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灌下的参汤烫了些,宋泠捂着喉咙,许久才痛苦地问出一句:“你为什么……”
宋澜沿阶上行,吹灭了手中的蜡烛:“皇兄来猜一猜罢。”
隔了一段时间,有人下来为他送了白米和清水。
又过了许久,宋澜才再次出现,一片黑暗的地牢中,他听见天子冠冕上珠玉乱撞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可是皇兄想想,她若不助我,我怎有把握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一不留神便给旁人做了嫁衣裳?”
“她在明光门前,斩了一个对我不敬的武官。”
说起旁的事情,宋泠还有力气问他一句。
譬如他何时开始筹划、何时生了心思,又笼络了什么人,宋澜事无巨细地回答,除了那个“为什么”,知无不言。
可提起落薇来,宋泠总是沉默。
宋澜十分有耐心地陪他说话,他初初登基,十分忙碌,来时似乎都是深夜,有一日,宋泠还听见了夜风吹过洞口的声响。
既然宋澜日日能至,想必这是禁宫之中,头顶还有风声,便不是在室内。
连日的囚|禁让他十分虚弱,体内的毒也没有消散的趋势,宋泠趴在地面的稻草上,咬破了嘴唇,有些绝望地想,就算他猜出了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宫外的手下能否相信他未身死、闯进禁宫救人?
况且宋澜这些年来做小伏低地潜藏在他身边,是早有夺嫡之心,他如今留着他的性命,只是取乐,不知哪一日,他便会丧失捉弄的兴趣,将他悄无声息地杀死在这里。
左右都是一盘死局。
宋澜总是一个人来,他身边的侍卫都守在洞口之上,只有偶尔递话催促时才会下来。他与他说话时凑得很近,丝毫不怕他会扑上来将他掐死,毕竟宋泠如今虚弱得连抬抬手指都是奢侈,根本没有杀人之力。
宋澜絮絮说着如今的朝局,通过他面上的表情判断他潜藏的心腹,在发觉对方意图之后,宋泠便开始长日沉默,一句话都不肯与他说。
可宋澜却因他的漠然勃然大怒,甚至开始对他动刑。
第一次刑讯之后,小皇帝伸手沾了他的血,在他额间抹出一道红痕。
“皇兄,”他突然说,“你怎么到如今还没有开口求我一句?”
宋泠仰头去看他,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不止是为了取乐,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非要叫他亲口认输,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
那日,宋澜派人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将他抬到了地牢之上。
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所幸当时是深夜,没有刺目的日光,他瞧见了燃烛楼煌煌的影子,然后模模糊糊地看见中天一轮圆月。
竟已过了一个月啊,又是月圆时了。
“皇兄还记不记得,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轮月亮之下,”宋澜在他身侧轻声回忆道,“你我共酌,饮得多了些,五哥借醉舞剑,削了我的发冠,剑锋指到你的时候,你纵然大醉,还是凭借本能拔剑相挡,躲开了他的戏弄。于是五哥握着我断裂的发簪哈哈大笑,说你永远是一流的英雄人物,而我……充其量是为英雄捧剑的影子。”
他抓着他的肩膀,终于有了半分失态:“你听没听到这句话,你为何没有反驳?在你们心里,我便是永远需要英雄照拂的可怜人!只要有太阳在,谁还能看到发亮的星辰?”
“不过无妨,”宋澜松了手,面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甚至温和地为他抚平了肩上的褶皱,“射落太阳的,正是他眼中微渺的人,我知道你心中憋着一口气,不甘心输在我手上,可我今日忽然想开了,你已经输了,剩下的,都不再重要了。”
“再看一眼这月亮罢,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他抬起头来,貌似十分怜悯地叹道,“无论是生是死,你再也不可能离开黑暗了,我也很好奇,泥淖中的太阳,也会发光吗?”
次日,他为他带来了一些书信。
“皇兄,我一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宋澜依旧秉着那只蜡烛,诚恳地说,“其实你也相信她背叛了你,只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罢?你们认识的这样早,你可知道她想要什么吗?”
声名、权柄、威势。
后位、信赖、爱情。
在他忙于处理政事、无暇多顾时,她会生出怨忿吗?
在牵手走在许州的稻田之间时,她会生出野心吗?
在与宋澜交好的将近十年里,她会因对方的失意和瑟缩生出怜爱吗?
这些从前他能够不假思索回答的问题,就在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当中模糊起来。
那是她的口吻——子澜吾弟,见字如面。
她的笔迹——兰亭和飞白向来难学,他还没有见过旁人写过此书。
终于有一天,宋澜没有再为他读信。
“皇兄,我要大婚了。”
他破天荒地将那只蜡烛留了下来,让宋泠眼睁睁地瞧着那点光亮消逝在自己的眼前。
“此处便是燃烛楼,你若不信,便静静地听罢,我们会携手走过乾方殿前的白玉长阶,行嘉礼后往燃烛楼焚香祭祀,这里会有礼乐声、祝祷声,还能听见烟花绽放,那一日,会比上元更热闹。”
宋泠伸手抓住他的衣摆,在长久沉默后嘶哑地问出一句。
“她……知道我还活着吗?”
