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越站在原地,穿着黑色短袖的上半身修长而又笔直,在雨幕之中,脊背挺拔。
他的视线从那团不成样子的纸挪上来,俊朗的眉目沉敛温缓地看着对方,淡淡笑了笑:“您都说是孩子了。”
一句话,将闻喜方才作弄般地举动,定义为了孩子的赌气捉弄。
他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闻喜靠在门后,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从喉腔里发出了一丝难抑的低吸声。
“真没劲儿。”
她低低喃出这么一句,将贴着门的脊背与它分开些,转着轮椅的手速度越发地加快,身后传来看护焦急地声音:“哎闻喜,别那么快!”
闻喜,闻喜。
别叫她闻喜。
闻喜心里不停地想着,眉心死死皱起,那股子郁气明明无厘头地宣泄了出去,可她还是莫名地烦躁。
刚刚那个男人一定知道到了她的名字。
可是,她还不知道他叫什么。
闻喜只知道,他是个男人。
再就是,就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不争气地无法否认。
她很喜欢他的味道。
黑,还是一片的漆黑。
闻喜从睡梦中醒过来后,就一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过会儿抬起了手举在半空中,五指慢慢张开又合拢。
毫无感觉。
视野没有任何的变化。
没过多久,远处有房门被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带着雨水的潮湿味还有栀子花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向她靠近。
她没有说话,任凭来人放下手里的东西,然后将温热的手心轻轻放在她的额头上,有些担忧的轻柔声音响起。
“听阿姨说你今天下午淋了雨,现在头疼吗?”
是她的妈妈,闻安然。
闻喜弯了弯唇,声音柔柔软软:“没有,就淋了几滴。”
她顿了一下,言语中染上几分甜意:“今天,闻女士卖出去的最后一束花,是栀子花。”
闻安然一愣,随后笑了一声:“你这孩子。”
她将方才放在床桌上的饭桶打开,缕缕白气奔腾出来,里面是还热乎着的汤粥。
闻女士一边往小碗里舀着汤,一边对病床上躺着的女孩慢慢说道:“你现在身子还弱着,出院还早,别到处乱跑,小心伤着。”
“知道了妈。”
“来张嘴。”
闻喜乖乖地照做,刚张开嘴,汤勺轻轻伸了进来。
“最近花店忙吗?”
她似是无心地问起。
闻安然顿了下,随后笑了笑,语气自然道:“还行,这几天店铺生意还不错,陆陆续续的,人也多起来了。”
许是尝到今天的汤好喝,安静的病房里,汤勺碰撞的声音有些加快,却不显得突兀。
“你这几天,来的越来越晚了。”
她似只是随意间提及,语气寡平,没有夹杂着什么起伏的情绪,只在简单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后想起什么,她又笑了一下:“以前忙的是我,总见不得人影,现在倒颠了个个儿,轮到我天天想黏着闻女士了。”
桶里的汤见了底,闻女士放下了勺子,将它盖上盖子放在了一旁,看见她因睡觉而变得乱糟糟的短发,伸手轻抚了抚,然后松松握住了她的双手,面色温和。
“哪有女儿不想黏着自家妈妈的,以前是没时间,可往后时间长着呢。所以,闻喜,多等等妈妈,好吗?”
闻喜顿时喉咙一哽,她想立刻发声,可发了涩的情绪上了头,让她无言可抒,手想收紧,可闻女士攥着她,那样做会让她多想。
沉默了一会儿,她将头稍微抬起了些,像是在认真注视着闻女士。
“妈,你觉得我是留短发好看,还是长发好看?”
之前在工作的时候,她就留着长发,虽然时不时会沾上颜料,可她依旧没舍得将那么长的头发剪掉,却没想到出了事之后,或许是看不见的缘故,那一头黑发,倒剪的干脆。
剪完之后也没有什么感觉,只感觉自己头上的负赘少了些,连带着身子上也轻松了不少。
闻安然思索了一会儿,盯着自家女儿:“你现在留着短发,让我想起了你高中那会儿。”
她乐了:“你是说,我现在就像个高中生吗?”
