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桑沉焉,孤零零望着窗外。好生无趣。片刻之后,桑沉焉决定去明理堂东侧,看看五哥如何,是否准备归家。
出了明理堂西侧大门,站在廊下,只见庭院中满地清白,青瓦覆着白雪,翠绿压着柳絮。
偶有西风乍起,乱琼碎玉与天齐。
仿佛是不经意之间,一男子从游廊而来。他身着天青色长袍,外罩大氅,通身不见多余配饰,只腰间玉珏一枚,行动间缓缓晃动,与这一刻的天色争辉。
男子许是见着西侧廊下有位姑娘,朝着桑沉焉的方向,遥遥一拜,姿态挺拔,青松白雪。
冬日素来刮的是西风,目下不知怎的,陡然刮成了东风,桑沉焉浑浑噩噩的脑子,登时更加迷糊。
来不及想起回礼,只见男子已经转身往东侧去了。青瓦白墙,素色帷幔,隔着空旷的庭院,隔着乱舞的飞絮,仙人之姿,公子无双。
待人进了明理堂东侧,桑沉焉才真真回过神来。暗骂自己:为何不回礼呢?
平日里的大家闺秀做派都去了哪里?
难不成是跟钱弗若、五哥这等不要脸的混得久了?
仅仅是一个照面,自认浅薄如斯的桑沉焉,旋即被这公子的气度震慑。如此模样的公子,才当得起“京都贵公子”的称呼。自己怎的如此不知礼数呢?
翻来覆去骂了自己几遭。又突然想起来,适才进来那公子去的地方,乃是公子们上学的明理堂东侧,那这不是……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纪大公子么?
对此地如此熟悉,又如此知礼,不是纪大公子还能有谁。
桑沉焉仰天长啸,作孽啊,这还能求得纪大公子给自己讲学么!
想着刚才所见那副沉稳识礼的模样,正要出声的桑沉焉,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要是真嚷嚷出去了,丢脸可不是一点点!
这夜,桑沉焉难得有些难以入睡。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几遭之后,嘟囔道:“翠俏,今儿去了何处?”
你家姑娘丢脸死了。
你知不知道。
翠俏老实道:“姑娘,奴婢今儿都在月洞门守着呢,半分没有离开过,姑娘可是要知道纪大公子的事儿,奴婢明儿去找纪府的姐姐们说话,保准给姑娘个好信儿。”
桑沉焉尚未听罢,就将自己埋在被褥中,团成个厚厚的团子。
这日子要是天天如此,不过也罢。
“二姐,我晚间下学,出了丑,该如何找补一二?”
早膳毕,趁着桑钰嫣替自己收拾书册的功夫,桑沉焉将头埋在自家二姐怀里,闷声如是说道。
桑钰嫣低头看着她,抬手在她后脑上轻抚,柔声道:“你可是又跟钱三姑娘吵架了?”
“没!”
“那是如何?”
“哎呀,二姐,你就别问了。从你退学之后,我跟五哥在明理堂,我们都好着呢,都乖得很,无须担心。此番,二姐只需告诉我,如何找补回来便是。”
得赶紧让人对自己的印象好起来才是。
桑钰嫣无奈笑笑,她二人在明理堂,惯会惹事,如何就突然知礼懂事了。可念着自家三妹不过才堪堪十二,还有的是好好教的时间,“既然是无礼之举,合该亲自去给人道歉才是。有错能改,方才大善。”
二姐的话,于桑沉焉而言,向来比五哥的话管用得多。这不,才下了早课,她趁着汤先生休息的间歇,拎着个小小的盒子,从明理堂西侧轻手轻脚出来。
这盒子,乃是出门前,二姐塞给她的,说是给人赔罪,怎的不带礼物呢。来明理堂的路上,因着这小小食盒,还被五哥嘲笑一番,“再过两年,阿娘就该给你说亲了,你怎的还如此贪吃。桑桑,好歹改改。”
桑沉焉回了句,“我正是长个的时候,不像五哥你,都已经这般年岁了,肯定不会再长了。”
瞅着这个食盒,上了早课,应付了钱弗若,真到了去东侧见面的时候,桑沉焉反而有些挪不动脚步。
左不过是没有回礼,又算得上头次相见,这般咋咋呼呼前去送礼,是不是显得有些刻意?还能找回端庄小娘子的模样么?
要不,不用去了?
