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冷声道:“放肆!”
叶亭宴却道:“陛下不妨直言,臣自当就死,可就算陛下将臣打死在明华门前,没有做过的事情,臣也是抵死不能认的。”
宋澜听了这话,闭上眼睛,轻轻挑眉,手边却挥了一挥。
刘禧跟他多年,最知他的意思,见他动作,不免松了一口气,他将那两名朱雀近卫遣下,自己也退了下去。
中停的天子车舆重新行驶起来,重重碾过皇城门前的砖石浮雕。
再次睁开眼睛时,宋澜便换了一副赞赏神情,他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语气不明地道:“好,甚好。”
叶亭宴平静地朝他叩首:“谢陛下信赖。”
宋澜便不再提先前之事,只是笑道:“明日劳你同太师去喝一杯酒,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了他罢。先帝既未过问,叶家之事便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朕今日对你坦诚,是提点你看开些,以防来日你我为此离心。”
“既然你觉得是太师所为,便叫这件事在他那里结束罢,你在朝,照样能光复你祖上基业、重拾功勋。”
叶亭宴深深地伏身,感激涕零地道:“臣……叩谢皇恩。”
他在明光门前下了皇帝的舆车,腿软得几乎直接从车上跌下来,宋澜遣刘禧亲自搀扶,将他送到了朱墙之下。
刘禧见朱墙下似是叶亭宴相交甚好的友人,便将他托付过去,寒暄两句便转身回宫了。
裴郗将人接过来,扶着走了好一段路,离开御街之后,二人才上了马车。
裴郗心中狂跳不止,忍得好不辛苦,直至进了宅邸,他才心有余悸地开口:“我跟在最末,听闻皇帝动怒,叫左右将你拖下去打死。众人议论纷纷,实在没料到你能全须全尾地下天子舆车……他发现了什么?”
叶亭宴顺手抽了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眼角,闻言竟笑起来:“他发现我找若水和彭渐作伪证。”
彭渐便是当初那“驯马”之人,亦是他在暮春场的旧交。
周楚吟恰好出来迎他,闻言眉心一蹙,又飞快地舒展开来。
裴郗吓得魂飞天外:“他知道了?那、那……”
叶亭宴瞧着他霎时惨白的面色,笑出声来:“你担心什么?”
裴郗定睛去看,却见叶亭宴哪里还有方才从皇城中出来时的惊惶之色,那些慌乱、惊愕、恐惧神色,竟飞快地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原是伪装么?
他瞠目结舌,叶亭宴却一边往内庭走去,一边悠然道:“我送彭渐和若水出关,若是不想叫宋澜知晓,他岂能察觉分毫?他以为是我做事不干净,可是错之啊,你要记住,这天下根本没有能彻底抹干净的事,但痕迹,是可以骗人的。”
他自顾地回了书房,剩裴郗愣在原地。
周楚吟见他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释道:“公子是故意的,现在想来,他派去送二人出京的人,怕也是提前择选好的,不遣更缜密的人,便是为了这一日。”
“他刻意叫宋澜捏住把柄,举重若轻,既造出自己好驾驭的假象,又化解了叶氏身份的隐忧。今日之后,宋澜必定会更加信重他的。”
裴郗思索了半天才回过味来,喃喃道:“可公子从来不曾对我提起过此事,他告诉过先生么?”
周楚吟顿了一顿:“没有。”
他朝幽深的庭院望了一眼,长叹一句:“他谁也没有说过,或许是觉得朋友也不堪信罢。”
裴郗以为他伤情:“先生——”
谁知周楚吟拍了拍他的肩膀,反劝道:“错之啊,这是你公子的心病,你不要怪他。”
翌日叶亭宴再次得赏,众人亦知了他这与天子同乘的恩宠,一个面生的小黄门将这件事细细说与落薇,随后拱手告辞。
落薇抬起眼来,瞧见了他手心一道割裂的伤口。
身后的朝兰为她打着扇子,感叹道:“虽不知陛下同叶大人说了什么,但他下来时都站不稳了,想来是遭了斥责罢?遭了斥责还能加官进爵,当真是好险,听闻今日他再进宫时,众人比从前更敬他了。”
落薇“啧”了一声:“富贵险中求,这也难免。”
她窥着将要西沉的日色,忽地问:“这个时辰,他出宫了吗?”
