绝。
明绮抢在柳云华说话前开口:“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萧霁需要尽快回城,还要借阁主马车一用。”
柳云华心痛地看着萧霁,沉重点头。
明绮当即带人坐入马车,马车宽敞,容下三四个人也能绰绰有余,明绮冷道:“游大夫,你也来。”
“诶,好。”游大夫连忙抱着自己的药箱爬上马车。
夹道之后,去往瀚淩城的路便是宽敞平坦的官道。
游大夫忙前忙后,先简单帮萧霁处理了伤口,又问明绮:“将军,下官帮你把脉吧。”
明绮捂着胸口,苍白着脸摇头:“我没有大碍,你只用管萧霁就是。”
游大夫擦了擦脸上的汗,小心翼翼觑着明绮的脸色,见明绮的视线始终落在昏睡中的萧霁身上,眉头紧皱,忧心忡忡,不由心下凛然。
在他看来,除非神仙降世,否则萧霁是救不回来了。
他拼尽全身医术,或许能为萧霁吊几天性命,但几天之后呢,总要给明绮一个交代。
“将军,公子的生机太弱,下官实在是心有忧虑。”游大夫斟酌着措辞。
明绮抿唇,看着萧霁微阖的双眸不语。
那边游大夫还在旁敲侧击着,却没看见明绮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隐隐颤抖着。
她在战场上,见过很多和萧霁一样的军士,到最后那些军士没有一个能救回来。
作为将军,应当爱兵如子,每一个折在战场的军士,她都记在心里,战事平息之后,她会亲自带人收殓他们的尸骨。
但萧霁不一样。
她无法做到任由萧霁死去。
尤其是在当年之事即将真相大白的今天。
战场之上,胜败乃兵家常事,生死更是上苍有命。
只是若一定要以萧霁的死为代价,换取这场连夜奔袭的成功,于她而言,却是一场不能接受的失败。
“将军?将军?”游大夫低声唤她。
明绮勉强回神,语气生涩:“无论如何,你尽心医治,务必保他活着到瀚淩城。”
“是,下官定然尽力而为。”游大夫忙道。
明绮用手背擦了擦萧霁唇角的血渍,温声细语道:“阿霁,如果你撑不下去,我一定会忘了你,你也不想我忘了你,和别人双宿双飞吧。”
萧霁眉宇皱起,即便是在昏睡中,脸上还是露出几分掩饰不住的惶然。
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太阳彻底升起前抵达瀚淩城。
楼遥担心明绮,天不亮就在城门上等着,见明绮回来,立即跟上明绮的车马。
明绮就近找了家药材齐全的医馆,盯着下属将萧霁移进去,立即对楼遥道:“你先前说,老国师在瀚淩城,可有具体位置?”
“有,老国师的住所离这里不远,拐过两条街就是。”楼遥说。
“带我去见他。”明绮抓着楼遥的手说。
“好,”楼遥说完,又有些担忧,“你的脸色很不好看,要不要先看看大夫。”
明绮摇头:“来不及了,现在就去。”
烨朝连续几位皇帝崇尚玄学之风,信奉国师之言。
直到当今皇帝上位,国师一派讲的是顺应天命,莫逆天而行,皇帝却对长生之术痴迷,与国师一派思想不合,以至于冷落国师一脉,令现任国师独居京郊,老国师远去边境也无人问津。
老国师避世隐居于边疆,轻易不见人。
但前来求见的是十万火急的明绮。
萧霁命在旦夕,明绮不敢耽搁一星半点,当即推开拦路的童子,直直冲入内院。
