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应当会给他一个出头之日。
届时,一道骑马,一道赏月……好多好多,全是一道。
纪明脑中正描摹美景之际,忽听三姑娘疑惑道:“为何要等,以先生高才,当是不惧怕才是。为何要等,我们明儿就能去骑马!”
委实无话,纪明再次叹息,
好个败兴的三姑娘。
◎这个未来里,定要有隔壁那个姑娘。◎
恩科的圣旨, 来得比想象中早些,二月初一便明发各处。
只因六皇子一行还未到得阴山,月氏就冒着化雪的春风, 卷土重来。月氏原不过是个逐水而居的小小部落,去岁新得了羌戎, 疆域拓展, 紧邻阴山, 东靠吉海,势力大涨。
从原本的草屋茅棚,一跃而起,有了草台子宫殿, 有了文武班底。
也有了问鼎天下的豪气。
得胜之际,人心最为膨胀。
如此, 首领拓木,将羌戎的宫殿、各处官邸搬来使用,连在朝文武官职也有样学样,不仅分毫不改, 更是大肆封赏。手持纯金马鞭,高指阴山,
“破阴山者,封上将军。”
不管朝中已有一位上将军, 也不管上将军脸色如何。
此话一出,隔日便挥师南下,剑指阴山。
大邺朝堂,对战之事, 军民安抚之策, 恩科何时, 诸如此类,尚还在政事堂商议。蓦地闻此军报,一个个上了年岁的相公,险些稳不住头顶的官帽。
如此这般,恩科的圣旨顺利发往各处。
既然是晓谕各处,纪府再世如何避世,也得了消息。
纪尚书长居不出的东风楼,灯火通明,戚夫人所在的正院,不断跳动的烛火,彻夜不眠。虽然同居一府,却没多少往来的四房,也点了一夜的烛火。
暗流涌动,水面无波。
翌日一早,纪明破天荒去明理堂告了假,同汤先生言语一番,惹得汤先生一个年近古稀的老者,捻着胡子连连道好。
那笑声穿过空旷的明理堂东侧三间房舍,再透过洞开的窗扉,叫一旁等着上学的桑正阳、纪翀、纪翼几个,恍惚中觉得汤先生已然疯魔。
后见纪明出来。这人今日分外精神,圆领广袖岩纹褐色长袍,兽首银缘带銙,原本佩戴玉珏的位置,被带銙的金丝流速代替。
明理堂东侧不过仅三间打通的房舍,他从汤先生端坐的高位之侧,缓缓而来,矜贵无比,令人颇有些不敢直视。
纪明,这还是那时常一身素色衣衫的纪明么。
纪翀兄弟两个上前见礼,折服于兄长的风采之下,并未多言,而平素最为不靠谱的桑正阳,仅是草草见礼。
这二人,都不一样了。
纪明浑身喜气 ,“五郎,何时去礼部递状子,我们一同前去。”
桑正阳怔住,“真的么,”半晌大笑, “大郎,我们一道去。这几日我写好了,再请人做保,便可去户部。”
知晓桑正阳此前因家中之事,日日苦读,很是刻苦,全然不复往日散漫,纪明报之一笑,也不多为打搅。
“好,我稍后也去写,请人做保。”
说罢,挨个同三人告别,温言道了几声好生念书,便往正房而去。
四处春意盎然,绿意葱葱,正房却处在春日无法触及之处,萧瑟枯荣,腐败陈旧。不过随着纪明的到来,仿若掀开了春日的序幕,霎时间有了些许生机。
瞧见田妈妈早已等在门口,纪明远远拱手见礼,大袖摆动,岩纹中所含的金线,映照春日华光,委实灼人眼。
田妈妈喜极而泣,不想使人瞧见,背过去悄悄拭泪。转身回来,纪明已到跟前。
“劳烦妈妈等候。虽是春日,乍暖还寒,妈妈还是当心些为好,往后别等了。”
是啊,明哥有了这次春闱的机会,她纪府何愁没有出头之日。
不用年年盼消息了,日子越来越好,自然是不用等了。
田妈妈笑着流泪,“是啊,都快过去了。妈妈我还得好好将养着,好好过日子呢。”
二人说话间,进得正房内间。戚夫人身着暗红大袖衫,起身相迎,笑道:“我儿,消息可是真的?”
