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亭宴半开了折扇掩面而笑,却是不语,燕琅低头去看,见他扇上题了一句“如今憔悴赋招魂”。
他不由乐道:“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三公子这样的文臣,竟也会觉得读书无用么?”
叶亭宴有些诧异地挑眉:“少将军读过此句?”
燕琅道:“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父亲读过,很是羡慕三国周郎在战场上挥斥方遒的气魄。”
叶亭宴微微一笑,缓缓地展开了手中的折扇:“自古英雄出少年,少将军不输周郎。”
“差远了,差远了。”
燕琅摆手再看,发现他扇上没有题后半句,只写了“潇湘逢故人,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这三条残句[1]。
燕琅便笑道:“你我此处相逢,算得上是‘逢故人’。你在我父军中运筹帷幄,才可比肩周郎一般的英雄。只是三公子尚且年少,正是大好时光,怎么称得上‘如今憔悴’?”
叶亭宴散漫答道:“我也只是写着玩儿罢了。”
他轻咳了一声,问:“陛下准你出京了么?”
燕琅一脸愁态:“只是放出府门,出京怕是遥遥无期,不过我不急着出京,北幽这些日子太平,我也乐得在汴都这福乐窝中多待一阵子。”
叶亭宴一听便知他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追问,只道:“你不在北幽,可就未必太平了。”
燕琅道:“那叶大人帮我劝劝陛下?”
叶亭宴举杯哀叹:“不知我有没有这样大的面子。”
二人对视而笑,一顿饭吃得十分开怀,翌日燕琅入宫,给落薇递了个口信。
“少将军说,此人心思颇深,用之烧手,杀之可惜。”
落薇瞥了传话的张素无一眼,苦笑道:“他眼高于顶,这样高的称赞不易,看来叶三在幽州确实是有些本事的。”
张素无道:“若非如此,他也得不了陛下信赖。”
二人说这话时正从藏书阁的窗前经过,许澹正在窗前读书,见她来此,连忙起身行礼。落薇摆了摆手,无意间瞧见他身后的书案上搁了几枚竹制浮签,那签做得十分雅致,还贴了干枯的荷花花瓣。
她面色微变,试探道:“许大人好雅致,竟连浮签都要采莲而制。”
许澹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娘娘谬赞,臣怎敢在宫中采莲,此花是前几日臣于窗下偶得,不忍其枯萎,故而制成此物,娘娘可喜欢?”
他说着便递了一枚过来。落薇接过来,心中想着,叶亭宴不在宫中留宿之后,她每两日来一次藏书楼,不见他摆的时令花朵,故而不曾去过高阳台。
如此看来,并非是他没摆,而是被许澹阴差阳错地捡走了。
“娘娘……”
落薇握着那枚书签,转头便走,许澹抬起头来,刚想再说句什么,却见皇后早已一言不发地取了他的浮签,匆匆离去了。
此后几日,二人也没有得闲相见。
台谏对玉秋实不满已久,苦其势大才一直不敢开口,如今墙倒众人推,弹劾的劄子堆满了乾方后殿的书房。只有一位老臣在御史台上开口劝阻众人,称“玉去之后必危朝纲”,可惜无人听懂,只笑他被宰辅多年威势吓怕了。
叶亭宴闻后,对裴郗苦笑道:“满朝文武,竟只一老臣看得清楚。”
裴郗道:“如此不是恰合公子心意?”
