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糕胚的一角如峡谷般凹陷、嶙峋,瀑布奶油缓缓流淌填充这个缺口,黑与白交织成目眩神迷的斑马纹路,再被任性的主人乱搅一通,成了毫无食欲、散发着古怪甜味的泥浆。
拿着叉子的浪费食物者瞬间没了欲望,白发蓬散的男人讨厌泥浆,这会让能够镌刻一切细节线索的大脑呼唤起不舒服的东西。
更别提蛋糕胚里头草莓酱徐徐流淌,刺眼的红裹紧灰褐色糖浆,再在五条悟冷漠地注视下被糖浆掩埋。
啊,讨厌。
刚刚还想着补充糖分舒缓大脑叫嚣的五条家六眼砰一声将自己砸进柔软沙发,长腿交叠,百无聊赖地透过落地窗旁观屋外来来往往的行人。他下意识想摸自己眼镜框却摸了个空碰到鼻梁,最后只能软乎乎融化于触感极佳的靠垫中。
后悔,后悔,他还要后悔什么?
不知是作为惩罚还是奖励,二十一岁的五条悟决定回忆一番过去,稠密眼睫似翩飞的纯白羽蝶,春日白昼亮堂堂一片,眨眼间交错的暗与亮亲吻无所不能的钴蓝眼眸,嵌入光的罅隙。
他是应该不论任何手段将你留下,应该在解决那个妄图拿你脑袋换任务金的诅咒师后立刻追上你,大声质问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杀人,质问三年级的夏天到底有什么魔力将你和夏油杰折腾成这幅样子,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是应该不顾你意愿直接把你带走,放进五条家存放珍贵物品的、贴满咒符的小黑屋,将你的手腕脚踝脖颈一一扣上只有他的咒力才能解开的铁索,将你永远永远禁锢于眼皮下,安全平稳地完成长命百岁小目标。
不可否认,这是个十分诱人的想法。
特别是在无论对你做什么你都不会生气的前提下,二十一岁的五条悟回顾往昔,不禁对当年新宿街头的自己肃然起敬,感慨十七岁少年的定力。
太搞笑了,认识最强组合的人们都公认五条家六眼疯的不行,上房揭瓦炮轰高专无所不能,哪天传出五条悟将上层老橘子们统统杀光的消息都不会让任何人意外,多半只会感慨一句‘不愧是他’。
而咒灵操使夏油杰在封建大少爷面前一般承载科普常识的重任,同时身兼八百种对被挚友欺负的人道歉的方式,压住暴躁猫猫脑袋强行让炸毛大少爷鞠躬实在是这对最强组合的日常操作。
世人皆说,夏油杰善于忍耐。
世人皆说,五条悟桀骜不羁。
可偏偏命运弄人,在你屠村叛逃之后,平日最温润的跟随其后,平日最疯批的克制自我。
真是荒唐笑话。
二十一岁即将入职咒术高专做老师的男人叹气,故意将甜腻的尾音拖长,延续到堪称舞台剧演员的咏叹调。
那毫无遮掩的眼眸澈亮,那点刻意表现的情绪如湖面涟漪浅浅扩散,孤身一人的最强褪去夸张表演,就算是五条悟,在没有一个观众的情况下也没兴趣多做些什么。
若是以你叛逃为分界线。
在此之前,五条悟一度觉得在你心里,他的形象估计是粘人幼稚那一挂的——虽然这么说当时的自己未免苛刻,但自诩成熟大人的五条家主还是对那时候的一些小心思嗤之以鼻。
现在看来你简直是脾气最好的小姑娘,用一种无私到恐怖的大爱纵容白毛DK的所有行径,那份爱意是这世上最坚不可摧又柔韧异常的堡垒,足以把十几岁的五条悟宠成最自信被爱的王子。
在那之后,准确来说是自那个不可捉摸的夏日之后,五条悟惊奇的发现你反而最放心他,就算其他人对待他如锋利宝剑定时炸弹,你也依旧用最温软的目光拜托他。
具体是在拜托什么他也说不清楚。
毕竟你从来从来,都不会开口求助。
与还能有几分意气风发的咒灵操使不同,就算后来你融入这个组合,其最核心的部分依旧无人能够触碰动摇,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名为爱的动作。
总之,你一心围着理论上最靠谱的夏油杰打转,却将所有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投注于最不靠谱的五条悟身上。
所以,所以,这让一直以来听你和夏油杰的话的五条悟怎么办呢?