另一侧的张素无摇了摇头:“未曾。”
落薇便喃喃自语道:“那想来便是今日了……”
她起身朝榻前走去,打了个哈欠道:“我且去眠上一眠,朝兰,你今日夜里不必值守,叫素无来罢。”
日沉之后,叶亭宴独自入了空空荡荡的诏狱。
玉秋实早已被人请到了庭院当中,正倚在一张不知从何处搬来的藤椅上,朝初露月影的东方看去。
他被剥去了宰辅服制,只着雪白中衣,那中衣因这几日的刑囚而脏污,他却将衣领整得一丝不苟。叶亭宴瞥了一眼,见他还寻了一根木筷,将自己散乱的发仔仔细细地束好了。
跟随着叶亭宴的侍卫将一个瑶盘搁在一侧的石桌上,便退了下去。
玉秋实侧头去看,见盘中有一壶酒、一把短刀和两个酒盏。
他笑了一声:“鸩酒之于利刃,孰优孰劣?不若叶大人来替我选罢。”
叶亭宴却抬手倒了一杯酒,自己先饮了:“太师错了,这酒是我带来的,不是陛下赏的。”
玉秋实有些诧异,还是笑道:“多谢。”
他接了叶亭宴添满的一盏酒,举杯望月,开口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1]今日我将弃世,却能见月饮酒,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叶亭宴抬头对着枝头升起的月亮,开口道:“太师……”
“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玉秋实打断他,笑道,“从点红台上初相见时,我就知道你的来意。”
他搁了酒盏,似乎陷入了回忆当中,连语气都变得飘渺起来:“好罢,你想知道的事情,我告诉你……当年幽州与厄真部开战时,我恰在幽云河旁的平城当中,那一战打了六个月,战势绵延啊……厄真若破了幽云河,便可直入平城,屠戮城中两万百姓。我那时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吏,在平城守城,六月末时,战火烧来,率兵迎敌的……就是你的长兄。”
“后来幽云河之役落败,厄真却退了,我听闻你长兄投敌身死,幸得守将刘昀警觉,率残部逃出,才保留下些许兵力。此后,刘昀在平城之中大举造势,称此战兵肥马足,若非你大哥投敌,定不会败。愚民哪知真相,一时之间,人人皆感念刘将军、唾弃你大哥,战报也这样传回了汴都。”
叶亭宴垂眸听到这里:“随后呢?”
玉秋实继续道:“平城虽暂保,厄真未退,仗还是要打下去。我懂些厄真语言,便乔装越境,试图从厄真人那里探一些消息来,后来我果然结识了一个厄真将领,在他口中,我得知了一桩交易——”
“幽云河之役中,厄真部领兵之人同你们叶家有杀父之仇,为报私怨,此人竟密见了刘昀。此人对他说,只消他不为你大哥增援兵,任他死在污名之下,他便能说服手下之人,渡幽云河后假传部族叛乱、不入平城屠城。刘昀为人奸险,你大哥年轻气盛,本就与他有隙,那厄真人与刘昀一拍即合,便有了叶氏之祸。”
“那你呢?”叶亭宴死死捏着手中的酒盏,“你知晓之后,做了什么?”
玉秋实缓慢地摇了摇头:“我?我什么都没做。”
他思索着道:“我能做什么?若我事前得知,或许还会全力阻止,刘昀此人目光短浅、小肚鸡肠,只顾一己私怨,全然不想若厄真人毁约该如何是好。可我知道得太晚了,事已发生,那厄真人信守承诺不犯平城,刘昀也成了英雄——若此时对朝廷上表奏明一切,会怎么样?”
“虽说以叶氏一门清名换平城两万百姓性命,实在上算,但卖将求和,太不光彩,若此事广为人知,朝廷在北方一代,声名将会大损。幽州守城诸将势必人心惶惶,陷入争端和猜忌,谁还敢真心卫国?谁还敢托付性命?况且,刘昀为自己造出了那样好的名声,百姓会不会以为是先帝见刘昀势大而猜忌良将?”
