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警告过他,民间若再出现关于我的话本书册,不论和他有没有关系,我都要砍了他的手脚。”谢卿卿阴测测道。
“理应如此。”明绮一本正经。
从谢卿卿处出来,明绮心情还算不错,她向谢卿卿讨了一壶宫中御用的药酒,打算拿回去给萧霁喝。
春寒料峭,她格外想看萧霁在冒芽的柳树下,不胜酒力的模样。
大约是和谢卿卿聊了太久,明绮走出宫门,在停放车马的墙角下,看见了长身玉立的萧霁。
随着天气回暖,他的身体也好了许多,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精神起来。
萧霁瞥见明绮从宫门口出来,神色微亮,没有什么犹豫,抬脚就向明绮走过来。
“不是说这几天还是太冷,让你少出门吗?”明绮垫着脚尖拥住他,笑意盈盈。
萧霁长眉轻蹙:“你说过下午陪我去看诗会。”
明绮笑了下,一手抵住他身后的红墙:“放心,我这不是把所有公务都推掉了。”
她拎起手中酒壶:“还讨了壶酒,看完诗会我们当月对饮,看谁先醉。”
“先醉的那个人要有惩罚。”她的下颌枕在萧霁肩膀,表情餍足。
萧霁眸子里露出几分无奈:“那我自愿领罚就是。”
“不行,你一定要喝。”明绮想到萧霁醉酒的样子,眼中笑意更甚。
此时街道上只停着明绮一家的马车,明绮仗着四下无人,踮起脚尖,揉搓着萧霁的眼尾,狎昵地吻上去。
“明大将军,巧遇。”
明绮动作一顿,一边不动声色挡住萧霁,一边转过身。
才遭女帝贬斥的起居郎笑呵呵站在明绮身后,一双眼滴溜溜往明绮身后瞥。
“起居郎,有什么事?”明绮挑眉看他。
“在下偶然路过此地,和将军打个招呼罢了。”
说完,他又十分眉眼色地伸长脖子,虽有明绮挡着,却没费什么功夫就看见了萧霁的脸。
起居郎顿时笑容更深:“早就听闻明将军虽未婚配,却金屋藏娇,和一男子出入成双,以前杜某还有些不信,不想今日竟然有缘得见,萧公子,幸会。”
萧霁微微颔首,神色冷淡,袖袍下的手紧紧握着明绮的。
明绮心中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听闻起居郎遭逢贬斥,今日这是……”
“噢,在下进宫拿回自己的一些私物,陛下令臣闭门思过半年,”起居郎举起手中的一叠书册,“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将军,咦?萧公子的眼眶怎么红了?”
明绮连忙将萧霁挡在身后:“既然无事,我们便先离开了。”
“将军慢走。”起居郎恭敬弯腰。
本以为这事就算是过去,直到半个月后,青凤和青影在廊下争执,吵醒了午睡的明绮。
明绮揉着眼眶,颇为不悦地打开房门:“你们在吵什么?”
原本叽叽喳喳的青凤立即消声,讷讷道:“主子,你怎么醒了。”
明绮差点气笑:“我为什么醒,难道不是问你们两个吗?”
