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候,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玉秋实嘴唇微颤,急急地转身离去,甚至险些在门槛处绊倒。寂尘取走了他的油纸伞,他环视一圈,没有寻到,便直身冲入了雨幕中。
抬脚之前,玉秋实低头看见了自己早已被沾湿的衣袖。
“这是一场大雨,”他喃喃道,“无论你我怎样小心,都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落薇看着他的背影,一手扶着门框坐了下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捂着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终于痛快地大笑出声。
禅房外的回廊前,有雨水汇聚成线,连绵不绝地落下,她伸手去接,雨滴沉重地打在她的手心,甚至溅了几滴到了她的脸上,微凉。
落薇仰头看着昏暗的天幕,看不出时辰,只觉得该是她约燕琅和叶亭宴来的时候了。
她坐在门前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先等到了带着斗笠策马上山的燕琅。
燕琅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匆匆跑过来,往房中张望一圈:“那老狐狸呢?”
落薇微笑着回答:“被我吓跑了。”
她扶着门框想要站起来,却腿软得站不起来,燕琅吓了一跳,连忙来扶她:“他不是一个人上的山么,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
落薇摇了摇头,燕琅回身将房门关好,拧了拧自己湿透的披风,好奇道:“你决意动手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话说,你究竟对他说了什么,将他这老谋深算之人都吓跑了?”
“其实,再多的权术、阴诡,织再密的网,都是无用的,”落薇沉默了一会儿,方徐徐开口道,“我对他也说过,所谓术、势,归根结底……”
她抱着棋匣蹲下,迟缓地捡着地面上的白子:“是要让他们自己离心。宋澜这些年依赖他、忌惮他,可他总归不如一个凝聚着自己骨血的孩子重要;玉秋实扶持宋澜,知道他心思深,可若这心思深到连他自己都猜不到呢?古人说过犹不及,我倒要看看他挑的‘执剑之主’,有没有把他自己吓一跳?”
她端详着手中一颗刚捡起来的棋子,笑着说:“说到底,他以为自己是张良计、过云梯,可实际上,他只是一枚连姓名都没有的棋子罢了。”
燕琅听得似懂非懂,落薇见他困惑神态,便叹了口气,为他解惑:“宁乐死时,为我寻了一把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刀——你知道先帝是怎么崩逝的吗?”
“先帝?”燕琅惊愕道,“什么意思,是宋澜?”
“是宋澜,”落薇接口,她敛了面上的笑,伸手拭去了眼角未落的泪滴,“玉秋实到底是感念先帝的,我虽没有猜到他心中所想,却笃定此事必然能诛二人之心。今日之后,玉秋实这个威胁,便不复存在了,说起来,还是先帝助我……”
她还没有说完,燕琅便敏锐地听见雨幕当中有脚步声,不由喝了一句:“谁?”
他持剑一指,禅房老旧的木门应声而开,被剑气激得咯吱乱响,落薇回头看去,见叶亭宴正站在门外。
他一袭青衫,鬓发凌乱,不知是不是因为上山时没有带伞,浑身已经湿透了。丝缕长发黏在脸颊上,有水珠正顺着素白脸颊向下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落薇少见他这副模样。
青衫落拓风雨客,像是一樽一碰就会碎掉的透明琉璃。
“你……”
她迟疑着开口,还没有说下去,一侧的燕琅便惊道:“叶三公子!还真是你啊,好久不见,今日你怎么也来了?”
落薇转身问:“你认得他?”
燕琅挠头道:“自然认得,叶三公子在我们幽州可是个传奇人物,去岁和北方诸部打的那几场仗,还是三公子投入我父帐中出谋划策,才赢得那般容易。”
他抱着剑凑近了些,自来熟地问:“我早听你在朝廷里领了个官做,不过回京之后多在禁足,不得空去拜会,三公子近来可好?对了,你那未婚妻子跟着你一起来汴都了么?什么时候能叫我喝上你们的喜酒?”
落薇重复了一遍:“……未婚妻子?”
她察觉叶亭宴脸色不对,便走上前去,将他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拨到了耳后。
燕琅见二人亲密神态,瞠目结舌,但还是什么都没问出口。落薇专心地看着叶亭宴,手指从他冰凉面孔上拂过,他也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她,毫无血色的嘴唇颤了好几下,才很轻很轻地问出了一句:“这就是……你的必杀之计吗?”
