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茶也很是不错。
遂莲步轻移出门取水,顺带去后厨取一些点心。
留心她一举一动的纪明,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出神。她又是先迈左脚,提着裙摆。轻快的步子往门外而去,缓缓摆动的襦裙之下,隐隐可见一双紫苏色绣鞋。
不知怎的,他想起府中绣娘前些时日置办的几匹绸子。湘妃色,浮光色最好,即便是清冷如玉的蜜合色,也当能得一丝别样的风采。
心中的阻塞之感,散去不少。
哪知桑沉焉出门不久,桑钰嫣饶过满目苍翠的花墙,转身瞧见于半山亭中嬉笑的紫衣和翠俏两个丫头,调转步子行到美人靠前。
“你们姑娘去了这多久,还不回来,也不去找找。平素她在绛雪轩念书,你们就是这般伺候的。”
两个丫头忙不迭请罪。
从绛雪轩去往后厨的路,并不路过半山亭,因此她二人并不知晓眼下桑沉焉已不在内间。
桑钰嫣此行本是见晚霞将尽,出门寻人,也没得在纪府教训丫头的。轻声说了两句便继续前行。
待见得候在廊下的落玉,问道:“三姑娘可是在里间。告知她一声,我来寻她。是时候该家去了。”
落玉勾腰致歉,“且是对不住,三姑娘方才去了后厨。估摸还得一会儿才回来呢。要么,二姑娘去内间宽座?”
在明理堂念书多年,桑钰嫣却是从未入过绛雪轩的大门。她驻足思量,不待如何,内间传来纪明的声音,“请二姑娘入内。”
既是如此,桑钰嫣也不扭捏,鞋履上踏跺,进到内间。
身着竹纹长袍的男子,手持书册,在翘头案后端坐。靠近门扉处的架子上,搁着件苏梅色斗篷,是今日桑桑出门之时所穿。
人,果真不在。
未及她说话,纪明起身相迎,“三姑娘去了后厨取点心,劳二姑娘稍等。”说着行至百宝架,邀人去西侧会谈之地宽座。
桑沉焉心知书架之侧的几个蒲团,断没有自己的位置。从善如流跟着。
还未转过百宝架,瞥见纪明书案一侧,端端放着个信封。
上书:崔仲阳亲启。
仲阳乃崔道之表字。这是她这两日过了定才知晓之事。
桑沉焉敛眉跟着,猜想是因她之事,去到崔二公子跟前的信件。
二人皆非善于言辞之人,落座寒暄已罢,便无甚言语可谈。一面是纪明与桑二姑娘并不熟稔,一面是桑钰嫣垂眉打量,令纪明有些不适。
略显尴尬,桑钰嫣开口,“请恕我无礼,不知纪大公子置于案几上的信,可是去到崔二公子的?”
“正是,不知二姑娘有什么交代,可添补一二。”无甚可避讳,纪明如实道来。
桑钰嫣目光在他袍脚上一扫,而后抬眼。眉目坚定清冷,犹如月下辛夷,冷清柔美却又笔挺向上。
“我同崔二公子定亲,想必纪大公子已是知晓。缘何定亲,依你才智,想来也不难明白。我不知为何去信崔二公子,但我有一言相告。”
见纪明神色安然,桑钰嫣细细道来。
“我虽一介女流,却是桑府三房长女。五哥还未入仕,桑桑也还小,我能做的,我想做的,无非是如何操持一家,如何让一家子过上更好的生活。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身为人子,不能因弱小,便理所当然要他人帮扶自己,身为大邺子民,不能因身在京都便忘却边关恶寒。
纪大公子,这些道理,想来你知道得比我多,了解得比我深。我如今在纪大公子跟前,班门弄斧,是我的不是。
我只想说,信中所言倘是定亲之事,去信与否,全无必要。
所有的苦难,我自当承受。
桑桑还小,她早晚会有想明白的一天。
莫要因她今日的莽撞,给纪大公子带来祸事。”
一席话不疾不徐,从容有度。有句不合时宜的话,在纪明心中盘旋,桑府三兄妹的脑子,莫不是都长一个人脖子上去了。
自知关心则乱,冲动之下差点坏事,纪明起身致歉,长揖到底。
“二姑娘所言甚是。这信还是不去为好。今日是我之过,险坏了大事,还望二姑娘谅解。”
桑钰嫣回礼,“不敢当纪大公子如此大礼。说来也是看在长辈交往丛密的份上,替我操心罢了。于此,我再次谢过纪大公子。”