这也是不行?万事都得赶在钱弗若前头才是。
磨磨唧唧挪出去三五步,桑沉焉方给自己找好了理由,就见去了东侧才一盏茶功夫不到的汤先生,满面红光,甚是开怀而来。身后跟着一人,乃昨日的公子。
二人挨得极近,汤先生不停说话,公子不停点头,分外和谐的先生与学子。
他今儿换了身品月色暗纹交领长衫,站在一身素色的汤先生跟前,教汤先生没了往日的暮气沉沉。
“姑娘安好。”
他还是老远就瞧见了桑沉焉,趁着汤先生说话的空档,拱手见礼。
汤先生这才瞧见杵在廊下的桑沉焉,脸色突然有些发暗,“三姑娘想是已经背熟《东皇太一》了。”
桑沉焉急忙辩解,“先生,我是来……来……”
方才搭建好的一口气,被这突如其来的二人,给消散个干净。这话到底该如何说,桑沉焉一时没了主意。
“无需如此,我也不是来问你课业的,”汤先生话至此处,陡然舒缓了语调,“昨儿纪大公子回府,今儿一早,特来同明理堂的姑娘们见礼。都不是甚外人,无需计较这细枝末节,谁见谁都一样。”
说罢,同纪大公子走开,行出去两步,汤先生转头,“你也一道来。你来明理堂较晚,对纪大公子不太熟稔,今儿见一见,往后也好请教课业。”
正分外踌躇着,听了这话,桑沉焉双眼放光,急忙忙跟上去。
汤先生目下这模样真好,一点不计较她的课业如何。纪大公子继续来明理堂念书才行。
随着二人又返回西侧,桑沉焉悄然将食盒放了回去。
明理堂西侧拢共才四个姑娘,纪府四房六姑娘纪挽月,七姑娘纪皓月,这两是纪大公子堂妹,另一个是钱三姑娘钱弗若,这是纪大公子表妹。
再一个便是她桑沉焉,因着机缘,附学在明理堂的外姓姑娘。算来,也就只有她一个外人。
“桑三姑娘安好。”
同另外几个姑娘见礼之后,纪明才转到桑沉焉跟前,道了一声安。
桑沉焉登时端着淑女的模样,俏生生回礼,“纪大公子安。”
这算得上他二人初次见礼。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叫了声“三姑娘”,之前可都是姑娘呢。想来昨日的事情,乃至更为久远的事情,纪大公子都没记在心上。
尚不确认,桑沉焉趁着低头行礼的功夫,悄悄瞥了眼纪明。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跟适才同其他几个姑娘见礼并没有什么不同。
既如此,桑沉焉心道:大善!
有了这样的认知,桑沉焉起身之际笑得开怀。
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事情呢。纪大公子真是太好了。
少女玉盘似的脸上,弯月眉下一双杏眼,清泉许许。乍然蹦出酒窝,多了几分鲜活生气。
见礼已毕,自然是没了耽误姑娘们课业的必要,汤先生和纪明一同离开,快迈出门槛,纪明回身又朝着众位姑娘们行礼。而后才缓步行去。
桑沉焉尚望着门外,钱弗若凑过来,两个脑袋紧紧挨着,“你看什么呢?”没等人回话,自顾自继续,“你说表哥这样,是不是也挺累的?就是自家人见面,行了好几回礼了都。”
纪挽月正要去书案的脚步停下,老气横秋的声音传来,“表姐,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大哥身负重担,振兴家业,自该如此。”说罢,看了一眼纪皓月,二人不待人答复,各自念书而去。
钱弗若被小自己两岁的姑娘教训,委实有些难堪。羞愧低头,忽闻耳畔传来一阵压抑的笑声。就着低头的姿势看向桑沉焉。
无声谴责道:桑三,你敢嘲笑我,你且等着。
各自归位。所谓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桑沉焉也没了再去东侧的想法。可整日都看着书案一侧的食盒,身后不断传来钱弗若的唠叨,桑沉焉觉得——
她桑三姑娘,还能做下什么更丢人的事情不成。
是以,这日姑娘们下学,桑沉焉照旧留下。观望着庭院和游廊,估摸着纪府几位公子也都家去,就剩下纪大公子和自家五哥之后,桑沉焉复又拎着食盒,快步到东侧。
恰逢大雪初霁,落日的晚霞沿着屋脊,遍布天际。
行到东侧门前,分明听见里头有人小声说话,可门却掩着。桑沉焉悄无声息清了清嗓子,准备叩门。
玉手正抚上门扉,突然被人从身后大力一推。合适得紧,门扉也在此刻突然开了。
一片混乱之中,只见屋内两公子猛然往后退了一步,门口两个姑娘齐刷刷滚了进来。
叫喊之声顿起。
食盒中的点心也散了一地,映着霞光,晶莹剔透。
“桑桑,你这是作何,来请你五哥一道家去,也不用行此大礼。”桑正阳上前将人扶起来。
“五哥,你怎的这般不要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说完才瞧见桑正阳身后的纪明。桑沉焉一脸的怒气霎时僵在原地。
谁还能救救我?
