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把它攥在手心里。
抱着应该很少有人把收集碎玻璃片当成爱好的想法,沈从越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
还是有几分意外的。
因为在他看见她的第一眼,他没想到,她的举动就已经完完全全地将他心中的不安给做实了。
不过她的身上却没有那股子压抑的死气,是很平和很柔静的一个小姑娘,完全看不出是会有这种想法的人。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她骗过了所有人,也可能,她把自己也骗到了。
而闻喜在确定阿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候,才把放在轮椅侧边的玻璃碎片重新攥回到手心里,用右手撑着头,左手露出玻璃碎片的尖端,在自己的手腕上隔了一些距离,左右比划了下。
听到耳边有脚步声传过来,手心里的东西还没完全收回去,男人平淡无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你手心里的东西闪到我了。”
声音出现的太过突然,再加上不远处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位不能被发现她动作的人,闻喜身子控制不住的颤动了一下。
然后很快反应过来,他应该是看到了她攥着的玻璃渣片,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几道光线。
还是有几分明显的。
微风拂动过来,她的圆润小巧的鼻头缩动了一下。
是熟悉而又好闻的气息。
是昨天那个男人。
一个小时左右前,他还停留过她的身边。
所以是偶然吗?
还是在那个时候,他就看到了她拿上这块玻璃碎片。
最后放心不下,所以来找她,想看看她要干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鼻息压抑而又湿润了几分,松开了手心里的东西。
沈从越抬起手,动作自然地将东西从她的手心里拿走。
他干燥发着温意的手指,在那一刻不小心地轻轻划过她的手心,她平展向上的手跟着晃悠了一下。
“划到了?”
“……没有。”
沈从越将玻璃片夹在两根手指中间,指腹慢慢摩挲几下后,掀起眼看着眼前坐在轮椅上正故作镇静的女孩。
她绝口不提刚才正在做的事情。
那边休息的看护阿姨这时也看到了沈从越,她还记得他是昨天在天台上见到的那个男孩子,今天又在闻喜身边看到他,下意识就以为这是她的朋友。
“哎……你一定是闻喜很好的朋友,连着两天都来看她,之前都没什么人来过的…….”
阿姨毫不吝啬地对这份只有两面之缘的友情给予了夸赞,看着沈从越,脸上的笑意遮挡也遮挡不住。
“闻喜长的好看,交的朋友也长的不赖,又高又瘦的,这么年轻也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闻喜眉梢抽动了一下,抬起手按了几下那里。
“阿姨,我和我朋友单独说会儿话吧。”
闻喜将手搭在扶手上,语气平静,帮他将“朋友”这个身份彻底坐实了。
年轻人有年轻人该聊的话题,再加上有人陪在闻喜身边,看护阿姨倒也放心,对闻喜叮嘱了几声,说聊完后记得给她打电话,这才走远了些,坐在了几个同龄的阿姨旁边去闲聊。
正值中年的阿姨们聚在一起,总是最能谈论的,因为她们这个年纪,也就刚刚好走到了这人生的中程路,上面是父母辈一代的老扶手,下面就是需要不断去搭建的小一代新梯子。
这两辈人说白了,都需要她们去衔接,这其中也就无法避免地夹杂更多的唏嘘与多感。
可闻喜想了下,她的闻女士却好像很少这样。
闻女士的妈妈走的早,所以她独立的很早,可社会的打磨没有使闻女士变得麻木冷漠,她总是温柔大方的,说话也是细声细语的。
也或许是因为她那淡静如水的性子,这么多年来经营着一家花店,那时候,没有多大的经济压力,她喜欢花,便一天里有很多时候总是在花簇里坐着。
远远看过去,就像花里的西施一样。
事实上,闻女士也真被人用这个称号称呼过,还不少人。
而她自打小时候,就很喜欢闻女士。
还在上幼儿园的小闻喜,就觉得她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尽管到了现在,她这个想法也从未变过。
于是在那时候,小小年纪的她,看着俯身给成簇成边的花浇水的妈妈,第一次拿起了画笔。
这一拿起,就再也放不下了。
“推我到树下面吧,这里有点热了。”
她语气平稳安定,看上去倒像个占理的一方,将收回来的两只白净的手搭在一起,平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头稍稍抬起些,露出的脖颈线条优美而又干净,像只骄傲的天鹅一样。
闻喜今天穿了一件米黄色的长裙,裙摆一直搭在脚踝处,然后是一双尺码偏小的白色运动鞋,并在一起,安分地放在轮椅的黑色脚踏板上。
更像个乖巧的学生了。
可她好像还比学生多了几分通透和散漫。
沈从越将手搭在把手上,推着她慢慢往前走,直到在一片荫蔽下停住。
“这里怎么样?”