——五条悟,总不能让你最后的期待落空。
——就算你直到粉身碎骨万劫不复,都没有完成那年海边信誓旦旦的诺言,都没有呼唤他的名字。
最初的红线也在无下限术式的阻隔下断裂,海边誓言也没有兑现的可能,你这个最狡诈的诅咒师唯独将少年最后一句意气用事的怒吼记在心里。
真的一次都没回来,一次都没使用过神子赋予的权能。
……骗子。
“这位先生,有人送给您一份甜点。”扎了麻花辫的服务员走近,放下手中的托盘,“说是礼物呢。”
“诶?我不需要哦,原路送回去吧。”
五条悟没有回头,他连偏转头颅的欲望都没有,脖颈依旧深陷沙发。
可回不回头对六眼而言是无意义的。
所以,理所当然的。
他看见装于瓷盘中动物形状的蛋糕,橙子口味的果酱勾勒出顺滑弧度,一瓣瓣剥去薄膜的橘肉拼凑出鳞片,奶油甩出其艳丽的尾。
五条悟瞳孔急剧收缩,他缓慢转头,盯着这盘略早熟的小鬼都会嫌弃幼稚的动物蛋糕。
咒术界最强,在二十一岁的春日,被陌生人送了盘金鱼形状的蛋糕。
五条悟得到了一尾艳红的金鱼。
“为什么要给那个算命大哥哥买蛋糕,xx大人。”
菜菜子搂着你的手不解,自家大人在看见那个白花花的人后就立刻躲起来,然后掏出钱包让她去甜品店,将最新款金鱼蛋糕指明送给那坐在落地窗前的家伙。
美美子好奇地望着你,总感觉她小小的脑瓜里转动起不得了的故事。
“因为我对他做了不好的事,所以这是道歉礼物哦,菜菜子。”
你手里是动物园的门票,会在路上碰巧看到五条悟纯属意外,连接心脏的红线早就断在咒术界最强能够无时不刻保持无下限的时候。
这和人生类似,当初自以为绝对重要的珍宝,如今长大后转头一看,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是吗,那您和他关系怎么样?”
“只是曾经的同学罢了。”
“不去见面吗?”
“不用哦,见到我反而会败坏心情吧哈哈哈。”
你打开手机搜索地图,查找去动物园的路线。
“可是——”禅院惠如今有你腰那么高,他拉了拉你的衣袖,倔强翘起的乌黑发梢蹭过你手肘,用淡定地语气说出意想不到的话。
青松似的绿眼睛看向你身后,伸手一指。
“那家伙,显然不是这么想的吧。”
“像闪灵里凿门的男人一样,举着蛋糕很可怕地冲过来了哦。”
“诶——?!!”
“一定要这么做吗,杰。”
黑皮肤的米格尔耳环叮当作响,他手肘抵住上升到一半的车窗,握住方向盘略不安地最后一次确认。
“突然冒出来这么多强大的咒灵,还偏偏都是我们所需要的,这种几率是不是太小了。”
还不如说是明晃晃的陷阱。
副驾驶位里的夏油杰神色淡淡,在【家人】面前他始终是最一往无前坚持大义的那个:“没事,说到底咒灵越多越好,而且——”
埋葬于阴影中的他笑道。
“这几天,我不在教里反而是好事。”
“因为那个辅助监督?日本的辅助监督还真有意思,居然能潜入敌营……直接解决掉也可以吧?”
“无论于公于私都不行啊。”拉出安全带遵守交通规则的盘星教教主敛眸,随着开关扣响,他说,“于公,人一旦死了就暴露。”
来自异国的咒术师踩下油门,饶有兴趣地问于私是什么。
夏油杰闭上眼睛不答。
——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见到一直以来都想再见一次的人,是种什么样的体验?
