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他分明是看见了她眼中的杀意的。
但她最终还是没有动手。
于是叶亭宴便也装作不知,只笑道:“臣谢娘娘恩典。”
落薇撩开红色佛幡所制的帘子,引他走了进来。
她的内室当中是永远燃着蜡烛的,此时便供着能燃一夜的莲花凤髓,那烛比起平常的略粗略高些,摆在逼仄内室的两端,在悬挂的画像上落下憧憧烛影。
上次来时实在情急,叶亭宴并没有仔细去瞧,此时他左右一扫,才发觉室中除了画像和供桌之外,不过只摆了一张窄窄的榻、搁了两个蒲团。他进过的那间密室入处之前是一方独占了一面墙的书柜,柜中佛经、道教典籍和民间神话混作一团,还有许多抄好的经卷。
琼华殿外的园子大,林木也多,密室掩映在宫殿与池塘之间,若非他上次被落薇推进去过,定然很难想到这样一间逼仄的内室之中还另有乾坤。
他还立在佛前思索着,忽有两只手自身后缠绕过来,抱住了他。
落薇贴了过来,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肩膀上。
叶亭宴重新嗅到蔷薇花的香气,它已失去了从前的洁净,变得馥郁而危险。落薇的双手顺着他的喉咙摸下去,却并不冒进,若即若离地停在锁骨之下,点了一点。
很明显的勾引意味。
叶亭宴回过身去,想起她说的那句“我却没有什么能回报你的”。
——所谓的回报,便是……如此?
他还没来得及想更多,落薇便踮着脚轻轻地吻了上来。
像是一片花瓣落在嘴唇上一样。
她闭着眼睛,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吻得很专注。对于这样的献祭,叶亭宴自然是来者不拒,即使一时间没有想清楚她忽然如此的目的,他还是放纵自己沉溺下去,自然而然地接受了她的示好。
从前两个人虽说也亲吻过,只是那吻不是他的攫取,就是她的试探。他强迫落薇时,落薇总是抗拒;落薇半真半假地吻他时,他心中总想着她是不是也如此对待过别人,未必有多开心。
不知是不是今日眼见玉秋实自刎的缘故,此时他的心竟然出奇地平静,没有嫉恨,也没有不甘,有的只是能从故人缥缈的心思中汲取到的些许安慰。
于是越吻越深,他揽着落薇的腰,压着她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想要寻找一处依凭,谁知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凑近了那张墙角的长榻。
落薇触到了那张长榻,不免怔了一怔,随即便了然地低笑一声,同他半搂半抱地坐了下去。
叶亭宴顺势俯下身去,双臂撑在她的耳侧,几乎以完全压制的姿势继续着这个亲吻。
呼吸全然乱了,纠缠成纷杂的一团,分不清谁是谁的,他们头一次贴得这样近,连彼此胸口的起伏都能感受得到。
叶亭宴微微抬了抬头,给了她一些喘息的间隙,也想叫自己平静一些,谁知落薇不肯放过他,撑着自己凑过来,嘴唇拂过他的下颌。
“你好冷。”她以气声道,十分怜爱的口吻,“身上是冷的,面孔是冷的,连嘴唇都是冷的,只有手心……”
落薇覆上手来,五指与他交缠,随后紧紧相扣:“还这样温热。”
一方逼仄的世界当中,在佛前、在供烛的影子里,叶亭宴忽然觉得自己双眼湿润,再也瞧不见别的东西,眼前只有她温柔的神情,这样的温柔逼得他几乎要直接落下泪来——他们本该是这样的,他们早就该是这样的!
没有欺骗、没有假面,没有海水一般漫灌的、需要猜测的幽深心思,只有近在咫尺的鼻息,湿热、安全,昭示着肉|体的归属和依附,如此一览无余。
他反扣住她的手,按在床榻上,落薇只觉得那手心越来越烫,他的吻也逐渐失去了章法,变得坚硬而缠绵。
淡淡的檀香,淡淡的茉莉气味。
烛光跳跃,在这样的侵略中生出幻相,落薇目眩神迷,几乎要沉溺的前一刻,叶亭宴离开了她的嘴唇,亲吻顺着脸颊滑到了颈侧。
明明她是主动的人,为何却是对方情不能自抑?