他松开轮椅,长腿往前走了几步,在她面前虚扶住一侧的膝盖半蹲了下来,专注地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微抿住唇,过会儿,她轻声对面前的他说了一句。
“你离我近点。”
他身子一顿,然后好笑地说了一声:“你怎么要求这么多。”
但身子还是听她的话往前倾了倾,离她大概有半米的距离。
闻喜秀气的眉梢忍不住一挑:“我们不是朋友吗?”
他一怔,随后垂头低笑了一声,回了一句:“行,你说的都对。”
第8章 闻八下
她还没有想好跟这位只见过两面的朋友具体怎么说她的事情,不过他身边那道好闻的气息可以就这样一直萦绕在她的鼻间,倒让她的心情不受控地好了很多。
她可以耐心多花一些时间,慢慢和他说。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叫闻喜。”
她言简意赅地介绍了自己,然后没有再说话。
沈从越知道她是在等着他,唇角微弯了一下:“沈从越,从来的从,越过的过。”
很通俗的解释,让她觉得,他应该也是一个通俗的人。
可事实不是这样。
他对她来说,很独特。
准确的来说,是他身上的味道对她来说很特别。
“三个月前,我出了车祸,玻璃扎进了眼里,然后到现在也没有恢复,医生说后续需要再多观察。”
她冷静平淡地说完后,将挺直的脊梁靠在后面的椅背上,嗤笑了一声,语气平缓而又沉重,:“观察什么呢?这不过是为了安慰日夜惶恐不安的患者的一种说辞罢了。明明希望已经不大了,连我都要放弃了,可我妈却坚决让我留在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
她低吸了一口气,语气压抑起来:“她坚持给我用最好的药,最好的设施,住在医院里,有多费钱,她一个女人,又能坚持多久呢?”
闻喜的父亲是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出了车祸离开的。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悲伤已经散去不少,她也曾提到过不介意闻女士再找一个,可闻女士始终没有答应。她当时抚着闻喜的头发,婉婉浅笑着说:“没有什么必要,真的,闻喜,妈妈有你一个就够了,我们母女俩,照样也可以把日子过好。”
过日子自然容易,可难的,就是如何把这日子过好。
闻喜觉得,自己只要毕业了,凭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再加上已经打下了不小的名气,一定可以找到足够好的工作,然后带着闻女士过上好日子。
可她所期望的未来被那一场车祸击得粉碎。
她从油画界的被那么多老师看好的新星,变成了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的瞎子。
早上那两个护士说的其实很对。
画家画家,得看见东西才能画。
看不见,怎么能画得出来呢?
她失去的不光是自己的眼睛,还有自己的前途,自己的人生。
她的人生就像那一部部放在角落里色彩纷繁的油画作品,还没来得及受人观赏,就被一场燎原的大火烧成了灰白的尘烬,她就算抓拢到最紧,最后也还是脱离了她的指缝间。
一个盲人,出了社会,能有多好的未来呢?
闻喜好似感觉不到眼前人的存在,自顾自说着,支起右手撑住脑袋,柔软的黑发压进白皙的手指中,舔了一下唇角后,鼻尖动了动。
“我说的够多了,换你了。”
她将撑着头转悠了下,正对着他,浅笑着:“你告诉我,你今天去哪儿了?”