“她为我捧剑立威,甘入朝堂与玉秋实对峙,我虽机关算尽,若无她的天子剑,如何确信自己能够登临大宝?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她与我才是一样的人,你的生死,有何意义?”
宋澜凑近他的耳边,将袖口处一方锦盒塞给了他。
“对了,她还亲手挖了你五弟的眼睛,朝中的文臣想拥他上位,我便与她商议,将杀你之事栽赃到了他身上。皇兄,他那样敬你,黄泉路上相逢,你记得将这双眼睛还给他,就当是替我尽的哀思。”
脑海中一片纷乱的声音,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巍峨的佛像笑容悲悯,他将汴都中十三座佛寺一一拜过,染了一身莲花净气,但坠入无间中时,神佛高高在上、不为所动。
已经记不清那日宋澜是何时离去的,宋泠跪在那盏残烛之前,颤手打开了他留下的锦盒。
血腥气扑面而来,他几乎崩溃,发出来到此地后第一声喑哑的嘶吼。
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枯坐了许久许久,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次水米,见他不肯吃,还硬灌了下去。
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
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
自汀花台跌落时,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
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
隔了几日,宋澜来看他,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问了一句。
“皇兄,你相信我的话了吗?”
他大发慈悲,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
宋泠在烛火的边缘,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
“我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为谢你的恩典,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
宋澜不会这么大意,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教过的道理,他学得这样好。
杀人易,诛心难。
蜡烛几近熄灭,在最后的火光之前,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是玫瑰的形状。
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
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
它这么尖锐,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顿时流了一手的血。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
它血淋淋、金灿灿,又冷又美。
那时他心中已无生意,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着逃出来。
在这些时日与宋澜的言语当中,宋泠才知晓,原来他已经在暗中窥测了他那么多年。
他在资善堂中同众夫子论政,他学着他的模样与玉秋实辩驳。
他督军政、改税法、平定西南之乱,宋澜便跟在他身侧,对将士嘘寒问暖,寻觅他身边之人的短处。
他择选难民中的孤儿,亲手训练出了金天卫,他便也在禁军中收拢人心,逐渐有了自己的心腹。
怪不得他要说“所学到的一切,都是皇兄教给我的”。
他伪装得这样好,这些年竟未让他察觉到半分。
燃烛楼本就宫人众多,为了掩人耳目,宋澜没有多添侍卫守着关押他的地宫,毕竟宫中知晓此处有地宫的人寥寥无几,连宋澜都是意外所见——听闻,此处在燃烛楼修建之前便有了,德帝修建燃烛楼时挖出了这方地宫,没有将它填死。
宋泠割腕自戕,意识模糊地流了许多血,就当他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突地听见有急促脚步声渐次逼近,随即有人来到他的身边,为他包裹了腕间的伤口。
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头顶漏下耀目至极的日光。
此时竟是昼时!
宋澜从不在昼时来寻他,那么来人是谁?
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只瞧了这一眼,他的眼睛便突兀发黑,陷入了短暂的失明当中。
恍惚中,他在耳边听见了一声啜泣。
有人在絮絮地说“殿下保重”。
宋泠听出了是谁的声音,却想不起他的名字,只好下意识地扯着他的袍角,气若游丝地道:“不要……”
可那人平静地掰开了他的手,跪在他的血迹间对他说了许多话。
那些声音忽远忽近。
“当年长兄蒙冤,幸有殿下据理力争,保我全族性命,这些年来又尽心栽培,蒙恩所救,壑当为殿下效死……”
“快走、快走罢,倘有来世,再谢君知遇之恩。”
宋澜并不知晓,在金天卫之后,他还有一群隐秘的死士。
这是那年他救下叶氏之后,叶氏三公子叶壑进京报恩后组建的,虽说他平素能用得上这群人的时候极少,可他们散于皇城各处,是他十分得力的臂膀。
上元夜刺棠案后,叶壑未见他尸首,始终不信他的死讯,他带人顺着汀花台一路寻到了汴都之外,几近汴河与大河交汇之处,而在那里,他结识了一个侍奉过宋枝雨的内侍。
那夜宋枝雨虽什么都没看见,但心中有了些隐约的猜测,她人不能出府,于是遣了自己信得过的内侍顺着汴河出京,并且叮嘱他们,若遇见在河水下游寻觅之人,谨慎结识后,可将这个含糊的消息透露出去。
宋枝雨的内侍先见了落薇派来寻觅的金天卫,可他如今不敢相信这群人,便把消息递给了后来的叶壑。
叶壑当即寻到了皇城中的死士,那死士假意投诚宋澜,在燃烛楼附近探访了许久,终于确信宋泠未死,就被宋澜囚|禁在地宫之中!
皇城守卫何其森严,怎么才能偷天换日,将人救出来?