落薇动作一僵:“你都听见了什么?”
他却只是神态恍惚,自言自语地说着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他对你那样好,你知道的时候,有没有……”
燕琅终于忍不住开口:“你们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听了这句,叶亭宴如梦初醒,他往后退了一步,先看了燕琅一眼,又看了落薇一眼,很勉强地扯出个笑来:“娘娘想告诉臣的,臣已经知道了。”
落薇的手僵在空中,她追过去一步,沉声唤道:“叶三……”
叶亭宴却又退了一步,毫不介意地将自己彻底暴露在了雨中。
蒸腾水汽里,他看着她,眼尾泛着隐约的红。不知为何,落薇忽地感受到了一种第一次相见时的心悸,这样的心悸竟比她方才提着一口气面对玉秋实时更甚。
心跳一下一下,带来抽动的、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惨白着脸,险些跌倒,燕琅伸手扶住她,等她再次抬眼时,发现叶亭宴竟就这样跌跌撞撞地离去了。那一抹青色在雨中越来越淡,直至和乳白的雾气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了。
落薇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裙摆也被雨水打湿了大半。
“这是一场大雨,”她苦笑一声,喃喃地说,“无论怎样小心,还是免不得……被雨水浸湿。”
张素无秉烛入殿,发觉子时已过,而落薇却仍旧未曾入眠。
花窗之外传来纷乱的蝉鸣,落薇坐在纱帘全数收起的榻前,有些出神,见他进来,她便抬起眼来,眼下一痕乌青。
“娘娘不曾睡好么?”
“梦见了些旧人,醒来后再无法入眠了。”
“是什么样的旧人?”
落薇笑着回答:“梦见了我的叔父。”
她闭着眼睛,仰在床头冰凉的凤雕上,回忆道:“叔父对我哥哥还严厉些,对我却甚是慈爱,爹爹都不曾偷偷带我去宫中捉过蛐蛐儿。我小时候总在想,要是长大后能成为他那样的人就好了,没想到有一日,我竟要……”
她突兀住口,倏地睁开眼睛,问:“他没有来吗?”
张素无摇头。
近日关于玉秋实不敬的言论甚嚣尘上,起因是叶亭宴搜罗了过往三年他所书的邸报,在其中发现了几处不妥。
譬如将“太阳”误写为“太阴”,有混淆黑白之嫌;奏钱塘涨潮时称“波澜如夷”,没有避讳“澜”字,更将“夷”字与皇帝名讳置于一句,不知是何居心……诸如此类的笔误共有十一处,朝中玉党本来全然不信,逼着叶亭宴将每一封邸报都摆了出来。
众人反复确认,这才沉默下去。
玉秋实一笔好字,为人又谨慎,这几封邸报用的几乎都不是同样的笔法,然而每一处都能寻到他过往流出的墨宝相互印证,纵然有人刻意构陷,临摹了他的字迹,也不可能每一种都学得这样像。
更何况邸报上还有他的私印。
邸报发后,皆由政事堂封存,除非在每一封邸报尚未出宫门时便被替换过,否则断不会有假。
谁能耗费三年之久,布下这样毒的局?
朝兰将她从各处宫人听来的消息坑坑洼洼地告知落薇时,落薇仍在桌前习字,闻言笑了半晌。
她如今已能用左右手同书,这几年潜心练习,终归是派上了用场。
张素无在后园中将皇后这些年搜罗来的宰辅书帖尽数焚了,焚前他还特地数过,玉秋实写的最多的帖子便是《仲尼梦奠》。
圣人梦自己居于两楹之间而逝,他内心深处也在渴望自己成圣吗?
“善恶报应,如影随形”——他虽冠冕堂皇,也会心生畏惧吗?
