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修咬牙:“就凭,他们现在还未犯下任何错!”
新生的天道于云层之中俯瞰他们的冲突,这是天道在利用自己阻拦神,剑修心知肚明,可他无法视而不见:“你要杀我,我不动手,可是你要杀的魔君,如今不过是个半大少年——你不能这么做。至少不能以杀人的方式这么做。”
真是新鲜。神生杀予夺这么多年,从未被谁阻拦过:“他的命途已经写定,难道未犯错,便不该杀?”
运写在那,他迟早会成为罪恶滔天的魔君,那时再杀就来不及了,神下界,是为了将崩塌扼杀在萌芽之时。即便天道令这剑修开悟,令他跳出轮回和自己对峙,也阻拦不了祂,但神大意了。
祂没有想到剑仙会在自己陨落后成为这天地间第一个飞升的仙,还是有些微神格在的,虽不足以使那剑仙将自己湮灭,却可以使祂再次被迫陷入沉睡。
神失去了杀魔君和正道叛徒的好时机,再睁眼时,脑海中多了许多纷杂的记忆,天地也已倒转了三个轮回。
是它自己,只有神有倒转时间的能力,也是天道,是那个虚伪的新生天道趁虚而入。
它胆大包天,竟在自己沉睡时,将此界修士的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连自己心魔都不慎卷入,成了它彻底主宰此方天地间一个小小地取乐的棋子,不过,神并不在意。心魔受到蛊惑倒转了几个轮回,做了多少错事,甚至于那天道进行了多少博弈,都与神本身无什么关系。
祂没有情绪,不会被玩弄,祂只想挽回此界崩塌的结局。
无论轮回倒转多少世,祂回到了什么时候,该杀的人祂还是要杀,祂是为了一整个下界。心魔传来的渺小的情绪波动,不足以干扰神的选择。
哪怕那个投生到沈家,因为祂是神,所以生而知之,也能看到短暂未来的,名字叫做“沈扶闻”的心魔,一遍遍地重复着什么,祂也没有在意。沈扶闻想让几人生,可神想让此界众生生。
神淡漠地执了杀意,对燕无争下手,可要杀他时,忽然想起,祂似乎不止沉睡了一次。
燕无争问:“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神第一次被燕无争拦下后其实并未沉睡很久。
在天地未倒转前, 祂就在人间找到了魔君。只不过时机晚了些,魔君已不是轻易便可被抹杀的少年,已是魔族敬畏的君主。
但祂还是要杀。
神就这样走入了魔界。
祂要杀的魔君是上一任魔君被封印后, 重整魔界,试图侵扰修仙界的上古魔族的一支。
祂活了太多年, 不知道世人对长生有什么渴求的,不知道生死之间有何不同。
也不觉得若是谁人的命运出现了一点点偏差, 身上的因果少了那么一点点,就不该为此界延续而丧命了。
直到祂见到那个少年。
魔界无光, 血月四季当头, 魔界的氛围自然是无法不阴森得了的。
能掌控万千魔军, 为祸三界的魔界君主,也本该是个恶贯满盈, 狡诈阴险的东西。
但祂踏碎虚空时, 只能见到阴冷红光下,枝叶颤颤巍巍, 明明不可能长得好, 却舒展开琉璃枝叶的菩提。
他竟在魔界这噬人心魄的地方, 种了一株菩提。
菩提绿叶婆娑,摇曳着不算明净的光影,而魔君头戴冠冕,单手撑着头, 徐徐睁开眼,几条触手就缓慢探出来,轻轻地拍了拍菩提树下的绿叶。
不知是谁的神魂蜷缩在那个角落, 被提醒后翻滚下来,躲在菩提叶下, 轮转的血月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他——
修仙界容不下无转世之机的神魂,魔界更容不下,他要种下这棵菩提要耗费的不止看顾它长大的心血,还需时时刻刻提防,回护使得这些神魂都不消散,才有可能使他们再世为人。
有魔族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他也不生气,也不怒斥他们,安安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触手轻拍扶手,意思是,我应允了。
魔族如蒙大赦,吞了吞口水:“不,不知道魔君打算何时动身。”
仙人的目光轻逸中带着静默,扫一眼过去。