言下之意,如斯高才的纪大公子关心则乱这事儿,她桑钰嫣权当未曾瞧见。她能得纪明的关心照拂,全因长辈的交情。
这话婉转几何,却又毫不掩饰。将纪明从去年开始便反反复复的一颗心,看得明明白白,说得透透彻彻。
登时令纪明有些无所适从。胸腔震动,双耳发蒙。再次长揖到底。
一时桑沉焉取了点心归来,见二人如此客套相互见礼。
嬉笑道:“二姐何时来的,可是来寻我的。我正打算家去……二姐,先生是我先生,我瞧着,你二人为何这般生硬……”
话犹未了,桑钰嫣接过她手中的五香糕,轻声责备,“你说来给先生拜年,可眼下都快掌灯了,还不归去,小心阿娘问你话。”
“这才不到酉时,如何就掌灯了。二姐莫要唬人。”
“哪里就是唬人了,你明日还要学习看账本,夜间休息不好,小心明日眼花。”
桑钰嫣说着,拉着自家妹妹行礼出门。
徒留纪明一人在原地。
从纪明身前的窗扉望去,可见她二人相携离开的身影,路过踏跺,行过碧波池,再转过那从芭蕉。就再也瞧不见了。
脑中是她二人离开的身影,耳畔是桑钰嫣不急不缓的言语。
其间纵然有所代价,那也是我身为长女,所应当承受的……
纪明有些发愣。是啊,桑府长女有着自己的责任,而纪府大公子也同样有着自己的责任。
打从他出生起,便肩负振兴家族的重担。
这是生来便有的责任,这是逃也逃不掉的责任。
而今前朝沸腾,边关不稳,正是极佳的时机。
心绪越发沉重,纪明缓缓起身,捻块五香糕入口。外皮酥脆,一层层在唇齿间炸裂开。偏生这嘻嘻索索的声音,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如此不断咀嚼,出门到廊下,拒绝落玉和碎砚的跟随,一步沉过一步,行过少女方才走过的路。
晚霞的最后一丝光芒照亮远方的路。不论是球门式铺地,亦或是冰裂纹铺地,皆是再熟悉不过的道路。
然,纪明走着走着,天便全然暗了下来。乌漆漆,黑洞洞,再也无法往前。
他驻足良久,始抬头四下张望。
叹息一声,怎的到了东风楼呢。
目下的东风楼,一片死寂中仅有二楼一侧有着些许光亮,应当是纪尚书又在研读不知哪朝的史册。幽幽烛火,影影幢幢,发黄的窗户纸透出的影子,平添些许鬼魅的味道。
瞭望远处,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灯火通明。隔得这般远,纪明也好似听闻她姐妹二人的欢笑之声。
许是说着对未来的期许,许是一同埋怨远在边关的崔道之,又或许是别的什么,不得而知。
他再次确信,这样的热闹,往日的纪府不曾有,未来的纪府应当也不会有。
各色虫蚁于暗夜中欢腾,带起朦胧露珠,再落于袍子一脚。
不知所起,已然润湿。
初春的寒夜,新起的露珠寒凉透骨。
回二月天的小径上,纪明念叨着:是该使人去母亲处,说起拜师之事的筹备了。
可这话他总说不出口,他更愿做个小人,一个卑劣的小人,等着,毫无希望地等着。
等着上苍垂怜,等着愿望成真。
亦或许是笑着哭着见她凤冠霞帔,出门入轿。
那又如何,他总归再也不是汤先生眼中的君子风姿了。
◎这会不会是先生的机会,会不会是他等了多年的机会◎
夜深露重, 白雾蒙蒙,一墙之隔的桑府逐星小筑气氛有些凝滞。
桑桑卧房内,桑钰嫣身子前倾坐于圆凳, 一眼不错盯着自家妹妹。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桑桑,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 没了毁天灭地的气势, 也无怒目回视的勇气, 只低头去瞧自家二姐脚边的圆凳四角。不知数过几遍,到底是四个角,还是五个角呢。
她相互绕圈的双手,直看得桑钰嫣有些眼花。
“桑桑, 我问你话呢。眼下夜深了,你是打算呆坐到何时。”
桑沉焉动动, 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晃动的影子,一字未说。