青影愧疚道:“属下吵到主子午休了。”
明绮冷哼:“说吧,你们两个在吵什么,这么热闹。”
“是青影,什么都要管一脚,我想看个话本都不行。”青凤先声夺人。
青影拧眉:“我只是担心主子知道了不快。”
青凤连忙捂住他的嘴,遮掩道:“我就是看个话本,主子无聊的时候不也看,你别小题大做。”
青影在青凤隐含警告的目光下欲言又止。
明绮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人,心中没来由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
“话本呢,拿来给我看看。”明绮冷着脸伸手。
青凤讷讷后退一步,小声说:“没什么意思,别污了主子的眼睛。”
明绮冷冷扯起唇角:“我现在看你,就已经污了自己的眼睛了。”
青凤颇为受伤,碍于明绮的淫威,委屈巴巴从怀里把一本书册拿了出来。
书册被争抢之后,已经出现了折痕,但纸张很新,还透着清淡的墨香,一看便知是新书。
明绮狐疑地看青凤,青凤白着脸,默不作声躲到青影身后。
明绮打开书页,随便翻了翻,狐疑的神情转为阴沉。
青凤瑟瑟开口:“主子,你听我狡辩。”
“狡辩?”明绮冷笑一声,指着某一段话说,“粉融香汗流山枕,萧朗赤目拥将军。”
“当真是你敢看,书的作者敢写,这上面的人物甚至都没有用化名,”明绮猛然提起嗓音,目光阴测测的,“青凤,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青凤抱着青影的大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叫道:“这书我昨日才拿到,还没来得及看,饶了我吧呜呜呜。”
明绮颇为恼怒地掀开书的第一页,作者署名起居郎杜某。
很好,她的预感成真了,那日在宫门前就应该克制自己。
不等她发作,青凤捏着自己的衣袍,小声道:“书是从公子那里偷偷拿的,我一开始以为是寻常话本,就打开看了几眼,不想被青影抓了个正着。”
青影怜悯地看青凤一眼。
“萧霁?”明绮愣住,随即拧眉,“偷拿公子东西,还有理了?今年夏天新兵训练,你来做。”
“啊!”青凤惨叫一声,“别啊,太热了我会被热疯的。”
“就你了。”明绮铁面无私,转头看青影:“萧霁呢?”
“公子方才往西街去了。”青影道。
明绮依稀记得,西街有家书铺,起居郎被贬斥罚俸,便凭借在书谱打杂为生。
明绮脸色古怪,想到这些以她和萧霁为主角的淫词秽语被萧霁看过,她就坐立难安起来。
“你确定,书是从萧霁手里拿到的?”
“……是。”
明绮轻咳一声,沉吟问:“你可亲眼见萧霁看这话本。”
青凤小心翼翼觑明绮:“是,属下亲眼看见,这本书被公子翻看后压在砚台下。”
明绮忍不住又咳嗽一声,脸颊有些热,她抬眼对上青凤的打量,不由恼羞成怒,恶狠狠踹青凤一脚。
“行了,还不快滚,看见你就烦。”
“噢、好。”青凤蔫耷着脑袋。
出于好奇和窘迫,明绮立即着人备车,马不停蹄就往西街赶去。
西街酒楼林立,路边摊贩鳞次栉比,是京城最为繁华的区域。
明绮坐在马车上,表情阴沉。
只要想到编排她和萧霁的话本在市面流行,且还让萧霁看见,污了萧霁眼睛,她就恨不得立即拿刀砍了那起居郎。
可恶,早知如此,那日就该劝谢卿卿砍了他!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在外边低声道:“将军,到了。”
明绮深呼吸,反复告诫自己不可大街杀人,否则谢卿卿也保不住自己。
外面的车夫又道:“公子也在。”
明绮一愣,立即掀开车帘去看。
却见穿着月白色长袍的青年缓缓从书铺步出。
冠盖满京华。
明绮心念微动,跳下马车。
萧霁看见明绮,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错愕,却很快被他掩饰住,他步伐略快,走到明绮身前:“阿绮?”
明绮点头,明知故问:“你怎么在这里?”
萧霁瞳孔轻微颤了一下,低低道:“来买些书。”
下一刻,他的手腕骤然被明绮握住。
她看着他空空如也的手掌,似笑非笑:“我的阿霁什么时候学着骗我了?”
萧霁有些慌张地抿唇,睫毛快速眨动两下,哑声道:“没有买书,是见了一个人。”
“起居郎?”
“……嗯。”
明绮了然:“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一起再去见见。”
她不由分说拉着萧霁走进店铺。
彼时,起居郎正魂不守舍盯着鱼缸里的锦鲤出神。
他抬眼见来人是明绮和萧霁,浑身一激灵,哆哆嗦嗦道:“萧、萧公子,您怎么把明将军也带来了。”
萧霁蹙眉:“你做了亏心事,还怕正主找过来吗?”
起居郎欲哭无泪:“真没有……您怎么能……”
“起居郎,”明绮拿出从青凤手里缴来的话本,一股脑扔在他面前,“这些东西,你不应该给我一个解释吗。”
起居郎扑通一声跪下,动作比青凤还要顺畅许多,他委屈道:“臣只是私下写写,没有别的意思……”
“私下写写都传到我这里来了?”明绮冷冷道。
萧霁轻轻握住明绮的手:“阿绮,没关系的,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起居郎:“……?”