闻女士将放在床头柜子上的袋子里取出一个红艳艳的苹果,水洗干净后,坐在她的床边,拿起水果刀一圈圈刮着上面薄薄的一层水果皮,低着头,神色专注。
听到她的回答,忍不住笑了笑,跟着继续说:“那还是有点差别的,你现在可比高中那会瘦多了,当初那脸颊两边,还有白白嫩嫩的婴儿肥呢,现在都快没了……”
“哪有,你看明明还有……”
外面夜色逐渐沉暗,不知过了多久,闻安然从病房里走出,很轻很轻地关上了门之后,一抬头,正好看到了朝这边走来的自家女儿的主治医师,连忙伸手拉住了他。
“哎李医生。”
医生盯着她看了几秒后,才想起了她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友好地向她笑了笑:“对于我们提出的那个手术方案,你们应该商量好了吧?”
闻安然想说些什么,脸上露出几分挣扎,几次欲开口说些什么,但又都咽了下去,手有些不安地攥住搓了几下:“李医生,我是非常同意这个手术方案的,只不过对于这个治疗费用,可能……”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无奈,还带着几分窘迫。
“就是手术费这边,我们可能……医生您能不能再帮我们多宽限几天?”
医生看着对面女人的紧张勉强的面容,顿了顿,问了一句:“患者本人的真实意愿呢?”
面前的女人神色怔松了下,后有些无奈地笑了一下:“她会同意的。”
只不过,她还没想好该怎么将这件事告诉她的女儿。
钟表转动,上面细长的分针不断地轮转着,而那道短的时针,正慢慢指向数字十。
晚上22点,已是深夜,医院的这个时候,走廊已经少了很多人,偶有零星几个人,进出病房去上厕所,或者出来接水,不时传来几声咳嗽还有交谈低语声。
一个女人踩着缓慢的步伐,慢慢走到了病房门旁边放置的长椅跟前。
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情绪崩溃了般,猛地将身子弯下,脸深深埋进双手之间,看样子好像是在哭,可却没有声音,只留下肩膀不住地颤抖着。
全身心沉浸在难抑的悲伤情绪之中的女人,没有注意到长椅的另一边,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手上正夹着一根白色的烟,却没有点燃。
削瘦修长的身子半靠在后面的椅背上,穿着一件黑色的半袖,底下搭了一件黑裤子,他的头正稍稍悬落着,使他清疏的眉目垂落下来,安静地盯着那末处的烟丝。
等闻安然抬起头来,才看到了一直坐在她旁边从未出声的男人。
年纪看上去倒还很年轻,应该比她女儿大不了几岁,应该也是来陪家人的。
想到刚才的失态,她有些抱歉道:“对不起,刚刚打扰到你了。”
悲伤的情绪最容易蔓延,更何况这是在医院。
没有任何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在这里,所以,更没有必要去承受来自其他人的无妄之悲。
年轻男人往起掀了掀薄淡的眼皮,偏过头来,向她平淡说了句:“没关系。”
许是周围的气氛太过静谧,只留她和他在这边坐着。
再加上他和闻喜的年龄相差不大,闻女士对其有种偏然的好感,于是很自然地对其打开了话匣子——在她看来,这也是一个好机会,多让她了解了解现在年轻人更多的心态和想法。
这样,好去说服她那固执傲娇的女儿。
“你也是来陪家属的吗?”