魔君的声音犹似少年时,清朗低缓,不习惯居于高位的生疏被抹去,却也没有带出更多的盛气凌人,他只是静默平缓地低头碰碰菩提,便说:“待会儿便去。”
魔族便将他的话当做了保命符,迅速地通传至魔界上下,魔族高枕无忧。
等魔君再回来时,触手明显萎靡了许多。
深蓝色的表面留下了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触碰到伤口的触手会猛地蜷缩起来,然而魔族偷偷摸摸地送上伤药,他也不用,触手一卷,给了其他那些来不及回护的魔族,自己就坐在大殿之中,轻轻地晃着触手,等它自己痊愈,十分随意。
有神魂探出头来担心,他神情不动,和少年时候一样可靠:“无妨,他自己会好的。”
也有稍微有些心性的时候,他就会不顾自己魔君繁复的黑袍,冠冕还在头顶摇晃,轻轻地装相说:“再看就不给你晒太阳。”
原来他还会带菩提出去晒太阳。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要培育灵植自然需要阳光雨露,即便是菩提这样的神物,但他从不懈怠,自己卷起黑袍罩在头顶,也要怕烫似的伸出触手,小心翼翼地让菩提转个圈。
有神魂没被人间灿烂的烈阳照到,他就会压低声音,半点没有威慑力地懒洋洋说:“小心魔君罚你。”
然而他所谓的罚也只是少浇点水。根本威慑不到神魂们任何。
神有点好奇。
等发现他的懒洋洋不是因为性格如此,而是近来受的伤越来越多,伴心跳动也有所不济之后,便留意起他神魂的状态。
八鞘作为魔君的心腹之一,能承担起魔界的重任,自然也是强的。
可他保护魔界从不是生杀予夺,使得两界水火不容,天怒人怨,很多时候,魔族来喊他,他也只是轻轻一扫,将魔界与修仙界之间的封印加固,便回了。
他不想掀起战火,他只想保护魔界那些同样不好战的人,一直到,他再也无力保护魔界这些人,有暴戾魔族动了坏心思,他用了大力气将他们镇压,神从没见过这只八鞘这么疲惫,疲惫到所有触手都虚化了,无法化作实体,他头顶的冠冕也不再晃了的样子。祂从他出生起便在等着他为祸三界然后杀了他的那一天。
可眼看着那只八鞘从手掌大小,安安静静地盘踞在角落,长成现在这模样,竟有一丝舍不得。
他也原本不用死——魔界的叛乱镇压只是让他受伤,可他还养着菩提,不会轻易魂灭,但他命中注定的浩劫来了,他的伴心耗尽了气力抵挡不得,他的触手也不可能化作分魂为他续命了,救了那么多人的魔君,到头来只是死在正道宗门的一剑之下。
女修将剑拔出来,看到魔君并不暴怒,眼睫也只是颤了颤,就已预感到什么。
等寒冰自他胸口碎裂,她才看清,这魔君从一开始就没有动手伤人。他的触手也在冰冷寒意中蜷曲着,护住了那棵小小的菩提树。
神终于低眸,轻轻地拾起那片叶子,看到深蓝色的触手逐渐失去漂亮的颜色,随他的瞳孔一点点地黯淡下来,轻声说:“你怕水。”
魔君不知道这是谁,但是到了生死关头,他也无力去辨别是不是该说了,本能让这个统共才活了二十多年的魔君低哑断续地“嗯”了一声。
他意识朦胧,强撑着一口气:“我本来该回到海里去。”
神听不清,祂靠近,听到那只八鞘伸缩了下唯一的那只触手,感觉到冰粒在地表摩挲,那些修士开始手足无措,有人在争辩杀他如何了,即便他没伤人他也是魔,是魔君。“回去,就可以让下一只八鞘出生。”
神恍然。是了,八鞘一族只有一只。回到海里去不过是他的本能。
魔君体温越来越低,很难想象习惯了冰冷海水的躯体会被这样的冷逼得颜色全褪,冠冕上也结了冰,神在思考那些黑色的珠子怎么不碰撞起来,为这个魔君小小地解个闷,或是提醒他该给菩提浇水了,虽然他怕水,但是魔君的触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菩提。
那些神魂全都睡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睁开眼他们就能重塑身体。
魔君莞尔,小声地说:“但是我怕死,所以一直不敢回水里去。”
他终于有了片刻回光返照,视线清晰,看到一个不甚清晰的人影,他不知道是谁,不知道祂来这里是做什么的,也许是来杀他。
临渊:“你可以带我回海里去吗?”