老国师隐居之所风景秀丽,庭院中有仙鹤翩翩起舞,仿佛人间仙境,难以想象这样的住宅会建立在风格粗旷的瀚凌城。
老国师便盘膝坐在水雾缭绕的内院廊檐下,鹤发童颜,一身道袍衬他仙气飘飘。
明绮在老国师面前站定,深深作揖:“求您救救明绮。”
老国师掀起眼皮看她:“将军擅自闯入在下居所,真正需要救的却不是将军。”
“萧霁危在旦夕,我手下的医师束手无策,但慧泽大师,您从幼年就习各家之学,医术之高,明绮年少时就有所耳闻,若说还有谁能救萧霁,除了您,明绮想不到别人。”
明绮语气涩然:“萧霁年少时跟大师学过机关术,哪怕看在师徒情分上,望大师救救他。”
老国师淡淡打量她半晌,她弯腰躬身,姿态放得很低,半点不见掌权将军的风光和意气。
片刻后,老国师缓缓叹一口气,持着竹杖起身,温声道:“人命攸关,将军,还请带路。”
明绮和老国师赶到时,游大夫刚好擦着手从医馆里出来。
“将军,箭已经取下,万幸医馆里有一株千年老参,无论如何是把公子的命吊住了,只是这性命能保几天……”游大夫叹一口气。
明绮低声道:“辛苦几位大夫了。”
“为将军做事,应该的,应该的。”游大夫连忙摆手。
老国师比起游大夫,手法更娴熟一些,他轻车熟路把手搭在萧霁手腕上,沉吟道:“果然,他身体崩毁太重,用寻常药物已经不行。”
明绮在一旁,轻声问:“您也没有办法吗?”
“保住他一口气自是不难,只是今后就让他无知无觉躺在床榻上,了此残生,将军愿意吗?”老国师看向明绮,神情悲天悯人。
明绮握紧拳头。
怎么能愿意,她想要看萧霁因她而笑,因她而泣,而不是像一个没有生气木偶一样,躺在床上,不会惹她恼怒,也不会惹她开怀。
“您只要保他三个月,为他续三个月的性命。”明绮抬起头,一字一句道,“三个月内,至少要他行动自如,不要像死人一般。”
老国师露出若有所感的神情:“古书中的确有类似的手法,萧霁的伤不算重,只是伤上加伤又引发旧疾,才会危及性命,若倾尽瀚凌城所有珍奇草药,的确可以为其续命,但也只能保两个月。”
“够了。”明绮松了一口气。
“这两个月,他的身体会比常人虚弱许多,现在又是冬日,旧疾复发的时候,他不会太好过,还希望明将军能让人悉心照料。”
“只要能续两个月,其余的事情,大师尽管放心。”明绮作揖。
“那我便写个方子,将军之后让人按照方子所写照顾就是,之后我会开两剂祛疤的药,萧霁这孩子向来爱护自己的容貌,倒不好叫他醒了也伤心。”老大夫自顾自走到桌案前,提笔欲写字。
明绮察觉出古怪,轻声问:“您似乎很了解萧霁,了解他的身体,了解他所在意的事情。”
“这也不奇怪,我教习萧霁机关之术,也有一年之久,了解他的喜欢不是寻常?”老国师老神在在。
“但萧霁身体的旧疾是两年前才有的,萧霁如此爱惜自己的容貌,也是从两年前齐王倒台开始,您教导萧霁是在萧霁还没有及冠的年纪。”明绮抬起眼,一语戳破了老国师话中的漏洞。
老国师笑了笑,说:“将军说错了,不是两年前,是三年前。”
三年前,正是萧霁同明绮和离,明绮断情绝爱离开京城故土的时候。
室内烧得炭火很足, 如明绮这样天生体热的人,穿着春日的常服也不觉得寒凉。
老国师却走到炉子旁,又加了几枚煤炭进去。