她拿出纸巾,对折了两下,然后擦了擦自己湿润的眼角,好让脸色看上去没有那么差劲儿。
虽然闻喜看不见,可她总还是习惯于不以太差的状态出现在她的面前。
男人的声线偏淡,不过没有冷气:“来陪我妈。”
闻女士偏头瞥了他一眼:“是只有你一个人照顾吗?你看起来比我女儿大不了几岁。”
她弯了弯唇,充满暖意和关心地对他说了句:“在你这个年纪,一个人的话,会很累的。”
他声音依旧平稳,只不过这次微顿了下,才言简意赅地以五个字回答了她的话:“她只有我了。”
闻女士脸上用来亲近他人的笑凝了几分,她再次偏头,只不过这次看他的时间有些长。
然后她转过头来,没有立刻说话,脑子里却不由得开始想,几年后会不会也像这般,闻喜坐在外面,对着别人也这样说。
不对,不应该这样。
至少到那个时候,
她的闻喜,不应该是孤单的。
后他们没有继续攀谈几句。
因为他很快听到了屋里面的摇铃,向闻女士示意后,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进了病房。
闻女士这才注意到,他陪护照顾的母亲所住的病房,就在闻喜的隔壁。
喔,原来还是一位短暂的“邻居。”
闻安然又止不住地在想。
或许,同龄人应该会有更多话题。
闻喜应该认识认识他的。
而沈从越走进屋内的时候,他的母亲已经撑起身子靠着病床坐了起来。
他的母亲已经进入中年,不同于过去在工作时的意气风发,她的嘴唇因苍白而变得厚重了起来,整张瘦削的脸浮现着憔悴病态的神色,与他神似的眉眼充满了暗沉的灰气。
沈从越抬起眼皮,看了眼放在桌子上的饭菜,筷子有移动的痕迹,可里面的菜却没有丝毫减少,甚至于周围多了几个被攥成团的卫生纸,被随意地丢在一旁。
沈妈重重咳嗽了几声,见他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里,缓缓开了口,声音很哑,像久年放了很久的磁带。
“头一直晕,吃了东西就想吐,所以干脆就放那不吃了。”
沈从越没说什么,只淡淡将目光收了回来,唇角微抿了抿,抬脚走过来,抬起手背,去贴了贴装着汤的碗沿,还有点热气。
他这才开了口,嗓音缓慢平淡:“多少还是得吃点。”
边说着,他端起那碗汤,勺子在里面慢慢搅了搅,然后递在了她的嘴边。
沈妈看到放在嘴边的那个银勺,眉心不可抑制地皱了下,但她抬起眼,看了一眼面容沉静的男人,还是没说什么,张开嘴安静地喝了下去。
第一口汤入了口,后面的也就没有那么难以下咽。
她连着喝了几口后,想起什么,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归队?”
沈从越神色不变,淡淡说了一句:“等你好了再说。”
“反正这么长时间都没回去了,不如这次干脆从队里离开吧,我和你叔叔说说,到时候你去他公司,凭你的学历,在那里安排个好职位不难……”
沈妈边说着,一边抬起眼去观察面前男人的神色,看到面前的勺子又递过来后话语声后才顿住,只顾着摆了摆手,
沈从越将手收了回去,去收拾那边桌子上的残局,听到她的话,他动作微动了下,背对着她,半晌冷淡地丢下一句“我不会离开。”
沈妈听到他这么多天过去,还是从未变过的回答,牙关紧咬了下,语气夹杂了几分怒气。
“那你接下来就准备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沈从越,我早和你说过,这个工作太危险,这次是运气好,你没跟着那个女孩一起掉下去,可下次呢?”
语气强烈起来后,她的声音越发的嘶哑,说完那三个字,就猛然咳嗽了起来,搭在被子上的手不由得抓紧了那一层布料,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微躬着腰坐在床边椅子上的男人。
明明已经是呈坐位,可他穿着黑色半袖的上半身依旧挺拔削瘦,手腕处被挽起一截,露出暗白的肤色。
他以前没有这么白,之前在队里晒黑了不少,可这么长的休假时间过去,他又一直在屋内照顾人,所以总归是变白了不少,俊朗的五官也更突出了一些。
见说了那么多,自己面前的儿子神情依旧岿然不动,沈妈将语气放沉了下来,逐字逐句地对他说了最后一句。
“还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到了现在,究竟有没有迈过那道坎?!你真的还能像当初那样,心无旁骛地再去出任务吗?”