他带不出下一只八鞘了,但是,他想在那个干净的地方安眠,那里没有光,永远都是一片蔚蓝。
神带上八鞘的遗骸去找剑修。
祂想祂有一点被说服,看到菩提上聚集的万千神魂,又觉得这一点大概可以更多,不过祂不通人情,具体如何做决定,还需仔细斟酌,但回到洞府的时候,发现剑修没有在往日在的地方练剑。祂将菩提放下,想将八鞘放回海底,起身的时候发现了剑修的残魂。
那不是魂,只是,散去的一点残念。
神偏头,想了想,带上了临渊,往残念来的地方去,越靠近,便越能感觉到那残念里是一个怎样的人,和祂所识差别不多,仍然是那个端方,温和,有礼,公允的剑修。他不愿意成仙路上沾染任何人的性命,便自绝于此,但也并非无端自戕。他的悟性太好,未成仙便已在冥冥中感觉到自己的来路如何,于是他困在心魔中了。
剑修死在代替他的剑修剑下,一剑穿心,侠肝义胆,只消片刻,湮灭无痕。温热的血在修仙界甚至不算值钱。因他们都认定剑修是欺世盗名之辈,不屑为他立碑,也不可能在意他的尸骨,于是神需收敛尸骨的人又多了一位。
神魂消散,肉身零散,致命的一剑没有摧折剑修的剑骨,但他尸身被抛掷于独步峰下,跌摔冲撞之间,双眼血色淋漓,握剑右手只剩手腕断骨。
一片狼藉,是最不体面的死法。神能感觉到他的一片丹心。
但丹心护不住他的生平,也不能解决他的身后事,神想世人都在追求大道,可不认可大道,即便是仙在成仙之前,也是可能受这般那般折辱的,可惜剑修没有成仙,可惜剑修成不了仙了。
夕阳西下,神收敛了第三人的尸骨,并非祂主动去,而是有人传唤,祂原本觉得不解,燕无争不愿登仙,是因求仙之路血腥无比,可这第三人可以与祂沟通,缘何放弃这通天坦途?等到了才发觉,音修还没有坐化,她请祂来只是为看一看这世间。
“看看这天理纲常是否失衡。”
神知道她要殉道:“你为何殉道?”
音修抚琴:“皆因道不平。”
神想说话,在祂原本拟定的纲常里,她也是要死的,身为名门正派,流淌着魔族血脉,受这恶孽因由摆布作祟,伤同门毁音宗,还自立合欢宗,传播阴邪心法,戕害普通百姓,种种因果,罄竹难书,纵这因果受了些影响产生了变化,道也因为天道介入,发生了些许偏离,也改变不了她作恶多端的事实。
但音修不是来让祂求生,她是想赴死。
“我找不到我的道。”清风吹起音修斗笠下的纱幔,吹起花海波澜,无限涟漪,可吹不动音修的一颗无情道心,神这才发现她的道心生得这样好,按理早应该圆满,飞升。但女童捧着一束花进来,被音修伸手接过,轻轻地放在琴弦边上,这天地也没有要渡她飞升的迹象。
神问:“你改变了她们的命途?”祂又想起自己带着的菩提树。这个世界还真是多怪人。
音修轻轻地揉揉女童的头,生死面前,将相胆怯,但她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成就,世人畏惧的修为,面对这一日竟然也能面不改色,实在是仙更像得道仙:“功课如何。”女童摇头晃脑,胆子比从前大得很:“师叔祖教我们习字,还有教我们心法,我学得最好。”
她懵懵懂懂:“要我念给你听吗?”