◎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特殊的癖好◎
因着当日一番筹谋被跟来的钱弗若坏得彻彻底底,桑沉焉同这人斗嘴的时候越发多了起来。这不,一盒子点心而已,又吵吵起来。
纪府二位姑娘,一向是不爱搭理她们两个。她二人左不过是上午吵吵,午间相互嫌弃,下晌又能说说笑笑。
果然,午膳之后,二人和好如初。
桑沉焉:“既然你已经知道我要去找你表哥当先生,那纪大公子答应是谁便是谁。错过了的那个便再不能嚼舌头。”
“那肯定是我,没得我表哥不给我讲学,而给你一个外姓姑娘讲学的。”
自此,二位姑娘各自出招,不是借着寻汤先生的名头频频去明理堂东侧,就是旁若无人在庭院中等人。凡此种种,可是苦了堪堪归家不久的纪明。
可汤先生年事已高,在明理堂讲学已经很是不易,身为汤先生得意门生,纪明自然要替先生考虑。日日来,从不缺席,省的汤先生奔波。
一日在廊下遇见钱弗若,心知她为何而来。纪明冷声道:“钱三姑娘,姑父前些时日来信同我打听,北地黄公子。这人乃家中长子,颇有名气,明年即将下场。不止这些,姑父还问了些品行如何、家中父母亲朋如何,也不知是不是替三姑娘问的。”
钱弗若如今一十三岁。这般年岁的姑娘,若是生在京都一般仕宦之家,早就该开始相看亲事了。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阿爹这是打算将她嫁去北地,那可是个不太安稳的地方呢。思及此,钱弗若逃也似地飞走,哪里还顾得上寻什么先生,同桑沉焉胡闹。
纪明又行出去两步,突然顿住,侧头问小厮落玉,“明理堂后的小门可是开着?”
“回公子,开着呢。前两日落雪,夫人吩咐花匠将枯枝落叶剔了。开了小门,也让花匠少走些。”
闻言,纪明转身朝小门而去。落玉跟在身后喊道:“公子可是要从小门回院子,那可是不行,那门矮小不说,还专供下人所用。公子从此走,要是让夫人知道了,肯定要……”
落玉话犹未了,纪明已经行出去老远,无奈只能跟上。
纪明这个决定,可是苦了桑沉焉,是日她在明理堂外的甬道上,等了好几个时辰。
从天光大亮等到幽幽暗夜,直到落锁的时辰快到了,桑沉焉才从二府之隔的角门回了府。一身寒气,额前的碎发上还染着冰珠子,惹得褚夫人厉声训斥:
“桑桑,你都十二了,为何还这般胡闹。瞧你这鬼样子,又是何处丢人去了。你如今附学在明理堂,那可是纪府的地方。要不是纪尚书同你阿爹相交,你能去明理堂念书。”
褚夫人气得有些狠了,不停念叨着什么要好好与人相处、莫要跟你五哥一样胡闹、你到底是个姑娘家……
还是桑钰嫣和桑正阳二人拉着,桑沉焉才得了空隙跟阿娘撒娇:“阿娘,是我胡闹了,还请阿娘恕罪,原谅我这厢。孩儿今日吹了冷风,有些头疼,阿娘可是瞧见了。”
说着在褚夫人怀中蹭了蹭,活脱脱一副小猫模样。
桑钰嫣:“阿娘,且不论桑桑今儿何处去了,方才孩儿见她进门之时,胸前的衣襟都湿透了,估摸着是在何处染了寒气。这天寒地冻的,桑桑还小……”
话未说完,褚夫人惊呼起来,“这般要紧的事情,你怎的不早说。你三妹没心没肺,万事不放在心上,从来不会照顾自己。这……让顾妈妈去请个大夫来,赶紧的,快去。”
母女三人,一人转移话头,一人撒娇,一人叫嚷着喊顾妈妈,忙碌碌瞧不见他人。
一旁的桑正阳端坐在圆凳上,一手安在桌上,很是坦然地端起茶盏。暗自叹息:多少年了,母亲就是这般,只要事关桑桑,就没个清醒的时候。合着她和二妹是捡来的不是。