她迫切想要知道,他身上的味道是怎么形成的。
沈从越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唇角弯了弯,直起了身子,靠在了后面粗壮的深褐树干上,抱着肩低头看她。
“告诉你之后呢?你就会接下来跟我去做一样的事情吗?”
她:“你愿意告诉我,我便会的。”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一直吸引着我,所以我想沿着你的轨迹,再去活一次。
沈从越垂眸一直注视着她,见到她面容平静,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神色一顿,随后眉眼松散了下来。他掀了掀唇,言语中夹杂了几分笑意。
“光听有什么意思?走一遍不就成了。”
他顺手将玻璃片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然后推着她往前走。
她嘴一扁,出声让他停了下来。
于是沈从越久看着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然后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服下摆,很小幅度地往下拽了拽,语气故作平静地对他说:“不想坐轮椅了,就这样走吧。”
他斜睨了她一眼,目光从她拽着他衣服的那几根白净如葱的手指上轻飘飘地掠过:“你的腿能受住?”
她拽着他的手的力度有些加大,似乎是在无声地催促他:“我的腿没问题。”
沈从越这才单挑了一下浓黑的眉梢,若有所思地盯了那边的阿姨们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笔和一张纸,在上面刷刷写了几笔后,压在了轮椅垫的一角,是那种人在看过来时就能立刻注意到的明显。
“走吧。”
沈从越往前走了几步,往后侧了一下身子就看见闻喜正盲目地小步跟上来,手还紧紧攥着他白短袖的一角。
他敛了一下唇角,没有让她继续再抓着,一抬手,去牢牢环住了她那只纤瘦白皙的手腕,然后拉着她往前慢慢走。
在他的认知里,闻喜应该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高中生,对于未成年,沈从越还没有沦丧了最基本的道德感,去对她产生一些什么不该有的想法,最多就是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小妹妹。
不过该有的分寸还是要有的。
所以他在环住闻喜手腕时,并没有立刻拉着她往前走,而是先停顿了几秒,等待着她的反应,
而闻喜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腕处忽然被一个温热的东西所包裹住。
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他的手,宽大而又充满骨感,环在她的手腕上,一时莫名透出几分安全感。
闻喜虽然看起来显小,可今年从美院硕士毕业后,也已经二十有五。是不是一个正经人,闻喜还是能辨认出来几分的。
直到现在,她还是信任他的,而且,她觉得,他不是坏人。
所以最后,她的身体只僵硬了几分,便放松了下来,抬起脸去看他。
沈从越理解她的意思,勾了勾唇,拉着她慢慢往前走。
今天天气正如看护阿姨说的那样很好,只不过随着正午将近,气温也正在不断的上升,来到五月,每天的温度都会有新的突破。
闻喜虽然看不见,但被沈从越拉着手腕,这一路上走的倒安稳。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踏实地走过路了。
闻喜以为要走的时间会久一些,可从医院出来以后,大概走了十分钟左右,听着耳边的车水马龙,沈从越就带着她坐在了路边的休息椅上。
过会儿,她说可以继续走了,可他却回了她一句:不用走了,就在这儿。
她惊诧,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就在这儿?”