他一连三问,声调越来越高,叶亭宴听在耳中,忽地心口窒痛——他突然想明白了为何昨日宋澜说“不止是太师之过,更是皇家之过”。
“总要牺牲的,既事已如此,何必挣扎。”
见他不语,玉秋实便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三公子,你可解惑了?”
叶亭宴忽然问:“你什么都没做么?刘昀后来调回汴都,醉酒后落入汴河而死——这是你的弥补,你怎么不提?”
玉秋实淡然答道:“甚么弥补,此人该杀而已,我从不邀功。”
叶亭宴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方问出一句:“先帝……知不知道此事?”
玉秋实一怔,从喉咙中拖出长长的一声笑:“先帝——”
“当年军报传回,刘昀将长公子叛国的证据一并呈递、清清楚楚,纵是如此,先帝仍旧不愿相信。他思索之后,在御花园中佯打太子,放任父子争执传得沸沸扬扬,才好歹为你们叶家脱了罪。如若不然,你在烙印之后便该同死,哪里能活到今日?先帝何其仁善!若叫他彻底知晓,又是呕心沥血、一番纠结,所以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死无对证的事情,何必给活人添烦恼?”
叶亭宴惨白着脸,松了一口气。
玉秋实没有注意到他细微的动作:“我知道你想听这个,在汴河水上亭,你说起旧事,不就是在试探我知道多少么?今日我告诉了你,还要劝你一句,三公子,今日听过之后,你也将此事囫囵咽下去罢。今上不是先帝,无暇关心昔年旧事,你若因此事对朝廷不满,干脆趁早辞官远去,以免不得好死。我在点红台上一番刁难,就是要叫你知难而退——莫将自己逼入穷巷,再悔之晚矣啊。”
冰凉的酒液流过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叶亭宴放下手中的酒盏,似乎听见虚空中传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蒙恩所救……我当为殿下效死。”
“殿下,我别无所愿……有朝一日若能尽晓我叶家当年冤屈,虽死无憾。”
“快走,快走罢,殿下……你我君臣,来生再见!”
那声音一句句在他耳边响起,纷乱不堪。
最终他于一片嘈杂之中,听见了“当当”两声钝响。
玉秋实以手指沾酒,弹了两下金铜所制的酒盏,碎液四溅。
“你我事毕,言语良久,就当是谢你这一壶酒罢……月未西沉,该是我的好时候了。”
“人生何短,弹指,一挥间。世人爱我、恨我、怨我、谤我,有何可惧?我不须世人知我,只恨身入歧路,事业未竟、无缘得见,春华已过、秋实未结,呜呼,痛哉!”
月上中天,他伸手握住那柄短刀,有风骤起。
叶亭宴坐在原处,漠然问道:“你可曾有悔?”
“怎地你也有此问?”玉秋实仰头望天,原本迷茫的眼神逐渐锐利起来,“自被先帝擢拔,二十三年,我岂能无过?可回头去想,若从头择选,我仍会重履此路,故有过、无悔!”
叶亭宴冷笑着赞了一句:“好气魄。”
今夜无云,一轮冷幽幽的月,玉秋实痴痴瞧着,眼中似有泪光闪过:“我一生手不沾血,可已杀人无数,今日有月送我,实是上天有情,上天哪,有情易苍老啊!大块载形,劳生、佚老,息我,以死,善吾生、善吾死![1]”
他横刀自刎,重重跌落在地。
叶亭宴在原处坐了许久,才敛裳起身,冲他的尸身叩了一个首。
“我也该叫你一句老师的,我纵未拜过你,却从你这里学到了太多、太多,不知是好是坏。”他嗅到了周遭血的腥气,“不过若叫你知我是谁,岂非顺了你的心意——我已从无间地狱归来,如今也是你选中的人了。”
额头沾到了血,叶亭宴伸手一抹,低低笑起来,那抹血痕印在他苍白面颊上,衬得他秾丽如艳鬼。
“你虽言语旷达,终归意难平;可若你知晓了我的身份,纵魂归天外,亦会欣然罢——我私心,还是不想叫你得善终的。”
同一轮月下,刘明忠疾步入了琼华殿,向皇后低声告道:“太师已去,陛下称今日要宿于燃烛楼中,焚香一夜,想是不会到后宫中来了。”
落薇默了片刻,方道:“本宫知道了。”
刘明忠踌躇良久:“还有一事……”
落薇道:“你但说无妨。”
刘明忠膝行向前,伏身道:“舒康长公主与驸马禁足府中,向来平安无事,但今日夜间,大抵就是太师去的时候,驸马忽然心痛如绞、如癫似狂,最后竟握着殿下的手,将利器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落薇一怔,厉声喝道:“公主府中断无利器,他以何物自伤?”