直到炉子中火光冲得很高, 老国师才看向明绮, 目光慈爱:“明将军心思通透,想必已经猜到其中的关键。”
明绮垂眸, 视线落在纱幔后的萧霁身上, 他始终昏睡着,即便隔着红纱香幔,也挡不住他苍白的面色。
她掀起床粱垂下的纱幔, 帮他仔细掖了掖被角。
最后, 视线落在他右边耳垂的银穗子上。
银穗子脏污不堪, 如明珠蒙尘。
她眸光流转,难得显出几分柔和,小心帮他将银穗子耳饰取下, 放在香炉旁。
“是萧厉山罚了他,还是……”
老国师也望着萧霁,眼神悲悯:“那日你离开齐王府, 一直了无音讯,直到明丞相的仆从来寻,萧霁才知道你未归家门, 踪迹全无。”
“他大概猜到是萧厉山下了杀手, 惊慌失措间,竟独自出府寻你, 因太过着急, 身上只着了一件单衣。”
“那晚,我被杀手追得一路逃到京郊, ”明绮看着老国师,沉默片刻,“他也去了京郊对吗。”
“是,大雪初霁,京中留下的血迹鲜明,萧霁寻着血迹,一路到京郊,只是最后也没有找到将军。”
萧霁当然不会找到她,那时候,她为搏一线生机,从悬崖上一跃而下,九死一生,若非谢卿卿相救,世界上再不会有明绮,或者明长风这个人了。
她曾经恨极萧霁,萧霁也的确可憎。
他不愿意对她表露一丝一毫的喜欢,也不愿意同她诉说苦衷,但他又保不住她,无论是性命还是爱情,到最后引得两人险些无法挽回。
现在,她不想听萧霁辩白什么了,她只想要他活着。
活着接受她的喜爱与憎恨。
老国师兀自说着:“那夜遍地的血,惊吓到萧霁,萧霁不顾劝阻,在京郊雪地愣是找了一天一夜。”
“若不是我的弟子恰好下山采买,发现了被积雪掩埋的萧霁,萧霁的身体就不是畏寒避冷那么简单了。”
“只一天,他便留下了病根?”
老国师摇头:“之后几天,他一直在寻你,废寝忘食,从不间断。”
“仿佛也是从那年开始,他不计一切代价和后果,拼了命想要抓住萧厉山的证据。”
“原来是这样。”明绮语气沉沉,藏着不可言说的心事。
“同将军说这些,也是我这个老骨头有所私心,不忍萧霁为苦痛扰乱,将军若愿意放下前尘,或许可以给萧霁一个机会。”
明绮沉默片刻,对老国师深深一礼,说:“明绮感念您从前对萧霁的救命之恩,今日萧霁生死存亡,他性命全然寄托在您一人身上,只求您能保萧霁两个月生机,绮必有重谢。”
“将军言重了,”老国师摆手,“萧霁也是我的弟子,身为人师,护住自己的学生是分内之事,将军既然有救治萧霁的良策,我费心帮他续命也不是难事。”
屋外忽然有人敲响房门。
“将军?将军在里面吗?是下官黄砺。”
明绮长眉轻蹙,先对老国师道:“萧霁的事情就有劳您了,我还有些事情要忙,您若有什么需要,直接吩咐我身边的下人就是。”
老国师轻一颔首:“将军放心。”
明绮退出房门,便见黄砺搓着手,局促地站在廊下。
黄砺见明绮开门出来,不由伸长脖子,充满好奇的视线若有似无往屋里钻。
明绮面无表情关上房门,皱眉道:“什么事?”
“信使送来了几封给将军写的信,下官见将军有要事要忙,特意给将军送过来。”
明绮拧眉,伸手接过黄砺递来的信件,拇指摩挲着信封的刻字和印章,其中有一封出自于谢卿卿之手。
明绮顿了顿,面不改色将几封信件收入怀中,不悦道:“你还有什么事情?”