明绮气焰不减,她回握住萧霁,对起居郎阴阳怪气道:“好歹也是朝廷官员,却编排这些全是动作,没有内容的荒唐话本,起居郎这个官职你不想当,我很快就能找人替你。”
起居郎:“呜呜呜真的不是……”
明绮骂完人,火气勉强消下去些,萧霁打量着明绮神色,温声劝道:“书铺还要开店,不好在这里和他计较,我们先回去吧。”
他说得颇有道理,西街人来人往,起居郎写得毕竟是他们二人的污秽话本,在这里闹大了反而不好。
明绮视线从起居郎身上收回,临走时不忘威胁道:“赶紧把你写得那些乱七八糟的烧了,若是让我从哪里知道你还在写,我就被你烧了。”
起居郎小鸡啄米点头:“是是是,您放心。”
明绮牵着萧霁走了两步,却又忽然折返,把方才扔给起居郎的话本扯过来,面不改色道:“这本是赃物,便由我来保管。”
起居郎不敢反驳,忙道:“将军尽管拿去,小人绝无异议。”
等明绮的马车走远,书童抱着一叠书从门外出来,张望四周,奇怪道:“方才那位公子怎么不在了,大人不是说近日写的话本,都只卖给那位公子吗?”
起居郎踉跄从地上站起,闻言怒道:“莫要再跟我提他,我杜劫平生最后悔的就是写他和明绮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书童懵懂道:“大人是说萧公子吗,他除了性子冷淡些,其余的都挺好的啊。”
“性子冷淡?”起居郎猛然提高嗓门,“他看着人乱棍打我的时候,性子是挺冷淡的。”
起居郎说着,双眼就留下悔恨的泪水。
当时只以为萧霁是个无权无势的落魄世家子,依靠明绮的庇护才能苟延残喘。
他也是猪油蒙了心,以为那明绮只是玩玩萧霁,不会计较,又觉得她公务繁忙,也不一定能像女帝手眼通天,才按捺不住写了两人的颠鸾倒凤的话本。
但谁能想到他才写完第一天,把书册摆在书店没一个时辰,就被萧霁打手找上了门。
紧接着就是萧霁亲临,不由分说让打手痛揍他一顿。
他本发誓日后绝不再动笔,萧霁却命他继续写。
当然,只给他一个人看的那种,一旦发现流传出去,就会命他身边的江湖打手取他狗命。
他分明都已经战战兢兢,按照萧霁的要求写了,为何萧霁还是把明绮引过来,偏偏萧霁自己还装作无辜受害的模样。
起居郎脸色扭曲。
这哪里是什么苟延残喘小白花,分明就是扮猪吃虎的毒蝎子。
此时的萧•毒蝎子•霁,正被明绮按在马车上,明绮桎梏着人的双手,桃花眼懒懒眯起,兴师问罪道:“现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起居郎写的话本被压在你的砚台下。”
“你翻了我的桌案?”萧霁神色自若,眸光清明。
“是青凤那小子偷的,你要算账找他去,”明绮凑近他,咬了咬他的喉结,“别转移话题。”
萧霁纤长的睫毛微眨,叹了口气,低声道:“是叶千枝从外边买回来的,写得倒是有些意思,我便留下随意翻看一下。”
顿了下,他道:“正是因为看到话本是那个杜起居郎写的,今日我才会找上他,不想你也来了。”
“是这样吗?”明绮似笑非笑
萧霁垂眸,神色黯然,语气低敛落寞:“这样的小事你也不信我吗?”
他很会拿捏明绮的软肋,知道怎样说能让明绮熄火,也知道怎么说能很快勾起明绮另一种火气。
她眸光流转,含笑凑近,极好说话道:“信,阿霁都这么说了,我当然信。”
“那起居郎是怎么写的,你还记得吗?”
萧霁避开明绮的视线,抿唇故作不知:“怎么写的?”
明绮笑了下,将他整个人搂入怀里,慢条斯理帮他褪去外衣:“他说在马车里,和床榻不同,别有一番趣味,要不我们试试?”