“你平素去纪府瞧纪大公子,我从来不说二话。今儿我因何去寻你,难道你不知晓。还是说, 你在等我给你说明白。”
桑钰嫣身子又往前倾斜了些,姐妹二人靠得更近了。呼出的热气喧腾上升,缠绕在一处。
桑桑支支吾吾,继续数着圆凳肆角, 又去数花纹。
桑钰嫣深深叹气。
打从程夫人上门逼迫,已然这多日子,桑桑但凡见着自己,都是一副鹌鹑模样, 低头耸脑, 半分没有往日的鲜活劲儿。往日神鬼在前, 也要往前冲去的人,如今成了这幅模样。
身为二姐,日日对上她有意偏开的目光,揪心得疼。
“你这些时日躲着我,我知道是为什么。是你觉得我定亲,有你的一部分因由在。那日去寻崔二公子是做错了事。更是觉得对我不住。”
话至此处,桑桑缓缓抬头,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愧疚,全是自责,惹得桑钰嫣本就揪着的心翻涌得更为厉害。
这样一双眼睛,又有谁能责备于她呢。
更何况全然不是她的错。
是以桑钰嫣又上前一步,拉着桑桑不停转圈的双手,一根根在自己掌心摊开。
“桑桑,那夜阿爹的话,想来你也是听明白了的。家中也可舍得一身剐,拒了这门亲事,但为何没有如此,是因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需要守护。
就算那日你不去寻崔二公子,阴山战事照样会起,朝堂各位相公也必然会如此抉择。
阿爹仅是个国子祭酒,能进得垂拱殿参与大朝会,而于家国大事,是一点子献言的机会也不曾有过,身为家中儿女,又能如何呢。
你我虽不是蝼蚁,可在崔相公这样的大人物跟前,与蝼蚁又有何异。寻与不寻,又有何区别呢。
你不必将这一切强加于己,惩罚自己,觉得无颜见我。”
说了半日,见她仍沉浸在无边悔恨当中,桑钰嫣更为急切。倘若是今儿再不了了这桩事,这夯货不定得憋到什么时候去了。
桑钰嫣当即调转话头,说起她心目中的桑桑是个怎样的姑娘。打算以此来激一激她。
有些事哭出来就好了。
“我们三姑娘桑桑,是个爱笑的姑娘,有惹人欢喜的酒窝,更有机灵古怪的脾气。她不应该沉浸在自责和伤怀之中,她应该笑,像是春日里的太阳,和煦温暖……”
桑钰嫣的嗓音一如既往清冷,偏生今日多了一份沙哑。
说着宽慰赞扬的言语,落在桑沉焉心中,却仿若混着碎石的清泉,又冷又疼。
她的二姐,样样都好的二姐,即将要进到污秽不堪的去处,让她怎么能开心,怎么能笑。
心弦蓦地断裂,嘣的一声,桑沉焉双耳发蒙,一双眼睛直视前方。
靠上前去,紧紧握住桑钰嫣的双手,好似过了今日就不能再说明白一般。
哽咽道:“二姐,是我冲动莽撞了,你莫要这样,是我错了,都是我不的不好……,全是我错了……我想着他到底是京都二公子,倘若是知晓自家阿娘的态度,便会歇了心思,再不济也能禀过家中长辈,得允再来……万不料他是个这般性子之人。
二姐,是我错了。往后我定当好好思量,细细想明白,而后再决定。”
泣不成声,泪珠滑落,滴溅在姐妹二人交握的双手上。
桑钰嫣抽出手来,轻轻安抚桑桑的后脑,“哭吧,哭上一场就好了,哭了便忘了,明日醒来我们都是爱笑的姑娘。”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
桑府灯火通明,不远处惠园亮如白昼,妖娆美人凭栏而眺,奇花异草争芳斗艳。那是当今花费数万金打造的太平盛世,万国来朝。
无人可见的角落,蝼蚁丛生。
待些许平复,桑钰嫣泣道:“待朝中定下章程,崔二公子许是即刻便回,也或许会待上些时日,但无论如何也不是长久之事。届时我归家崔府,家中就剩你和五哥。你们两个全是不着调的性子,我很是担心。
趁我还在家,你跟着阿娘还有我,好好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如何操持家务,可好?”