合欢宗如今上下和谐,只有立宗的音修不被称师祖,但她也不在意:“好。”女修念得很好,隐隐有愿力,可见她天赋之高,这心法原本也与那等教人合修的淫邪心法无什么关系,女修听了,只觉得耳清目明,莞尔,重又低头:“做得不错。”
女童支支吾吾:“姐姐,阿奴想拜你为师。”
她不是第一个,音修隐约记得还有一个叫做采云的孩子,她们都这样小,这样胆大,这样富有生机,她不后悔以一宗之气供养她们的生平,改变她们的命数。若有反噬,她就是这反噬。“时机该到了。”
神轻轻,看懂了她在做什么:“她们在恨你。”
合欢宗不会是个正道宗门,如此篡改天机的行径,不披在为非作歹的皮子下,就有一万个理由被发现,禁止;因果也不允许一个人无休止地挥霍他们的宽和,一旦暴露就必然有人承担这样的怒火,无情道要飞升,也只差这一点功德了,但这点功德也可以换她在不连累旁人的情况下陨落。
她可以偿还这因果。
仙人衣袖精止,恍惚中觉得有谁也这样做过。他成功了。
所以音修也必然成功。“我道大成,不在世人认可。”她目送女童离开,看见封印地禁制缓缓闭合,眉眼间仍浅淡:“我也无需他们记得。”于是神发挥了自己的作用,应了她的请求,抹去了那些女童身上缠绕的因果,祂也可以抹去她身上的。但直到道消,音修也没有这样说过。
被斫的琴到断裂之时,琴音仍然是纯澈清亮的,不为任何折她音色。
直到暮色。神收敛了最后一人的尸骨。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前两人魔君和音修,都是祂算出来必然会使此界因果失衡的魔头,祂尚且都停顿思考了,面前的女修只是一个天资过分出色的卦修。
祂还记得。
神慢慢地走上高台。
这洞府是她亲手雕琢的,十岁那年她被宗族弃在荒山之外,浑身上下摸遍了,想起自己宝贝得不行的罗盘带上了,紧紧地抱着,度过了那个风雪夜。然后第一次听到了祂的声音。
神在女子安静闭目的尸身旁边坐下来,用久经岁月的神思回忆。大约只是无聊了,或者是淡淡一瞥,女童本该因这其中蕴含的天地灵气而觉悟无穷,可她偏偏尚且满心稚气,抱着罗盘,缓声问:“你是谁呀?”
又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神学着他们的模样闭上眼。已经有些不想再回忆了。
但水往前流着。
女童的成长与魔君不大一样,神关注魔君,担心他成长为祸患,只每固定时间去看一眼,可看出他变化,长高了还是变坏了,声音冷了还是仍然喜欢低着头种种那棵绿植,女童,神静了静,有点喧闹。祂不觉得吵,只是心平气和地认为这频率有些高。祂毕竟也是第一次遇到可以每次算卦,都有百分之五十几率碰到自己神识的修士,问的还是一些祂也不知为何会有人问的小问题。
女修身旁的灵气因为神的到来而凝滞了,罗盘也寂静,虚空中却仿佛有个女童吃力地搬着龟甲,碎碎叨叨,反复权衡。
捂着眼睛,放下双手,眨了眨之后若有所思:“这卦象结果是可以吃的意思吧?”
神没忍住:“你已辟谷。”女修的身世有些奇怪,似遭人篡改,宗族积孽深重,这会报应在她身上,因而抵消了她救人的功德。女童的轮回次数不多,每一次都因救人而死,按理说应该投胎到大福之家,一生圆满,说不定还有情投的道侣,可以立地飞升,不过杀孽太重了,为了让她活着。
她需为此付出代价,不过不用死。
女童七八岁,脆生生地:“可是我馋呀。”神于是又说:“给你罗盘不是算这些。”
谁会与一个神问这些?祂看了眼过去的算卦,觉得下次被她问到大可不必让她算得这么准,让她勤加修炼些,少与自己接触——女修已算了第二个卦,灼灼地翻看卦象,碎碎念:“老爷爷吃什么呀。”
神还以为在说祂。结果才发现是捡到她的老爷爷。命数将近。哦,她又想救人,可惜抵消不了她的因果。
神保持不说话,看着她将馒头掰碎下来,喂进去,正欲离开,罗盘上摆了一小块馒头。女童双手合十:“天灵灵地灵灵,不对不对,不管啦,教我算卦的老爷爷,你也吃呀。”
“今天会下雨吗?”“不会,你要占卜天象?”
十几岁的女修眨眨眼:“哦,我要钓鱼。”
“今天有没有修士路过?”“无。”
“多说一点嘛。”“你要求仙?”
女修摇头晃脑:“求仙有什么好的,我有卦卦算准的本事,直接摆个摊就可以了啊。——我要救人。”她这时候总会正经些:“吴水县突发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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