五条悟曾见过这个问题。
好像是学生时代,白毛DK百般无聊按动遥控器操纵教室里那台老式电视机时,无意中转台到的街头随机采访。
课间休息的午后,黑发少年趴在桌上小憩,昨晚他们俩通宵熬夜通关游戏。那台挂在黑板旁的电视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份的,画面模糊带着雪花,滋啦滋啦的扭曲电磁声扰地咒灵操使于梦中捂住耳朵,黝黑耳钉被主人啪一下按进手心,隔着臂弯传出不满地嘟囔。
倏忽间,一只手伸入撇嘴调试电视机的人视线里,微微晃了晃。
有人拿走了遥控器,从无所不能的六眼手中不费吹灰之力取得战利品,在五条悟愣神的罅隙中,掌心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玻璃纸包裹的糖。
扰人清梦的电磁声消减至微弱,五条悟的挚友终于能睡个好觉。
神子扬起眼睫,浓密霜白葳蕤微微颤抖,说到底六眼范围内他完全不需要刻意做出看着谁的动作,可他还是那么做了,将动人到超乎想象的眼睛送到你面前。
是想通过这份不止一次被你赞美肯定的美丽获得什么,确认什么吗?
五条悟说不清,少年心事是世界上最难捉摸的事,就算是他自己也无法理解有些时候不可遏制就展现于你面前的小动作。如有时候故意拧你脸蛋,看你眼眶满溢无奈和笑意的神情,故意做些事情让你用一贯轻柔温和的声音劝阻。
虽然拥有世上最美丽眼眸的少年总是抱怨着你偏心的话语,但说到底,五条悟打心里并没有觉得自己比谁于你爱的天平上轻盈。
洋洋自得的巨型猫猫勾着尾巴将你包入毛茸茸的怀抱里,享受这份源源不断到古怪的爱意取暖,被你爱着是五条悟除去相貌实力之外第二肯定的【常识】。
爱着我,爱着我。
就算这份爱本身有多诡异也无妨,咒术师本就是疯子,无论拿出多少他都能如吞噬甜分那般一点不剩地吃下。
没有关系,他和杰是最强的。
【一直都想再见一次的人】
御三家的大少爷眯起眼睛,鼻腔里哼出两声骄矜的声响,在你双手合十悻悻笑着地拜托下,选择原谅这一次对夏油杰的‘偏心’。
大猫猫甩尾巴,缠绕住你的脚踝。
少年将少女由怜爱温柔组成的笑弧吞入眼中,像是鉴别真假般凝望这份汹涌爱意。最终神赐的六眼阖上,属于人性的自私和五条悟自身的意愿相融合,让他没有戳破那些你没有发觉的异样。
六眼闭口不言。
——这种问题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他想要的会一直一直在他身边。
——你这么喜欢他,喜欢他们,自然不会有离开这种不切实际的可能。
你舍不得。
你不可能割舍。
那年,五条悟笃定此为真理。
你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你左手菜菜子右手美美子身前还推着惠,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仓皇逃窜,准确来说仓皇的只有你一个人,被你搬大米手法托着肚子的双胞胎们双手双脚跟绵软面条似的迎风飘荡,但还是乖巧地任由你抱住狂奔。
这时候就要感恩夏油杰平时对禅院惠的训练了,虽然你禁止传销大师在孩子们面前传播普通人都是猴子的错误思想,但你从来不会干涉近战法师对同样召唤系的小海胆进行教导。
虽然并不想让惠成为咒术师,但该有的武力值还是要有的,日后走什么路也是孩子自己的选择,长辈的期待也只不过是期待罢了。
所以,虽然还是个小学生,但急速奔跑一会儿也可以的小海胆轻松跟上你的逃跑路线,身后人群里的尖叫惊呼让大致估摸出那人与你们的距离。
“喂!怎么突然挤过来?!”
“你干什——呜、好帅…”
“步美你没事吧,那个帅哥怎么这样,可恶长得也太好看了吧……但为什么举着盘蛋糕?”
“街头恶作剧?怎么后面还有服务员在追啊。”
“客人!!把盘子还回来啊客人!!!您踹碎了落地窗还没有结账!!”
感谢周末商业街逆天的客流量,就算是强如五条悟也没办法强行通过,无论怎么样他都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暴露特殊能力,至少不可能当众用无下限踩着路人们的脑袋跑过来。
——为什么要逃跑呢?
这是个好问题,硬要你说你也说不上来,刚刚隔着人山人海惊鸿一瞥的画面大脑还未消化,身体就已经全自动化掳起孩子们就跑。
“抱歉、对不起、让一让!”