彼时落薇正在琼华殿后枯萎的荷塘中喂鱼,张素无也问了同样问题,落薇将手中最后一粒撒出之后,拍拍手站了起来,接了他递过来的帕子,叹道:“我只担忧朝中后继无人。”
她转身向琼华殿走去,悠悠接了一句:“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倒也不必过分担忧。”
靖和四年夏末,御史台与谏院联名弹劾宰辅玉秋实“不敬”“不恭”“不谦”,外附贪腐、勾连几项大罪。
众人原以为,只消宰辅出面辩驳一番,再寻几个替死鬼顶罪,纵然大伤元气,也能叫自己全身而退——从前许多桩此类事宜,他都是这样做的。
可玉秋实竟然只是缄默。
于是这便助长了众人气焰,皇帝派暗卫朱雀又细细地查了一个月,七月末,贵妃省亲之后,皇帝着人拘系玉秋实,抄查玉氏府邸,一应人等皆悉下狱。
玉贵妃有孕,又长日居于深宫,自然不必受牵连。舒康长公主及驸马被赐还公主府禁足,等待三司审理结果。
罢相之事,至此已成定局。
朝中与玉秋实交好的官员人人自危,聪明些的便伏在皇帝书房之前恸哭了一场,将自己的作为半遮半掩地坦白了一番;蠢一些的上表请辞,在早朝上出言不平,被一并查办。
三司本欲循例行事,但皇帝直属的禁军朱雀牢牢掌着玉案主导之权,致使众人敢怒不敢言,如今除玉心切,台谏便也暂且按捺下来,预备等此事尘埃落定之后再谏言朱雀干扰刑狱的不合情理之处。
叶亭宴虽是皇帝近臣,但他私领朱雀之事众人知之不多,此次除玉,他占头功,又在台谏诸臣与皇帝之间多番斡旋,倒叫不少人对他生了好感——虽说此人并非清流士大夫,但多次不动声色地化解了皇帝与一些刚直臣子的剑拔弩张。
看不懂的人不屑一顾,看得清局势的聪明人却知其苦心,只在暗暗钦佩。
七月十日,三司战战兢兢地上表,称在宰辅府中搜出金铜之物,兼一伪制虎符,从前林氏行刺、京中《假龙吟》相传之事,终于水落石出。
皇后与宰辅向来不睦,此次为免旁人称其借刀杀人,全然不曾插手,皇帝朱笔审复三司奏本,明明白白地称其“谋大逆”。
先前众人只以为皇帝想要罢相,不料他遣朱雀来查,竟不止是为了罢相——他犹记当年傀儡之辱、宰辅权势之迫,此罪名一出,朝野哗然,皇帝顺势颁诏,定于重阳生辰之后亲政。
宰辅已去,皇后不语,纵然内心多有忧虑,也无人出言反驳,毕竟皇帝已经弱冠,亲政是势在必行之事。
玉秋实则落刑部大狱,秋后见斩。
权势之变何其迅疾,昨日还是高堂之上生杀予夺的“玉太师”,今日便已沦为阶下之囚。
得知宋澜曾于深夜秘密探访过玉秋实,张素无还有些担忧,落薇却笃定道:“他什么都不会说的。”
玉秋实当日说“你必不能活”,意即纵然宋澜决意除他,他也要在临死之前以性命迫使宋澜相信落薇已知刺棠真相。自二人在朝中成掎角之势的那一日开始,便注定了这样玉石俱焚的结局。
使计诛心,便是要他这些时日回望一生、悔不当初。玉秋实是一位偏执能臣,就算知晓自己错了,也不肯认错,必得叫他心神俱裂、肝胆不宁,直觉深恩负尽、不堪苟活才能罢休。
若非他自己失了生志,无人能这样顺利地将他铲除。
落薇将自己临的《仲尼梦奠》一并焚了,算是提前为他祭奠。
她记得自己尚还少时,父亲在家中摆酒为宴,玉秋实亦来赴宴,几位日后成为死生政敌的臣子同席而坐,纵然众人因看法不同吵得脸红脖子粗,亦能将恩仇泯于杯酒之中。
那时候大家多年轻,理想清澈、思虑单纯,没有利益、勾连,没有意气之争、党派之别,更没有不死不休的对峙,园中洋溢着美酒的芬芳香气,有人一时兴起,击缶助兴,唱着一曲不成调的《满庭芳》。
后来当年风流如云散去,赴宴之人或是天南海北、同朝异主,或是死生两别、魂归天外,一切都消失了。
焚帖的灰烬寂寂灭去时,落薇忽地感觉身后的花窗之外有客来访,此时子时已半,晚夏的蝉依旧在不止不休地鸣叫着。
她回头去看,见叶亭宴穿了初次在琼华殿中相见时的朱雀官袍,高束马尾,手边握了一柄短刀。
与从前有所不同的是,见她回首,他没有露出惯常的慵然笑容,只是定定地瞧着她,她也仔细去看,见他眼瞳中倒映出了月亮银色的影子。
两人就在这样诡异的安静中凝望了彼此良久,直到叶亭宴先开口,他的语气十分平静、没有抱怨,只是话说得很慢很慢:“留下那朵花后,我在高阳台等了许久,你都没有来。”
落薇没有解释,却突然问了一句:“那你在等我时做了什么?”