桑沉焉颤抖着应下。
“那可是说定了,没得再反悔的。”
往后的几个日夜里,逐星小筑南面窗扉下,终日可见二姐妹一块儿看账,打算盘,记录府中每日花销。
吵嚷好些时日的阴山战事,终于在正月廿一这日,定下章程。官家发旨,着大名府路宣抚使晁丞,帅龙翼卫前往支援,调北仓道粮秣、兵械增补,再有,京都官员前线督战。
就谁人督战这事儿,几位相公已然在政事堂吵吵好些时日,终是不决。眼看四方盯着不放,再不给个决断就要压不住了,这才堂而皇之提出,在大朝会上议了一议。
这人,需得身份贵重,以弥补去岁朝廷漠视之过错,又不能过于贵重,令谢家军生了疑心,权当是京都不信任谢家军。
大邺前朝诸多柱国人物,皆是对官家的性子知晓一二,谁人也不敢冒险。不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日日晃荡,红袍高座之人,焉能记得你到何时。
遂,最终点选了身份贵重,却又毫无根基的六皇子。
他生母仅是个美人,外家又是北地商户,偏生自己还从未在管家跟前露过脸,仅在司殿帅手下,顶了个拱卫思睿殿的缺。
思睿殿可不是甚好去处。此地在宫墙北面,毗邻后苑,坐落金水河畔,再往后,可就出了宫墙,是大邺皇家埋骨之地苍山了。
也不知是前朝哪个人物,能将他这般精巧的贵重皇子拎出来。
正月廿五,六皇子仪仗出城。
御道两侧云柳嫩芽新发,毛茸茸一团摇曳春风。偶落于泱泱御河,无一波浪。打宣德门起到州桥而终的御道,人影幢幢,旌旗招展,内外的锦袍侍卫,长刀在侧,拱卫一众官属前行。他们是跟随六皇子前往阴山的诸位官员,个个神态慨然。
一行人即将远离朝廷心脉,断然是再无升迁之可能。
然,在京都百姓跟前,文臣武将的体面还需维护。
最为打眼的,当属一马在前的六皇子。他一身铠甲,长剑在侧,玉冠束发。坦然地享受他人的言语和查探,俨然一副习以为常模样,毫无不适。
临街的分茶铺子,钱弗若素手一指,扭头嬉笑,“桑三,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看?”
不待人回话,钱弗若自顾自扭回继续看他,当真是不忍心错过一星半点。
那人眼下方从宣德门而出不久,只能遥遥望去,见得一二分神采。
“你瞧,都是铠甲,穿在他身上怎生这般精神,桑三,你来,站到这廊下来。你再瞧瞧他身后的那些人,听说里头还有好些人,是司殿帅副将呢,都是从刀兵之地出来的人,却是没他好看。”
桑沉嫣有些好奇,素来只会胡闹的钱三,怎的一点不认识了呢。
三五步上前,立在钱弗若一旁,顺着她高昂的柔荑,果见御道上一人。面容俊俏,神采英拔,只一双桃花眼,美目流转之间,颇有些独属于情人之间的喃呢之感。
桑桑抿嘴,“这是好看,这长相也忒不像话了。你莫不是眼瞎了!”
很是意外,钱弗若非但没同她计较,反而摆手叹息。
“你还未及笄,你不懂。就是这双眼才最好看。哎呀,你说我当初在明理堂念书,怎的不跟汤先生多学些诗歌呢。好生后悔,如今只会说好看,半点不能形容他的伟岸秀美!”
桑沉焉蹙眉,伟岸?秀美?
这厮约莫是撞客了,都是些什么词儿。
仪仗缓缓而来,喧嚣之声越发明显。
钱弗若手把围栏,反倒是安静不少。桑沉焉意外,“怎的,你莫不是真的撞客了,适才还鬼哭狼嚎的,才一盏茶功夫不到,又静如处子了。”
钱弗若拿眼睛腻人一眼,“你个夯货,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不知道,我听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你说他好看!”桑沉焉一脸这人真坏了脑袋。
“我还是那句话,你不懂。待你及笄,你阿爹阿娘开始给你选夫婿了,我估摸着你才能明白一二分。”钱弗若说着,双手搅着锦帕。
桑沉焉着实不懂为何,这又是哪门子关系。
可不待她问话,御道的仪仗已然过了分茶铺子,往州桥去了。如此,钱弗若一步三回头,扭捏着回到雅间端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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