纪明上前将人掺扶住,“母亲,自然是真的。晓谕各处,天使昨日于宣德门,当着满京都的面儿念的,如何还能作假。”
戚夫人顺势坐下,“也是,如何做的假。是母亲我高兴糊涂了。”
他母子二人,一人在窗前的矮塌上靠着凭几,一人恭敬在一旁候着,一个褐色长袍,一个暗红大袖衫。
多少年过去,母子二人终是等到今日,不约而同地连衣着也不同于往日。
“母亲,儿子想着,过些时日就去礼部,将状子的事儿定下来。毕竟恩科,事关北地,能不能惠及纪府还犹未可知……”
不待人说完,戚夫人喝道:“事到如今,怕什么。而今是他,是高座上的官家有了关口,不得不低头,难不成他放了北地诸人,却独独不能放过我们。再说,当年你祖父不过是依大礼,仗义执言罢了。被记恨到如今,很是够了。
他还能如何!”
戚夫人的怒气喷射而出,全然压不下去。因纪府最为艰难的日子里,东风楼纪尚书长居不出,唯一的孩子纪明年岁尚小,全靠戚夫人一人独自强撑,
这才有了长大的纪明,有了能分忧解难的纪明。
纪明心知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忙不迭上前安慰两句,见人心绪些许稳定,才试探着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母亲可还记得,儿子曾经跟母亲提起过,官家这人,最是能记住眼前之事。北地百姓如何,他看不见,恩旨发出如何,他看不见,如此,于官家而言,这些可以不必理会。
可纪府诸人,更有祖父当年的学子好友,却是他整日能见着的。有些事,自然是忘不了……”
之后的话,纪明说不出口。他知晓忠君爱国,明白天下大义。于己而言,没有恨,没有怨,已然废了诸多心神。
停住话头之际,纪明看了一眼侍立在素色帘子之后的田妈妈。田妈妈得令而去,亲自出门将内外的丫头婆子都调去了别处。
见人出得门去,纪明躬身替戚夫人续上茶水。
“母亲,生而为人,又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便能够办成的呢。不过都是修行罢了,何谈这些。”
戚夫人盯着一圈圈缓缓淡去的水波纹,“我是替你难过。明哥,你从出生起便是如此。”
“这世道不会因为我小,便如何,也不会因为我老,便如何。母亲,我们仅仅是大邺子民。”
仅仅是大邺子民,非皇权之人,非皇亲,非勋贵。
若是回乡,尚且算得上豪绅。
没有权利,没有背景的愤怒,只是自己难为自己罢了。
这事儿,纪明早就看得明白。
单单一句话,直叫戚夫人楞在当场,半晌不敢去看纪明一眼。
好似过了许久,戚夫人颤巍巍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复又砰的一声将茶盏搁下。
舍去那份怨念,舍弃那份心疼,“明哥,你打算如何做?”
纪明因侍立在戚夫人身后,戚夫人适才的愤恨,而今的坚定不移,全然被纪明瞧在眼中。
他有些揪心。
这多年了,终于等到官家有了关口,惹了民怨。纪府,万不能再等下去了。
虽说已经屏退左右,且田妈妈也去门外守着了,纪明还是有些不放心,上前一些。
“母亲,而今前朝几位相公,多少人关注着,后宫诸位娘娘,也不定有人盯着。这当中,京都百姓在看,北地也在看。事关春闱,文臣在看,事关阴山,武将在看。
今次春闱,必然是最为公正的一年。说不定还能和武举左右并列。
当下,儿子去礼部递状子,礼部诸多人等,必然不会如从前一般。”
从前,那好像已经是很早的一个从前了。
大邺法令,春闱大事,举子需得携状子亲到户部衙门,方才算作报名应举。
从前的从前,户部收了纪明的状子,转头却来告知,他从未应举,不曾亲到礼部。
戚夫人担忧道:“这只是第一步罢了。”
“阿娘莫急,倘若再遇前事,儿子已有对策。”
戚夫人急切地上前拉着他的手,问道:“有何对策?”