他往前坐了坐,清瘦的身子闲散地靠向长椅的椅背,双手枕着头,微抬着看向上方开着洁白花瓣的槐树:“从开头说吧,这三个月以来,我每天都是早上六点,出门跑完步然后来这里买了早饭,便回了家。”
他顿了一下,随后话语中含了几分笑:“啊对,今天我出门的时候,我顺便还洗了个头。”
她咬了一下唇:“不是洗发膏的味道。”
“我知道。”
他偏过头,纯黑无垠的瞳眼落在了闻喜的身上,夹杂了几分笑意。
她的头顶上正好是繁茂的槐树,翠绿纷多的枝桠上满满开的是锦簇的花团,在一阵簌簌的风里,这才抖落下几片洁白的槐花,轻轻缓缓地飘落在了女孩漆黑的发顶上。
而她没有丝毫察觉,只将圆润小巧的鼻头翕动了几下,然后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槐花。”
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应的鼻音,然后抬起手,将她发顶上的那几瓣槐花的花瓣扫落了下去。
“早上的时候,就会像你刚刚这样,身上沾上几片槐花瓣,久而久之,那股子香味就散不去了。”
听着他的话,她又用力吸了吸鼻子。
这次,她很确切地在他的身上,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可他又不止这个味道。
第9章 闻九下
味道实在有些淡,闻不出具体是什么,她干脆抬起一只手撑住后面的椅背,打算将身子再倾过去些。
可倾斜身子的速度实在是有些过快,手还未完全托在椅子上面,她的整个身子就不受控制地朝他歪了过去,沈从越看见,连忙抬起胳膊,眼疾手快地伸出手去扶她,温厚的掌骨穿过她的身侧,实实在在地托住了闻喜的半边腰。
而闻喜已经不知道是该作何反应,刚才的失重感让她的心也随之拔高,几乎是下意识地将自己的两只手全搭在了面前男人劲瘦有力的小臂上,小小的身架子几乎全都窝在了他宽阔的怀里。
过会儿,她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就听到托着她腰的男人慢慢开口,透着隐隐的笑意:“怎么,给我投怀送抱呢?”
闻喜顿时像触电般收回了自己的手,像之前那样坐好,甚至于又往左移了移。
旁边的人再次开口:“别再往左了,一会儿摔得屁股开花可别赖我。”
闻喜:“……”
不同于往日的能说能语,闻喜这次莫名的安分。沈从越偏头看过去,就看她顶着脸颊两侧的红耳根,双手拘谨地坐在原处,薄浅的小嘴抿住,明显还存有几分女孩家的不好意思。
“放心吧,我还算个正人君子,不会随便占人便宜的,更何况,还是个学生。”
他话说完,便没了下文,而那几句里,闻喜只关注到了最后一句。
还是个学生?
他以为她还在读书吗?!
她很快反应过来,抿了下唇,但没有出声解释,过会儿,她忽然感觉身边的味道浓了一些。
他离她坐的近了些。
“想闻我身上的味道,你也别乱动,让我靠过来就成。”
他的话一句接一句,就那样平平淡淡地朝她扔过来,他语气没什么变化,可反倒让她无缘无故变得心慌了起来,心尖处麻麻的,乱跳个不停。
再加上他身上那道清冽的味道,在她的鼻间不断的弥漫发酵,闻喜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变得晕乎乎的,周遭的一切声音无论什么都变得模糊了起来,只有她那扑通扑通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重。
“你身上还有香草味。”
她鼻尖翕动,开口用极其缓慢的声速说着,等耳边听到的是自己平稳缓和的嗓音后,她才将攥着的双拳慢慢松开,不易察觉地浅浅吁了口气。
沈从越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眉骨微动,回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早上过红绿灯的时候人有些多,有一个小孩手里拿着冰激淋,不小心撞我身上了,应该是那时候沾上的味道。”
说完后,他意识到什么,眉梢挑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闻喜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想吃香草冰激凌。”
“不行。”沈从越果断地拒绝:“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
闻喜强调:“我们是朋友。”
“朋友更应该为彼此着想。”
话说到这里,闻喜又不想赖这个身份了:“你刚刚还说我是学生,就当作照顾学生总可以吧。”
他没有答应,只哼笑着说学生就应该听大人的话,离那些对身体健康有害的吃食远一些。
闻喜实在忍不住撇了一下嘴,眉心皱成一个云团,写满了不甘心的罢休。
她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作势要自己去买,刚转身,手忽然被人扣住。她刚想发作,身前忽然多了一句沉稳的声音:“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