他的耳尖瞬间透红,几乎和耳鬓的殷红穗子融为一体。
他慌张看向别处:“别……”
声音轻微,手上也没有抵抗的动作,反而默不作声扯住明绮的衣襟,无声邀请。
他的身体极为敏感,只明绮轻轻一吻,他便动情地颤抖一瞬,发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和他清冷的外表截然相反,却更引人坠落。
马车在将军府的门前停下,车夫早早退离马车附近,里面两位主子却迟迟不曾出来。
明绮和萧霁借着话本,仿佛打开了某种新天地。
起居郎却受到了某种极大的创伤,隔日早朝便向帝请命调到翰林院编撰史书。
谢卿卿闻听此言,巴不得把人赶紧哄走,大手一挥欣然应允。
明绮却在朝会后,看着起居郎轻快的步伐,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编撰史书,总不能是换个正大光明的手法编排她和萧霁吧?
萧厉山权势滔天, 日日都在想如何将皇帝从位置上拉下来。
皇帝亦是寝食难安,恨不得啃食其肉。
双方势力争执不断,却总是萧厉山隐隐压过一头。
为进一步攫取权力, 萧厉山欲把自己的儿子安插在朝廷。
科举制度分明已经完善, 萧厉山却要以举孝廉的形式给儿子安排官职,皇帝推辞不过, 又不想看着萧厉山如日中天, 便将主意打在了萧霁身上。
京中谁都知道,萧厉山对萧霁苛待有余,慈爱不足。
如果一定要让萧厉山的儿子入朝堂, 那么这个人皇帝更希望是萧霁, 而不是深受萧厉山疼爱的萧斐。
擢升萧霁为右扶风那日, 萧霁入宫谢恩,迎面撞上了坐在汉白玉石阶上的明绮。
彼时明绮是明衡唯一的女儿,是长公主的掌上明珠, 是绝无动摇的皇帝一派。
这样的人,萧霁应该敬而远之才对。
但是萧霁失控了。
在对上那双隐含坚强又热烈的眼睛时,萧霁鬼使神差解下了身上披风, 盖在她擦破的衣物上。
后来的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萧霁反复思量自己为何会失控。
分明知道和明衡的女儿来往太近,会引萧厉山更加厌烦, 会让自己的处境更岌岌可危, 却还是不可抑制的动心。
是因为明绮太炙热,她像是火, 在萧霁一生漫长黑夜中燃烧得太热烈。
她拥有太多萧霁不曾拥有的东西, 家人的关怀,随心所欲的性子……
或许是因为好奇, 或许是因为羡慕,萧霁不自觉地追逐明绮,哪怕明绮不知道。
他会旁敲侧击下人明绮用膳的食肆,会向友人打听下场宴会明绮会不会出席,会装作巧合去明绮跑马的马场,尽管他对马术一窍不通。
后来,明绮说爱他,说皇帝已经赐婚,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萧霁的心前所未有跳动起来,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自己耳尖通红,可转瞬又凝结成冬日寒霜。
那时的明绮远离庙堂,不懂朝政的波诡云谲,看不透皇帝圣旨下的深意。
明绮是一颗被打入萧厉山身边的钉子,这样的钉子若是一朝事发,也可以是一颗弃子。
萧霁心知肚明自己护不住明绮。
得知此事时,萧霁失手打碎了茶盏,引得明绮侧头看过来,抿唇道:“你若不愿意,我求舅舅收回成命就是了。”
收回成命,帝王之命怎可收回,他们二人已经是骑虎难下。
萧霁垂眸,将地上的碎瓷片一一捡起。
明绮见他不说话,却有些急了:“到底能不能答应啊,你倒是给我个准话。”
萧霁望着她,面前的人灿若春花,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怎么能不愿意呢。
又怎么说得出愿意二字。
齐王府是虎洞狼穴,便是他也没有保全明绮的底气。
“你快说呀。”明绮小声催促着。
终究是私欲作祟,萧霁在明绮急切催促下,温声道:“倘若你问过家中,明丞相和长公主也不阻拦,霁愿意娶明绮为妻。”
他给了明绮一条退路,如果长公主和明衡有阻拦之法,一切还有转机,若没有转圜余地,他就是明绮最后的退路。
至少他是萧厉山的儿子,有他护着,哪怕拼上一身性命,也不会让明绮出事。
明绮说她是飞蛾扑火,只有他自己知道,谁是火,谁是飞蛾。
天子终究是天子,便是简在帝心如长公主和明衡,也无法让天子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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