纪明仅仅是低声道:“阿娘放心便是,不会再出任何岔子就是了。”
见人不愿多说,戚夫人也就不刨根问底。自己的儿子,生养到这般大的儿子,他的本事如何,身为人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好!我不问,且是按着你说的来。若是,”终究还是有些担忧,踌躇一番,戚夫人敛眉问道:“若是遇着什么要紧事情,一定要说与我听。我虽是个后宅妇人,可到底年岁摆在这里,前些年为这事儿奔走,认识的人估摸还识得我是谁。总归一句话,有了难处,来寻母亲便是。
我相信我儿定能妥当,可你也莫要忘了,你还有阿娘,还有个永远的倚靠。”
听罢,纪明不禁上前,在戚夫人前方跪下。心绪翻涌,他的阿娘,当年明媚娇艳,而今沉稳妥帖。
若不是遇见这样的夫家,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她应当如同隔壁褚夫人一般,约莫年少时分也如桑桑一般,嬉笑怒骂,甚是快意。
一时之间,纪明喉中好似有万千蚂蚁在撕咬,他低下头去,任凭眼角的湿润滑过面颊,
低声应下。
“母亲,该是不会再如此了。母亲放心。再有,儿子如今已二十有一,长大了,会好好处理自己的事了。
以后,儿子会越来越好,纪府也会越来越好。
母亲放心就是。”
因喉咙的干涩疼痛,纪明嗓音略显沙哑,说出的话却是掷地有声,分外沉重。
这些年许久不说软和话了,戚夫人动动嘴皮子,没能想到如何安慰儿子,遂作罢。
脑子转了几个来回,想到北榜之事。
突然道:“此番恩科,既是为平北地民心,那必然是北榜。明哥,咱们等了这多年,等了这多年啊……”话至最后,已然有些颤抖。
话说北榜,本朝自古有之。因江南一带文风最盛,远胜于北地,历来春闱,所取举子,北地之人不过十之一二。长此以往,自然人心不稳。
这才有了北榜之说。
既遇北榜,所取举子,当以北地之人为重。历届北榜,一甲三人,北地之人必要占去其二。
依着纪府如今境况,纪明若能入得春闱名册,已然是靠着天下人的督查。再遇北榜,一甲前三万不会是,约莫二甲前列也算不上。
这叫人如何能忍心。
这叫人如何不难过。
这事儿纪明当然知晓,可北榜是大势所趋,是不得不行之事。
他只能苦涩道:“母亲,咱们总算有机会放迈出第一步了不是。”
其他的,且不去管他。
也没能力去管他。
能入得春闱名册,于纪府而言,已然是幸事,已然是二十多年来噩梦的结束。
纪明在心中劝道自己,如今巧遇动乱,加之过不多年便是新主临朝,
他定要凭借自己,为纪府争得一个未来,破除非一甲不入阁的铁律,
更要造一个未来,
这个未来里,有阿娘,有蒸蒸日上的纪府,还有隔壁那个姑娘。
作者有话说:
明哥哥要开大了!
◎荆棘前路,只要你一句我愿意。◎
一墙之隔的桑府, 桑正阳的状子写就之后,被休沐在家的桑翊拎到前院书房,训斥一番。无非是因桑五郎乃二次春闱, 又逢恩科,命其多加小心之言。
末了, 桑翊指着状子道:“这是你写的, 为何这般心绪不宁, 也忒丑了些。好歹我朝科举,命专人誊录,考官见不得你真迹,不然, 头一个下去的便是你。时日无多,你日日去明理堂, 且是跟人纪大公子好好学学,成日鬼混,半点不学好……”
桑翊也是关心则乱,想起了往日的桑正阳来。
从春节至今, 桑正阳鬼混的日子,越发少了,不修口德的毛病,也好了不少。前日, 还得了汤先生夸赞,说他稳重不少。
对此,桑正阳没同往日一般,争个对错, 而是混乱点头, 认个昏错。又说了好一通好话, 这才算是安抚住。得令出门。
刚行至月洞门,见家中老仆怀抱好些香烛,桑正阳疑惑道:“这是怎的了,家中莫不是要做什么法事?”
老仆憨憨一笑:“五哥这是哪里的话。夫人交代,说是早些买来,早些给菩萨送贡,好保佑五哥高中。何曾是要做什么法事!”