刘明忠道:“似是一根削尖的木簪,那簪本是钝润的,不知驸马磨了多久,竟能一击毙命。殿下受了惊吓,本想漏夜进宫,最后还是作罢,只差小人为娘娘递了个信。”
落薇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罢了……贵妃呢?”
刘明忠拱手道:“贵妃人在披芳阁,里外除了服侍的宫人,还有禁军,莫说钝器,连消息都透不进一丝去。陛下的意思是,贵妃向来体弱,得知父兄之事难免惊吓,伤了龙胎就不好了,一切都等来年再说。”
落薇扶着额头,叹道:“你去罢。”
刘明忠忙道:“娘娘保重。”
玉秋实自刎是戌时中,刘明忠离去已是亥时,她午后一觉睡了三个时辰,此时睡意全无。
落薇在窗前点了一根蜡烛,又趴在案上,耐心去瞧那油蜡一层一层地剥落,化为一滩软烂的红泥。
蜡烛燃了一半,花窗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知为何,他没有急着开窗,于是落薇也没有动弹,她眼看着对方伸手拂上了窗纸,便笑问:“你在摸什么,我的影子?”
他在窗外漫声吟道:“何当共剪西窗烛……[2]”
落薇喃喃地道:“可我瞧不见你的影子。”
一时之间,她竟有些怀疑,窗外究竟是叶亭宴,还是她臆想中的故人游魂?
叶亭宴静静地站在窗外,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
落薇忽地不想推开这扇窗了,她瞧着那模糊的影子,一时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他说:“秋日分明未至,可故人纷落如叶,就算暂未零落,也在枝头摇摇欲坠。我站在树下,无力抵御萧瑟秋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
窗外人便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风:“衰兰送客咸阳道……”[3]
落薇眼角湿润,接口道:“天若有情——”
正在这时,忽有一滴蜡油落在她的手背,烫得她哆嗦了一下。
落薇骤然清醒过来,忽地住了口。
她按了按太阳穴,让自己平静下来,又想了一遍今夜自己要做什么,随后狠下心来,伸手推开了花窗。
窗外的叶亭宴静静地站在那里注视着她,见她看来,他便道:“你还不曾念完。”
夏夜有风,弄响婆娑,蝉鸣不断,月色正好,她于此景之间,感受到了一种万物有灵的寂灭。
叶亭宴趴在她的窗棂上,声音听起来很幽远:“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
落薇冲他露出一个微笑。
“天若有情……天亦老。”
“你记不记得,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了?”
叶亭宴跃过花窗,在那张他常坐的美人榻上坐下,闻言挑了挑眉,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却道:“我们见过太多太多次,记不清了。”
红烛只燃了一半,便被他进殿时带来的风熄灭,落薇站在他的面前,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顺着凹凸不平的金线刺绣向下滑:“我们见过这么多次,你帮我做了不少事情,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
她微微屈膝,手指攥住了他的衣袖:“你来。”
叶亭宴温驯地被她扯着起身,见她带他走向她的内室,不免有些意外:“娘娘这是带我去哪里,怎么,你不想杀我了么?”
落薇回头,嗔怒地看了他一眼:“那日分明是你自己将刀递到了我的手上,怎么却反过来怪我?我若是想杀你,你如今还能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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