黄砺的视线艰难从明绮身后的房门上移开,试探性地说:“听说将军从敌军军营带回来一个人,不知……”
“关你什么事,我才回城不到半日,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明绮眉梢挑起,眼含不悦。
“是两位钦差大人向下官问起,下官才知道的,”黄砺擦了擦头上的汗,连忙表忠心,“在下也是随口一问,将军不愿意说,下官打发了二位钦差就是。”
“有什么不可说的,”明绮心思微转,嗤笑一声道,“带回来的是我埋在军营的探子,此次若非他不惧风险,传递消息,我那几千铁骑还不知道要折损多少。”
明绮慢条斯理整理着衣襟:“此次能胜,他功不可没,本将军正要上奏皇帝,为他请奉。”
“原来是这样,”黄砺干笑两声,不经意道,“听说这位探子,名叫萧霁。”
明绮的神色微冷,转瞬皮笑肉不笑道:“这些也是两位钦差告诉你的?”
“是,二位大人对将军甚是关心。”黄砺忙道。
明绮冷哼一声,在廊下踱步几息:“刘矶和谭且是皇帝近臣,虽然和我一向不和,但朝中又有几人没被他们拿鸡毛蒜皮的事情参奏过,黄大人,难道你停了他们的泻药,到皇帝面前,他们就不会参你一本了吗?”
黄砺脸色骤变,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下官惶恐,下官和将军共事多年,和将军定然是一条心的啊。”
黄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明绮懒得同他掰扯,从信件中翻找一个,当着他的面撕开,扔在黄砺面前。
“这是谭且参你的,黄大人,看看吧。”
黄砺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拿起信纸打开,脸上的肥肉因惊惧抖动几下,不可置信道:“这、这是诬告,下官从来没有收受富商贿赂,正厅里摆着的珊瑚是下官五十大寿,好友送来的贺礼啊!”
明绮扯了扯唇角,坐在廊下冷冷看他。
黄砺爬行几步,抱着明绮的小腿,痛哭流涕:“将军务必提携下官啊,下官和将军是一条战线的啊。”
明绮踹了黄砺一脚,嫌弃拧眉道:“既然知道,还不快去给两位大人奉茶。”
“哦对对对,”黄砺恍然,擦了一把脸上的鼻涕,“多谢将军提点,下官这就拿珍藏的雨前龙井,一定把两位大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两人正说着,老国师持着竹杖推门而出。
明绮神色冷肃几分,立即起身迎上去:“他怎么样。”
“约莫今晚就能醒过来。”老国师摸着胡须,端的是仙风道骨。
明绮长舒一口气。
“只是将军切记,他只有两个月的生命,前一个月或许还好,时间越长,他的身体便越发疲惫,拖不了太久,瀚凌城寒冷,他太畏寒,要减少出门的次数。”老国师细细叮嘱着。
“还有,莫要让他情绪失常,那样会激化他的伤势。”
“放心,我会牢记的。”明绮道。
黄砺在一旁,默不作声伸长耳朵。
见明绮语气温和,全然不像面对自己时的凌厉,更是对那屋里的“探子”充满了好奇,心中不自觉打起算盘。
明绮送走国师,转身见黄砺贼溜溜看着屋门,不由单手叉腰,不耐烦地看向黄砺:“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黄砺小鸡啄米点头道:“是、是,下官这就滚。”
“等等,”明绮不放心地叫住他,冷冷道,“我方才叮嘱你的事情,若是做不好,我可以保证,你头上的乌纱帽也别想要了!”
“将军放心,这次就是说什么,下官也得站在将军这边。”黄砺连忙道。
明绮扯了下唇角,冷笑道:“最好如此。”
送走黄砺,明绮命心腹守好整个医馆,吩咐不见任何人之后,才独自坐在桌案旁,将谢卿卿寄给自己的信笺展开。
——见字如晤,皇帝病重,望速归。
明绮收好信笺,又把贺玄之的翻找出来打开。
比起受人监视,束手束脚的谢卿卿,贺玄之的信则更清晰明了。
自朝中有能力争夺储位的成年皇子相继倒台后,皇帝就开始着手培养还在启蒙阶段的九皇子。
九皇子身体羸弱,母家寒微,无论如何也不是合适的继位人选,但皇帝没有别的选择,就算九皇子再不济,也比几个德行有亏的皇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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