桑正阳顿住,这,阿娘素来不信神佛。前些时日陪程夫人去合八字,为着二妹以及自己的面子,才捐了五两银子的香火钱。回头还难过上许久,说是不如多多给二妹备上些嫁妆,求那神佛有甚用处。
而今买了这多香火,是得有多不信任他。
疑惑间,老仆已然走远,顺着月洞门前的荷塘小径,逶迤着不见了。
桑正阳落后几步跟上,入得花厅,放眼望去,鬼影子也无一个。再往前几步,掀开帘子便瞧见老少三人,齐刷刷跪在蒲团上。
妇人是自家阿娘,两个少女是二妹和三妹。几人皆是素衣跪地,双手合十于胸前。视线再往上,整整齐齐三个香炉,儒道释三家都在。
烟雾撩撩,颇有些令人喘不过气。
桑正阳一怔,这到底都是些什么事儿。
他而今已是及冠之年,身形颀长,掀帘子进来后好一番功夫,褚夫人才瞧见有人。
拨冗睁眼一瞧,见是桑家五郎。
立时有些不耐,“回你自己书房去,好好温书,来这里作甚!”
另外两个小的,闻言也抬头看来,令桑正阳更为不适。
活像是打搅她们母子三人的和谐相处似的,遂小声替自己争取,“阿娘,二妹,三妹,我这些时日好多了,你们是没瞧见么。”
桑沉焉嘀咕:“是,好些天不跟我吵架了,也不再像是个帮闲似的,成日五爷五爷的呼唤自己了。”扭头看褚夫人,一脸老实,“阿娘,五哥确实改好不少。”
另一侧的桑钰嫣低头笑笑,并不言语。
褚夫人憋不住,高声呵斥,“都这等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跟你妹妹吵架,桑五郎,我看你是皮痒痒了,得紧紧才是。”
桑沉焉、桑钰嫣姐妹二人相视而笑。
桑五郎怒气满怀,一丝不敢展现在脸上。好言好语,顺杆子又认了个昏错。好生保证一番,打算出门,回自家书房好生待着。
甫一扭头,瞧见三清真人画像之后,好似藏了个什么东西。桑正阳停住脚步定睛一看。
这一顿不要紧,一旁跪地双手合十的桑沉焉,登时紧张看来,眼神示意五哥快走。
心知不对,桑正阳阴阳怪气道:“阿娘,这画像是谁帮您挂上去的,别的被人藏私了也不知。若是如此,拜不拜的,也是无甚区别。”
褚夫人疑惑,“是你三妹妹帮我挂上去的,如何?”
此言一出,桑正阳顶着自家三妹妹恶狠狠的目光,从三清真人身后取出个小册子。刚握在手中,桑沉焉便飞身来抢。
桑正阳仗着身量高出一截,高举头顶避开。嬉笑着随意翻开一页,念道:“出帐、入账当间,道明年月、是何物件、价几何、产地何处、人员往来……诶,这是隔壁纪家大郎的笔迹。”
眼见事情败露,桑沉焉就此作罢,咬着后槽牙道:“先生见我日前在学习如何管账,特地遣人送来的册子,告知我该当如何记账的。”
终于见着桑沉焉低头服软,桑正阳从兴奋中回神。冷不丁又瞧见自家阿娘和二妹,一脸平淡,习以为常。
诧异道:“阿娘,你也不管管。桑桑,都退学了还去招惹纪大郎。既得大家指点,不好好研读,藏在香案之后,是指望着如此这般就能学会不成?”
一时无话,跪在蒲团上的褚夫人和桑钰嫣,没好气看了桑正阳一眼。
二人险些骂出声:你个夯货,跟你三妹妹一样。
无人搭理,桑正阳复又低头看桑沉焉。
只见自家三妹妹犹如得胜的将军,笑笑。
“五哥。你要不要脸。不好好温书,来找我的麻烦。这事儿阿娘和二姐,早就知晓呢。先生还送了我好些东西,什么京都官眷手册、后妃母族发家史、二十四街坊……”
“等等!”桑正阳蹙眉,“他给你这些做什么。”
“先生教导学子,有何不对。五哥你真的是该好好念书了。这些都不懂。”
桑正阳越发迷糊,抬眼朝褚夫人看去,未及说话,听褚夫人催促他回去温书。
临走,听褚夫人叹气一声,“你记得要好好的。从官家发了恩旨,我就命人采买这些物件,你可是莫要浪费了。需得知道,别家都是在入贡院之前拜拜,万没有这般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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