想来是得不到回答了。
此事之后,朝中玉党纷纷上门拜会,好奇太师将会如何应对,谁料玉秋实竟一反常态、闭门谢客,任凭谁来,都没有迈进他的宅邸一步。
与他一样反常的,还有皇帝的态度。
从前此类事宜不少,连带上暮春场刺杀和会灵湖铜杯之事,皇帝对这个大权在握的太师执师礼,又多有忌惮,始终不曾问责过一句。每每有人进言时,他甚至还会对玉秋实加以抚慰。
可如今朝中谁人不知叶亭宴是皇帝的心腹重臣,他掀出这样的事,本就叫人猜测是皇帝的授意,事发之后皇帝一言不出,更是叫人笃信。
皇后片叶不沾,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
玉秋实称病罢了早朝,始终没有任何辩驳。
在他罢早朝的第三日,时任御史大夫当庭弹劾,洋洋洒洒地为玉秋实列了七条罪状。台谏与宰执向来不合,只是从前碍着他的声势,出言弹劾之人大都被贬,久而久之便也无人敢言了。
如今有人出头,众人纷纷附和,一时之间风雨欲来。
有台谏造势,宋澜便将此事顺势交给了御史台,但点了叶亭宴携朱雀同审,朱雀插手未免不合规矩,只是非常之时,倒也无人多言。
叶亭宴这两日亦在礼部留宿。
落薇本以为夜来他如往常一般来寻她商议,不料他却一直未至。
得了张素无答复之后,落薇久久无言,趴在花窗前发了很久的呆。
张素无本想开口劝她早些休息,却听见她忽地低笑了一声。
烛火飘忽,他有些好奇地问:“娘娘笑什么?”
落薇道:“我忽然生了一个很离奇的想法。”
“离奇?”
“是啊,”落薇托着腮道,“我从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是今日,我忽然觉得……”
她忽然顿住,没有继续往下说,反而诚心感叹了一句:“不知这蝉鸣声要响到什么时候?”
玉氏府邸中。
宋瑶风端了一碗参汤穿过回廊,恰好见到她的夫君玉随鸥正站在书房门前,抬手又放,迟迟不语。
见妻子来,他连忙从妻子手中接过参汤,懊丧地小声道:“方才大哥来敲门,爹也没有理他。”
宋瑶风沉默了片刻,道:“太师已有两日水米不进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夫君不如破门,纵是拼死跪求,也要叫他将参汤服了。”
玉随鸥问:“如此真的可行么?”
宋瑶风叹道:“总得试一试。”
于是玉随鸥端着那碗参汤敲门,扬声道:“爹爹,请开门饮食,顾惜身子、顾惜儿孙罢!”
与从前一般无人回应,玉随鸥迟疑良久,终于持剑破了门——玉秋实教子严苛,两个儿子都十分畏惧,但玉随鸥比玉随山更单纯一些,此时为了父亲身体着想,已然顾不得许多了。
房中没有点灯。
那日晨起,玉秋实到岫青寺礼佛,中逢一场大雨,归来时浑身湿透,他全然不顾,匆匆去了书房,说要瞧晨起中宫遣人送来的恩赏。
随后他便将自己关入书房当中,再也不曾出来过。
朝中关于宰辅的传言沸反盈天,舆论像是那日瓢泼的大雨一般,玉随山自出生来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在父亲书房之外哭诉了许久,连“父亲再不出来恐是阖家之祸”这样的话都说出了口,而玉秋实仍旧不闻不问。
宋瑶风虽不知玉秋实那日与落薇说了什么,却也隐约猜到了些。
她点了书房进门处的蜡烛,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玉秋实的低语。
他瘫坐在案前的地面上,怀中抱了几封金封的奏折,书房中桌倒椅歪、书籍横飞,只有这几封奏折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他的手边。
她认得出来,那是先帝写给他的折子。
“辛酉三月廿四日,卿之具本,朕已悉数看过,此举大利民生,甚好……风寒露重,卿不日乃还,还时赐宴乾方,朕与卿共醉。”
“……闻听江南有涝,辗转思虑,不能安眠。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卿代拟罪己一封,翌日呈奏共议。”
房中漆黑一片,一个字都看不见,然而玉秋实反复念叨,似乎闭着眼睛,他也能回忆起每一封奏折上的内容。
玉随鸥见他如此,心中震痛,双腿一弯便跪了下去,沉声唤道:“爹爹!”