“我记得,你问过我许多次——”落薇勉强定了定神,借力挣脱他的手,主动抱住他的脖颈,跟他咬耳朵,“你问我还有谁得过这样的对待……”
叶亭宴抬起眼来看她。
他的眼睛生得很美,或者说生得最像,眼裂很长,深邃动人,不知是因为情至浓处还是常年眼疾,此时泛起了一种似醺的微红,更添了些动人情态。
叶亭宴抬头看见的也是这样的图景。
落薇的母亲便是汴都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得了父母的长处,少时玉雪可爱,长成后美艳动人,从前随着皇城中女眷登楼看状元时,总是极得道中策马经过的士人学子之青眼。
成为皇后之后,那美丽分毫不减,还多了些矜傲和沉静。
只是如今披发的皇后面色酡红,眼神中灼烧着一种如醉的欲,完全失了从前端方守礼的仪态。
他看了这一眼,更觉得心跳太快,意乱情迷之间,只能听见她不知是真是假的轻语。
落薇搂着他,继续说:“就算是有人向我示好,我也要掂量一番对方值不值得、值得什么,像你这样得用、又这样大胆的,哪有第二个?”
她抱紧了,似嗔似怨地道:“……亭宴,只有你得过这样的对待,从来都没有旁人。”
她出口的一刹那,他立刻就信了。
欲望火光冲天,烧得人无暇思考,他将她按在那张小榻上,顺着锁骨亲吻她的肩颈,察觉到有薄纱阻隔,他便伸手解了她的前襟,稍一用力,扯下了她肩头的衣物。
落薇毫无反抗之意,只是任他攫取。
若是从前,他还要因她的放肆和孟浪生些闷气,此时听了她“只有你”的诱哄,他眼中简直湿润得一塌糊涂,再也分不了心,只想不管不顾地索要更多。
内室在宫殿深处,但大抵是靠近园子的缘故,墙外忽然刮过了一阵呼啸风声,叶亭宴在情|欲之中顿了一顿,刚一分神,落薇便冷不丁地反客为主,翻身将他压倒在那张小榻上,俯过来道:“你知道吗,今夜陛下会来寻我的。”
叶亭宴胸口起伏,听清这句话后,呼吸倏地一滞。落薇不等他回话,便继续:“他不是一直怀疑我与人有私吗,还遣你为他查了又查——今日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你来之前,我特地派人为他递了一个口信,算算时辰,他也该到了。”
如同一捧冰水兜头浇下,凉得彻骨,叶亭宴猛地清醒过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落薇敷衍地吻了吻他的脸颊,调笑道:“我说,陛下要来了,你害怕吗?”
大抵是谈不上的,听见这句话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茫然和不可置信。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他完全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只好愕然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落薇十分冷静地对他说:“亭宴,你知道太师为何而死吗?”
叶亭宴从乱作一团的思绪中抽身,脱口而出:“你要——”
他没说完这句话,落薇便飞快地问:“你要逃吗?”