叶亭宴不明所以,思索后还是答道:“看了夕阳。”
落薇走近一步,趴在花窗之前,抬头望去。
“我在等你来的夜里,也看了月亮。”
第65章 息我以死(五)
自岫青寺那日之后,或者更早,二人之间虚情假意的你来我往,竟愈发剑拔弩张起来。
叶亭宴猜不透她的心思——原本他以为她喜爱宋澜,只想借他的手将玉秋实铲除,可行至如今,他忽地惊觉落薇想要的或许比他从前所想多得多。
落薇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若说叶亭宴自幽州进京求的是前程,他又是为何屡屡在她面前失态?
她反复去想燕琅写下的“用之烧手,杀之可惜”八个字,还想起了许多旁的事情,一切从她心中翻涌而过,叫她生出了一种离奇的想法。
可这想法实在太过离奇,她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也无人能说,只得自己咽下,寻觅有没有逼他暴露的机会。
叶亭宴转过了身,背对着她倚在窗框上,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落薇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轮被阴云遮蔽的月亮。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叹了一句:“那日我宫宴归来,路过繁林,便心血来潮地独自登台,在高阳台上看了月亮,虽无夕阳盛大,月亮却是永远都在的,只可惜……”
不等叶亭宴回答,落薇便继续道:“你我恐怕不会再有一同赏月的机会了。”
叶亭宴抿了抿嘴唇,淡淡开口:“娘娘何出此言?”
“你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落薇托着腮笑道,“我诛心,你扫尾,这一局咱们算是赢得漂亮,秋后玉氏倒台,你我共同的敌人便不复存在了。叶大人啊,你今日来此,是为了同我告别么?我本以为,你会等到玉秋实死后再来的。”
阴云散去,叶亭宴听了这话之后,并没有出口反驳,他侧身一跃,来到她的近前,顺手阖了手边的花窗,将那轮月亮关在了外面。
落薇在微弱的月光中继续与他对视,甚至伸手将他鬓边的碎发拨到了耳后。叶亭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用铜镜,落薇也知道,二人如今的目光定然是缱绻温柔的,如同面对着自己剖心相待的亲密恋人一般。
今日之后,这样的注视大抵就不复存在了。
她是居心叵测的皇后,他是最得信重的天子近臣,纵然关系已经这样暧昧缠绵,但他们永远不可能放心彼此,将自己的底牌交出去的。
可若是不交底牌,这从春日开始的结盟,便是走到了将尽的时候。
叶亭宴凑过来,嘴唇从她面颊上轻轻擦过,最后落在了她的唇上,这一吻与从前截然不同,轻柔、安静,蜻蜓点水一般,没有半分侵犯之意,像是一个示好。
他伸手按在她的后脑上,手心温热,隔着纷乱的发丝传来一分暖意。落薇睁开微眯的眼睛,看见他近在咫尺的漆黑双眸,有些不合时宜地分心想着,他好凉,嘴唇是凉的,胸口是凉的,说不得胸口中那颗心也是冷冰冰的,为什么这一双手却这样温热?
她贴近了些,主动去回应他的吻,叶亭宴僵了僵,竟没有多高兴,叫落薇再次纳罕起来——从她结识他开始,便察觉他身上充满了这样神奇的矛盾之处。
他写了帖子要她以自己作为报酬,却在初时大受惊吓,仿佛那个主动越界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他吻她,胡诌着对她情根深种,甚至屡屡失态,演得她都快要信了,然而他的态度变化莫测、忽冷忽热,时常因为她想不清楚的原因做出她想不清楚的举动。
他在边疆能为战事出谋划策,在朝中进能得天子如此信赖,退能为她的谋划查缺补漏、做得毫无破绽,这样一个人……
落薇想着,“烧手”和“可惜”,果然是一针见血。
她不能就此放手,将他留给宋澜,否则来日,按下二人之间不可见光的隐秘情|事不提,她对自己能不能斗得过他这件事情,完全没有信心。
如果能让他彻底为自己所用,那当然是好,可他实在太聪明了,在没有后手之时,她怎么才能和盘托出?怎么才能确信他不会将她变成自己加官进爵的垫脚石?毕竟如今看来,玉秋实已死,为她做事,远没有为宋澜做事上算。
就算据实以告后他选了她,她就能永远放心他不会背叛、不会为自己的利益怀揣贰心、不会在未来某一日反手捅她一刀么?