玉秋实置若罔闻,仍旧失魂一般念叨着:“……朕奉宗庙二十二年,今日病痛,恐将辞世,无奈托孤于卿。国之大厦,摇曳难定,舟渡、怀安虽去,居化寺之誓仍在,大胤山河永明……太子年少,优柔乃朕之过,望卿不吝赐教,其仁爱忠孝、刚毅正直,必使卿不履韩信之祸,得永年之享……朕……”
他诵到此处,忽地停住,随后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乐事一般扬声大笑起来。玉随鸥听得胆战心惊,持着蜡烛膝行上前,甫一照亮,却吓得险些跌倒——仅仅几日的功夫,父亲原本只是星点花白的须发竟然全白了!
宋瑶风站在原处没动,她侧头看去,瞧见了那日晨起落薇送来的匣子。
匣中装了当年先帝临终之前身侧幸存宫人的供述、被宋枝雨救下来的医官供述,还有先帝初病重时写下的托孤之诏。
那诏书分别交予了宋淇和宋瑶风,便是玉秋实方才所念的内容。
宋淇手中诏书已毁,可宋澜绝对不曾想到,她手中还有一封。
她心中泛起一阵钝痛,表情却漠然,玉秋实跪在地上,胡乱地整理着被他自己翻乱的奏折,偶尔抬头一看,瞧见了公主在明明灭灭的烛火之后、面无表情的脸。
“你……”
他张开嘴,刚想说些什么,便突兀听见门外一阵嘈杂人声。
原是玉随山带着几个府兵闯到了此处,见书房大开,他怔了一怔,还是疾步闯了进来,边走边大声道:“爹爹,家贼竟出在宅内!孩儿自知邸报中有父亲私印,越想越觉得不对,那印原是爹爹近身所携,怎地会遭人算计?方才,孩儿带兵搜查一番,果然从公主房中搜到了大小私印,铁证在此。爹爹,她果然同皇后是一伙的!这是她们的栽赃!”
宋瑶风听了这一番指控,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玉随山越说越怒,扬起手中的青玉印章便朝她砸了过来,玉随鸥一把将她护在身后,坚硬玉石正中他的额角,有血自玉白面孔涔涔流下。
玉随山又急又怒,喝道:“二弟!”
玉随鸥捂着额头:“兄长,此事或有误会……”
听二人争吵不休,玉秋实抬手便砸了手边的镇纸,冲玉随山嘶吼道:“够了!你放肆,国朝公主,岂可遭你一小儿欺侮!岂非谋、谋——”
他扶着手边的书案勉强站起身来,玉随山这才瞧见父亲的模样,吓得立时跪了下去。玉秋实一句话未曾说完,颤手指着他,像是被噎住了一般,玉随山抬头看去,恰好见他吐出一大口血来。
“爹爹!”
书房之内一时人仰马翻,宋瑶风见父子三人情状,搁了手中的蜡烛,抽身离去,缓慢踱步到中庭。
途径中玉府每一个人的面上,都带着惊惶之色。
多么熟悉的惊惶之色啊,与当年一模一样。
宋瑶风抬头望去,见夏夜月亮正圆。
她望着月亮,微笑着自语:“他已无生志,诛心之术,到底最有效用。”
第64章 息我以死(四)
转眼间夏至末时,暑气竟比方盛之日还重了不少,燕琅进丰乐楼时大汗淋漓,拉着为他引路的姑娘连声抱怨天热,把姑娘逗得笑个不停。
转了三层木阶,他便见叶亭宴坐在窗前,斜倚着看街景。有夕阳余晖照在他的脸上,而他似乎有些出神,拿着折扇懒懒散散地摇着,周身不见一丝汗意。
燕琅在他面前盘腿坐下,扬手叫人上冰,又饮了足足一盏杨梅冰饮,才缓过神来,开口调侃道:“三公子莫非是玉人儿不成?冰肌玉骨的,在这样的暑热天气里竟也无事。”
叶亭宴回过头来,阖了手中的折扇,以扇柄抵着心口,半真半假地道:“早年受了些伤,心脉寒冷,只有手还温些,自然是不怕热的。”
燕琅在幽州初识此人之时,被他骗过许多次,听了这话也只是道:“哪有这样奇怪的伤,你又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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