嘴上向被你撞开的学生装扮男孩道歉,脚上毫不停留的向前冲,就算知道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要是五条悟真的想抓住你,要是咒术界最强真的想抓住一个逃亡的诅咒师,要是他真的想杀死你……
五条君,会杀死你吗?
刚刚映入脑中的画面一帧帧流淌,你一边逃窜一边回忆自己为什么那么做,好像是一种几乎本能的逃跑冲动,堪比食草动物对食肉动物的恐惧,埋藏于基因中的求生欲。
太好笑了,直面咒灵都无法产生胆怯情绪的你,在与白发男人视线交融的刹那神经窜入闪电,吓得拔腿就跑。
你们隔着甜点店的落地窗,川流不息的人群,嘈杂鸣笛的车辆,十字路口的红灯,一戳就破的旧时光遥遥相望。
一开始,瘫软在沙发里的男人很平静。
他甚至连墨镜都没有戴,指尖都没有动。
名为五条悟的存在一旦安静不说话时便是完美的雕塑,光穿梭树影落于他眉目,须臾间波光粼粼涌动的白金光海与他半边身子融为一体,仿佛海底深处晦涩不安的水浪波纹。
曾与你交付心脏的人冷冷地望着你,一瞬息你联想到天灾后醒来见到的家入硝子,又几乎在那头蓬松柔软的白色发梢垂于鬓角的时间里,你亲眼目睹五条悟脸上神情的变化。
不知为何,能看清一切咒力踪迹的最强闭上眼再睁开,这个动作他做了三遍,无所不能的六眼居然开始怀疑自己的准确性。
再之后,他的表情变了。
你越过苍白的发丝,看见双压抑情绪的眼睛。
美丽的蓝眼珠子偏转,自你的脸下降到你手边的两个孩子,尤其是黑发的美美子身上。
随后,五条悟缓缓地、僵硬地扬起个笑来,他左脸写着【原来】,右脸写着【如此】,额角蹦出与灿烂笑容格格不入的青筋,一副‘我懂了我彻底明白了’的样子。
那笑容饱满到同窗三年的你都没见过,一定要说只有在原著漫画、重新站在伏黑甚尔面前阻拦其离开的黑白插画中,你有幸见过这一幕。
叉子,被笑眯眯的男人折断了。
僵死的神经扯着嗓子尖叫起来,你以近战咒术师的臂力捞起小鬼们,转身就跑。
也就是在看见你意图转身的动作后,那副尚且保持着所谓友善笑容的脸顿住,五条悟好像看见了什么不容原谅的糟糕事情,他留在你视网膜上残存的面孔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模样。
——紧接着,白发蓝眼的男人碎裂了。
密密麻麻蛛网似的裂缝贯穿咒术界最强的身形,那面无辜的落地窗轰然倒下,支离破碎的晶体在无下限面前与蒙蒙细雨无异,它们如闪烁的星星般四散,于大片白金光瀑中无异于折射光茫的艳丽星子。
五条悟,咒术界最强,当着普通人的面。
直接踹碎了玻璃,捧着金鱼蛋糕冲了出来。
一脸要把你当街处决的疯批样子。
你不可控制地在这一刻共情了涉谷的火山头咒灵,满脑子除了救命就是饶命,面对贴脸咒灵都没有挤出的恐惧感酣畅淋漓塞满你的肾上腺,求生欲充沛到渡边先生见了都要留下感动的泪水。
糟糕!糟糕啊!
五条悟设想过再见时会发生什么,他应该怎么做,应该用什么方式向你表示自己有按那份你本人都没意识到的期待走下去。
他要告诉你自己打算做老师,告诉你硝子正准备考执照,他要看你眼里因一切走上正轨而闪亮亮的样子。
至于然后,五条悟暂时不想思考。
他可能会在下一次见面杀死滋生疯狂念头的挚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明显另有隐情的你——一百一十二条人命,这并不是五条悟一人意愿所能抹杀的生死。
但是,他可是最强啊。
是最强,所以总要能拥有任性的权利,他总要能获得片刻不去考虑后果的时间吧。
可事实情况总是和人的幻想不同。
成熟大人感觉到那个死在苦夏的懵懂自己再次复活于这具身躯,少年人的冲动在见到你的那刻就爆炸成烟花,他将那不受控制踢出去的一脚归功于少年意气,沸腾烈火灼烧神经,只因为看出你逃跑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