帘外传来“咯吱”一声,有人推开了寝殿的木门,叶亭宴打了个激灵,落薇却不慌不忙,只是往外瞧了一眼。
等那脚步声来到了帘外,叶亭宴才看清来人身着内臣服饰,应是他常见的那个守在殿前的宫人。
张素无压低了声音:“娘娘,他要来了。”
落薇“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先出去。”
于是张素无领命离去,叶亭宴想要起身,落薇却伸手按着他的胸口,不许他动作:“亭宴,我给你两个选择罢。”
她如今鬓发凌乱、衣冠不整,他前襟亦乱,任谁见了这样一幅图景,都猜得出他们在做什么。
就算他不知道宋澜对落薇的真实心思,但没有一个男人能够忍受这样的侮辱,若是让他见此情景,二人皆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落薇竟还是这样冷静,字句清晰地对他说:“一是……你就这样躺在这里,等他进来,瞧见你我二人,赐我们同死。你不是说喜欢我吗,我信,与我殉情,也算是缠绵至死的忠贞了。”
“第二——”她凑到他的耳边,“我放你进从前你进过的那间密室,我记得,你还说事成之后想要进去瞧一瞧,好啊,你便去罢。只是那密室中如今没有燃灯,若非熟悉,定然寻不到点灯之处,也摸不到开门机关,只要我不开门,就算你死在里面,都不会有人察觉。”
“可你要想清楚,你若选了这条,便是将生死荣辱都献给了我,此去,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脚步声响了起来,尽管夹杂在蝉鸣声中,在夏末的夜里,他还是听得这样清楚。
叶亭宴急促呼吸,抬头看着她,竟觉得她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明明灭灭,变得模糊起来。
玉秋实为何而死?
杀人易,救人难。
诛身易,诛心难。
他迟缓地想着,再多阴谋诡计,都抵不过“诛心”二字。
——今日,她要诛他的心,要他心甘情愿,于是不惜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逼他做出不能回头的抉择。
在这死生一线当中,落薇竟还笑出了声。
她伸手拂过身下之人耳侧的发丝,温柔地催问:“亭宴,你选好了吗?”
第70章 社燕秋鸿(二)
她很轻,即使趴在他的身上,也是稍稍用力便能推开,此时的有恃无恐,不过是吃准了他不舍得伤了她罢了。
叶亭宴死死地看着她,想弯唇笑一笑,却怎么都没笑出来。
落薇直身朝帘外看了一眼——此时她心中焉能不急,可越在这种时候,越要气定神闲,只要露出半分惶惑,这一局棋便是白下了。
她抿着嘴唇,正想再说一句话刺激他,不料叶亭宴竟然趁她低头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猛地翻身起来,将她一路推到了那书柜之前。
不知他哪来这么大力气,竟叫她毫无防备,落薇脑中倏然闪过当初他在暮春场一箭射去的一刻,暗道自己轻敌,他虽瞧着只是个文弱书生,但佩剑不离身,想来功夫也是不差的。
但眼前场景倒也不算失控,毕竟她能感受到,叶亭宴握着她脖颈的手根本没有用力。
叶亭宴面上的神色已经全部敛去了,此时只剩一片漠然的空白,他稍稍施力,又很快松开了手。一双眼睛血红,似有泪光,又似只是她的错觉。
若他再用些力气,在她颈间留下红痕,便不好搪塞了。
落薇一手抓住了他掐着她的手,却正巧摸到他腕间的疤痕,忽然心悸了一瞬,她吞咽一口,维持着平静,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带着它摸到书柜中的某本书上。
叶亭宴能懂她的意思——此处便是打开密室的机关。
落薇弯着眼睛笑起来,维持着气定神闲的假象:“你要想好,这间密室可是你亲手打开的,我给过你选择了。”
“人生在世,功名、酒色、声势、权柄,哪一样不是烟云弹指?谁爱重你、谁懂你、谁值得你托付心血,谁能助你鸣冤、助你写万世不朽的青史?”
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对方眼中被野心点燃的火焰。
“良禽择木而栖,”落薇一字一句道,“本宫虽不能比肩先贤,但与他相较,至少有赠你善终的心胸,前夜那把掉落在地的刀,若是握在他的手上,你猜会怎样?”
她笑意更深:“不对,你有递刀到他手上的胆量吗?你没有,因为你尚未抽刀,便猜出结局了!”
叶亭宴终于笑出声来,不过笑的却是他自己——分明已经知道她与从前全然不同,他怎么还是这样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地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中?
“你想要什么?”他已经摸到了那本古书,勉力压抑着肆虐心魔,恨声问道,“江山?”