都说母亲是这天下最了解自己孩子的人,沈从越扯着唇想笑,可最后也不过是抽动了一下。
他的母亲为了让他走回到她给他安排的道路上,说的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好像是在一刀一刀剜着他的心窝子。
他沉黑的双眼转动了下,垂落下来,盯着他的母亲紧攥着被罩的双手,指节瘦削而充满了棱角,里面的指骨好像要划破那层薄腻的肌肤展露出来。
几分钟后,他低应一声,嗓音缓慢而又淡薄:“我知道了。”
说了那么多,最后只得到这四个字的沈妈一噎,还想再说什么,可看到他那副半搭不理的样子,只好冷哼一声,躺了下来,背过身,被子往身上一掀,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我要睡觉了。”
他妈睡觉前,容不得身边有任何声响,所以一般他会选择出病房外面等着。
沈从越应了一句后,神情微敛着,低悬着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
在出门时,他忽然顿住,没有转过身,只停在原地,目视着前方空白的墙面,身后是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看似已经睡着了的母亲。
他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我找了工人把家里的地板翻新了一遍,煤气全搬走了,安了地暖。”
身后的人没有传来声音。
而他也没有继续停留,小幅度地拧开门把手,步伐放轻地走了出去。
等再出去后,那个休息椅上,已经没有了方才那个中年女人的身影。
沈从越回想了下,却只记得起她说自己也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儿。
为什么独对这句话印象深刻呢?
因为那个女人在谈起她的女儿时,眉眼都是温柔的笑意,对她的女儿想必一定很好。
不知怎的,想到这里,抽烟的瘾莫名上来了,可他却只将瘦削的脊背懒散地靠在了身后的墙边,手搭在膝盖上,没有其余的动作。
最后不过仅是指尖动了动,也没有将放在兜里的烟盒掏出来。
他将稍稍长了的短发压在了坚硬的墙上,脑勺轻轻抵着冰凉的墙面,下颔处随之上抬着,露出了他修长的脖颈,喉结微凸着。
沈从越很慢很慢地滚动了下喉咙,那双深沉的黑眸此刻微微阖上,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捏着放在手心里的,自己的那部手机。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自己身处火灾之中,橙色的消防服紧紧扒在他的身上,浓重的烟雾使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任务。
那场火势不算大,却因为在高楼层,灭火费了一番功夫,直到漫天的火势被止住,他的身上已经是狼狈不堪,身边的队员也已经是疲惫到了极点。
但工作任务还没有结束,屋内到处是火烧的痕迹,墙壁已经变得漆黑,灼热的温度还存留在膨胀的空气中,消防队员打好精神后,进来清理着火灾现场。
现场的大火已经将近全部扑灭,只留一部分余火,还有火种在屋里面,消防员正在不断清理着,同时搜寻着房间里面,确定有没有幸存者。
很幸运的是,目前所搜寻出来的,现场并没有发现有人的踪迹。
直到沈从越推开一间房门,却在进门前,身形微顿了下。
因为这个房间,火烧程度远比其他地方要严重得多,几乎到了很是惨烈的地步。
沈从越完全有理由怀疑,火势就是从这间屋子开始蔓延的。
房间已经被烧得看不出半分之前的样子,大片的纯白墙壁被烧得乌漆焦黑,空气中难闻的气味几乎让人窒息。
他细细看过去,并没有发现有幸存者,收回目光正打算离开时,余光里扫过窗户角处,忽然像发现什么似的,目光顿住。
他往前走了走,将那个东西看得更轻了些。
那是一只掉在床和柜子里的夹缝中的鞋。
想到这里,他将头收了回来,微微低下,亮起的屏幕映照在了他俊朗的眉眼上。
粗厚的指腹掠过屏幕,他划开了手机,点开通讯录,目光定格在上面的联系人,上面显示的备注是宋城,是他们第一支队的队长。
再离开队里面前,宋队曾拍着他的肩,只对他说了一句。
“调整好了,就给我打个电话。从越,我等你的电话。”
他漆黑的眉骨微动了下,想要点下去,可指腹在空中停留许久,他却依旧没能再按下去。
整整三个月过去了,他都没能拨出这通电话。
他甚至有时候怀疑,自己是不是可以从队伍里退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