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他们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大雾,她看不懂叶亭宴到底想要什么,揣测不透这个人,一步都不敢冒险。
这些问题近日想得她心乱如麻,想必叶亭宴也正在她和宋澜之间举棋不定,岫青寺那日后的躲闪、藏书楼没忍住留下的荷花,还有他们隔了老远、各自看见的夕阳和月亮,都是摇摆的证据。
她甚至没发觉自己已经失了杀他的笃信心思,满脑子都在想,到底要做什么,才能把他逼到自己的这条船上?
落薇还在他的吻中神游天外,便忽地觉得唇角一痛,原是叶亭宴不满她的分心,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娘娘,你在想什么?”
他的手移到她的脸颊边,温柔地问:“在想玉秋实死后,该怎么杀了我吗?”
落薇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飞快掩饰道:“比起如何杀你,我难道不应该更担忧自己?”
“娘娘怎么会担忧自己,”他也笑起来,“在决意对太师下手时,我觉得娘娘莽撞,谁知你心中早藏了必杀之计,是我小瞧了你。如此说来,我从前担忧太师死后陛下要对你不利,也定是我想多了,娘娘心中自有丘壑,我能想到的,你早就想到了,既然决意要除他,你必定早已为自己留好后路了罢,如今却谈何担忧?”
落薇觑着他的面色,先轻笑了一声,随后又按捺不住地大笑起来:“知我者,亭宴也。”
叶亭宴慢条斯理地道:“所以娘娘此时,不就应该想如何杀臣么?”
他忽地从腰间抽出了那把朱雀常佩的短刀,双手捧着,恭敬地举到了她的面前。
落薇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面不改色:“我不忍心见娘娘为此事忧思辗转,想来想去,不如我来给娘娘一个机会罢——你今日抽刀杀我、弃尸园中,琼华上下众人能证,我是夜半闯殿,被侍卫击杀。娘娘这样聪明,不会寻不到圆过去的借口的,比起来日成你心腹大患之危,今日杀我之险简直不值一提,娘娘说是不是?”
他这一番话说得过分诚恳了些,落薇一时之间完全没有听出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紧了他递上来的短刀。
不等她犹豫,叶亭宴伸手覆上她的手,带着她将刀拔了出来,黑暗中有银亮的微芒一闪而过——这刀不仅有锋,还是一把利刃。
落薇被他吓到,想要缩回手去,却被他死死抓住,她吞咽一口,低声喝道:“你疯了?”
叶亭宴嗤笑了一声,口气甚至称得上是诱哄:“若不放心,娘娘便伸手摸一摸,我外裳之下只有中衣,断断不会有什么护身甲胄,错过了今日,娘娘必定再也不会等到我引颈就戮的机会了。”
落薇颤声问:“叶大人之意,便是已然做好了抉择?你以为你选宋澜,他日后容得下你么?”
叶亭宴笑得眼睛弯弯:“难道我选娘娘,娘娘便容得下我?”
落薇沉默了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只道:“过慧易伤,叶大人怎么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回到这里的第一天,你就该藏拙的。”
叶亭宴十分赞同地点头:“说的是啊,所以与其说臣疯了,不如说臣如今是来求恩典的,既然能看见自己的结局,何必还要挣扎,娘娘今日动手,便是免去臣未来数年心血熬煎的痛苦了。”
论起诛心,她或许远不是他的对手,只这三言两语,她便重新被他挑起了几乎忘却的杀意——她不能放任他成为大患,不敢开口与他交心,无论如何,二人总会有兵戈相向的一日,若那时她才坚定了心思,还不知付出多少代价才能除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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