腹诽一句,面上甚也不显,茶水还未入口,耳畔传来褚夫人的喊声:“正阳,你还坐得住,你三妹妹都烧起来了,你也一点不担心。”
因着桑沉焉的突然高烧,褚夫人这口气出到一半,便没了个去处。顺着顾妈妈出门的身影,瞧见桑正阳,这一口气就出到了这里。
桑正阳险些自己泼了自己满衣襟的茶水。
他可是担心着呢,就是面上不显罢了。
桑沉焉今日的执拗引得她受了寒,发了烧,满屋子的人折腾了一两个时辰,才算将这事儿了了。
偏生她这个正主,除了面色红润些,甚也瞧不见异常。睡前还哄着褚夫人,“阿娘,我往后定然好好在明理堂念书,一丝不胡闹了。如今二姐在家帮着母亲料理家事,可是二姐早晚会是别家的新妇,到时候,我就来帮母亲,让母亲成日开开心心的。”
褚夫人侧坐在榻沿上,低头拉着桑沉焉的手,瞧着自家三姑娘。她整个人都深深地埋在被褥里,仅露出个脑袋,双颊红润,眼眶略有些浮肿。都这般模样了,还知道说话讨人开心。
登时眼角有些湿润,“胡说些什么,新妇不新妇的,还早着呢。你二姐是个好姑娘,比阿娘当初好了太多。阿娘给她寻夫婿,都得好些时候呢,轮到你,那就更早了。你而今在明理堂好好念书。阿娘不会,教不了你什么,你,”
说道此处,褚夫人顿住,有些觉得对不住自家孩子。
正阳是个公子,有父亲教导,往后混迹官场,与内宅一道上,懂得多少,倒是不太要紧。可是这两个姑娘,她委实没什么能教给她们的。
褚夫人不过是个小吏之家,早年嫁于桑家幼子,看重的本就是他幼子的身份,无甚宗族家务操心。奈何这些年丈夫的官职越来越好,直至国子祭酒。
寻常事务,褚夫人还能料理一二,可事关官眷走动,迎来送往,就差了许多。二姑娘桑钰嫣,无人教导,不过观摩了隔壁戚夫人行事,回家请了嬷嬷教导,便已经学得有模有样。
最令人头疼的三姑娘,桑沉焉,一点子心眼也无,跟她这个阿娘一样。褚夫人一面希望她嫁个简单的人家,一辈子这样,一面又希望她不要这样。
身为内宅妇人,丈夫的信任和宠爱固然重要,可最要紧的,还是本事,自己要立得住才行。
替桑沉焉掖了掖被角,褚夫人柔声道:“我儿,在明理堂,能学会,咱们就学,”
后半句,褚夫人没说出口,“倘若不能,家中也不指望你如何,姑娘在家的时日,快乐才是要紧的。”
许是昨夜的高热到了后半夜才全然发作,桑沉焉翌日没能起来,褚夫人遣桑正阳去汤先生处告假。
这假,一告就是三日。
这日,天色暗沉,汤先生头风发作不能讲学,吩咐明理堂的姑娘公子们各自研习。
来明理堂东侧上学的公子,也就纪大公子纪明、四公子纪翀、八公子纪翼,以及桑五公子桑正阳。
四公子和八公子,年岁尚小,单独在一处,纪明和桑正阳年岁相当,且都即将春闱,自然在一处。
纪明今日与往日有些不同,瞅了桑正阳好几眼,惹得桑正阳小声道:“纪大公子,你不过是去了趟北地,莫不是染上了什么特殊的癖好。我可是好着呢,别来。”
见自己的异样已经被人发觉,纪明也就没有一丝扭捏地说道:“五郎,听说桑三姑娘病了?目下如何了?”
“哎,不妨事,就是前些日子不知在何处胡闹,快落锁了才回府。沾染了寒气,眼下都快好了。”
桑正阳答得云淡风轻,可落在纪明耳中,却不是这么简单。
那日他从明理堂后的小门回了院子,第二日桑家三姑娘就告了假。其间如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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