叶壑纵马去了一趟西南,求柏森森将他易容成了宋泠的模样。
这一来一回,将近一月之久,叮嘱过柏森森急来汴都之后,借着士人学子以那首《哀金天》大闹御史台的机会,叶壑给自己造出了一身伤痕,带着他的死士铤而走险,将濒死的宋泠从地宫中换了出来。
此时占尽了天时地利,既是宋澜盯着苏玉二人、无暇分心之际,又兼宋泠自尽。得知人死之后,宋澜趁夜去粗粗看了一眼,遣人将尸体拖至宫中的小安山后焚了。
那时,宋澜志得意满,以为宋泠自断生念,绝不可能再有翻身之能,才粗心了一瞬。
他们死死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这险之又险的计策都不可能成功。
宋泠被藏在水车之中,留一根麦管呼吸,拼死逃出了宫。
他此时出不了汴都,马车载着他一路疾驰,去往亭山之上的岫青寺。
其间路过夕阳西下的御史台,他靠在车壁上,听见“招魂直上碧霄间”,听见“一去渺茫一千年”。
他忽然想冷笑,原来他从未认识过自己温驯的兄弟,没有看见过他狰狞的爪牙,不知他有玲珑心计,就连兄长的“死去”,都能拿去布置出一场粉墨大戏。
此戏怪诞不经、荒腔走板。
三日之后,柏森森匆匆地赶到岫青寺,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在江南隐居了多年的周楚吟。
二人一句话都没有多说,一人为他治伤,一人盘点了他手下的死士,严肃地建议他借着叶壑的身份,暂且避居幽州,以图来日。
为求万无一失,柏森森下了重药,将他彻底变成了另一副样子。
叶壑也在岫青寺留下了书信,称“舍身不悔”,唯一所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知晓当初长兄的遭遇。
宋泠跪在佛前,磕破了额头。
那大抵是他最后一次真心拜佛,为故人安魂而祝祷。
离开汴都的前一日夜晚,宋泠坐在空寂的佛前,顺手摇了一根签。
他这时眼睛刚刚恢复了一些,仍是视物不清,借着明亮的月光看了好久,他也没看清签上到底写了什么。
正当他想要将这枚竹签丢回去时,寂尘和尚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侧,接过去为他缓缓读道:“……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
不等他问,寂尘便自顾解释道:“一枕梦,一枕槐安梦;一树花,一树暮春花。佛与殿下曰,再好的人生都在春光灿烂时自由盛放、兴尽秋来时凋零空亡,说到最后,不过是朝生暮死的泡沫和瑾花,短暂幻景一场,何必如此挂怀?”
天际月亮朦朦胧胧,暮春的夜晚寂静如斯。
沉默良久后,寂尘才听见对方自嘲的声音:“幻景尽处漆黑一片,佛尚不知,倘若如此,何苦生来?”
宋泠回头看去,佛像半隐于黑暗之中,他对着那悲悯的金像大笑起来,笑到后来竟拔剑相指,惊风乍起,吹得寺庙檐角的铃铛叮铃乱响。
寂尘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神情扭曲了一瞬,随后|庭院有花瓣吹来,温柔地拂过他的身侧。
不知为何,宋泠眼睫微颤,缓缓地将剑归了鞘,随后突兀问道:“今夜月色好吗?”
寂尘回道:“月华如水。”
宋泠转身仰头,闭上了眼睛。
“是了,月亮是永远都在、永远明亮的,就算我如今瞧不清楚,又有何妨?”
他取了佛前的笔,在摇出来的那只木签背后添了一句话,由于瞧不清楚,那句话写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
寂尘接过来,见他写了一句“明月万古照春夜”。
便笑着将木签放回了签筒之中。
月下人已离去,花瓣空舞。
离开岫青寺时,宋泠想起少时与落薇一同登阶拜佛,他们登过岫青寺所在的亭山、许州居化寺所在的宴山。皇族祭祀时,山道上总是熙熙攘攘,如今它空无一人,只有暮春飘零的落花。
“昔日亭山山上宴,如今花落人空怨……”他开口吟了一句,对周柏二人露出一个微笑,“三公子尚未有字,我便替自己拟一个罢。”
幽州三年。
那些旧事不仅让他的眼睛变得不能见光,还为他添了心疾,发作起来时,他耳边总会反反复复地出现宋澜在燃烛楼之下为他读信的声音,关于她的每一句话,都听得他痛不欲生。
他曾拔剑斫案,誓杀之后快,但谁都不知道,在他内心的最深处,从来不肯相信落薇做过宋澜所说的事情。
三年之后,他回到皇城,在海棠花的阴影下重见了她第一面。
可那张脸现在已经这样陌生了。
他反反复复、真真假假地试探,可落薇已经不是当年天真不知愁的少女,她的假面没有一丝缝隙、滴水不漏,只言片语、残存证据都在不断地逼问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密室门开了。
不知为何,宋澜今日没有留下过夜,落薇站在昏黄的烛光当中,见叶亭宴缩在原处,抬眼向她看来,一双眼睛血红,微微一颤,便落了一行泪下来。
这是他伤情的眼泪,还是眼疾的证据?
落薇心口微窒,俯下身来,想要扶他起来,不料叶亭宴屈膝朝她跪了下来,深深地伏首,再抬起头来时,那张脸上的哀戚已经悉数消失,只剩下漠然的恭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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