落薇却没有正面回答他这个问题,情形紧迫,她也只来得及应了一句:“这是他的故事、他的江山,我……不甘心。”
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叶亭宴挪动了那本古书,落薇眼疾手快地挣脱了他的束缚,如同上次一般将他一把推入了密室当中,随即将那本古书复了位。
书柜缓缓挪动,发出钝重声响,叶亭宴跌坐在地面上,红着眼睛向她看过来,借着尚未被遮蔽的光亮,这次她看清楚了,他眼中确实是有泪光的。
他哆嗦了一下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还抬起了手——一个仿似求救的姿势,可她爱莫能助,只得僵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落在他面上的光亮逐渐远去。
最后他被吞噬入一片黑暗之中。
来不及再想别的,落薇回过神来,飞快地离开了内室,奔到铜镜之前,借着月光理了理自己纷乱的鬓发,随后系上了前襟。
她感觉自己手指冰凉,一直在发抖——她本该高兴的,一切皆合她的心意,从算计玉秋实到收服叶亭宴,虽然冒险,却这样顺利,今日之后,他就成了她安插在宋澜身侧、最好用的一把刀了。
就算她从前的猜测不准,可不要紧,只要他想清楚她比宋澜更能做他的良主,一切都可以随后再议。
可为什么有这样的心悸之感?
她整理好一切,枯坐在妆台之前,闭上眼睛就能想起密室门关之前他的神色,他接受了她的逼迫,却要求救,为何要求救?
正如同在岫青寺的山间,他扯着衣袖哀求她“不要走”;在递上刀来的花窗夜下,和麓云后山的天阔云间,他听见刀剑破风声,只是闭上了眼睛。
这份情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桌面上冰冷的簪钗,听见殿中传来推门声响,才低头看去。
她攥着的是宋澜当日送她的玫瑰金簪。
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宋澜推门进来,见她未曾入眠,却坐在妆台前,不免有些惊愕,他朝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一眼。
随行之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多时,落薇便听见甲胄碰撞的声音,想是宋澜将人遣到了殿外十步之远。
落薇松开了手中的金簪,将它搁在妆匣之中,起身朝宋澜行礼:“陛下。”
宋澜上前来扶她,如同往常一般温柔地问道:“阿姐怎么还没睡?”
落薇道:“我在等你。”
宋澜一时怀疑自己听错了:“你……”
“陛下不是总怀疑我吗?”落薇笑着打断了他,“你找那个叶大人查了我一次又一次,宫中的禁军、医官,乃至内臣,都查过也不放心。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你这样猜忌,便选了一个你派来监视我的人,去给你递了个信儿。”
宋澜的眼神冷了一冷,口中却道:“阿姐在林卫中也有心腹,真让我刮目相看。”
落薇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佯做忧愁地叹道:“我还不是为了除你的心病。”
她握着他的手,引他围着宫殿转了一圈:“陛下今日来可要好好看看,看看此处有没有你想象中的人。”
宋澜本想拒绝,却听落薇继续道:“小时候,我也时常这样牵着你,带你去赴宴、赏花、射猎,你我初识之时,你还不如我高呢,现如今你快及冠,都要追上你兄长了。”
他心中忽然软了一软,但听见“兄长”二字之后,又觉得胸口滞涩、五味杂陈,一分神的功夫,落薇就领着他进了那间内室。
宋澜进门之后,先跪在佛前叩了首。
落薇站在他身后温言道:“子澜比我虔诚。”
宋澜在地面上跪了良久,见他沉默,落薇也沉默下来,直到烛火一晃,宋澜回过神来,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侧身对她说:“玉太师已死,薇薇,你有什么想要对我说的吗?”
落薇优哉游哉地走到那张榻前,坐了下来,笑着回道:“我能说什么,还不是要问陛下想听什么。”
宋澜一笑:“问我有何用,你又不会对我说实话,就如同这内室一般,我来过许多次了,你有恃无恐,难道真当我瞧不出来,此处另有乾坤吗?”
他拔高了声调,落薇张着嘴“啊”了一声,随即起身,转动了手边的莲花凤髓,于是伴随着一阵机关声,长榻之后的墙壁洞开,竟露出了另外一间密室!
宋澜倏地起身,张望两眼,却发现其中空空荡荡,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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