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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林别叙将茶碗擦干净,摆到倾风面前,见她还神游天外,好笑道:“别想了,而今妖境有国运庇护,风调雨顺几年,这种东西或许就不值钱了。”
倾风肉疼地道:“也可能传是龙君显灵,变得更值钱了。”
她端起茶碗,连喝了两碗,才将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填补了一点,低下头时,就见林别叙摸出一把石头,摊开在她面前。
“你身上的妖丹都没了,待到城里,我给你画几张符,姑且用这东西顶替,挡挡你身边的妖力。”
他手心里的石头跟方才给伙计的不同,颜色赤红,质地净透,细看之下,还有一团璀璨绚丽的彩光在流动,煞是精美。
林别叙说:“这可是我出生之地长出的石头,受的是白泽妖力的浸染。连赵先生都找不到。”
倾风却没有预料中的欣喜,而是盯着看了会儿,抬起头肃然询问:“少元山里的那位先生,说你付了报酬跟他交换龙息,你用了什么?”
林别叙没答,只是为她的不解风情叹息了声,意味深长地道:“倾风师妹,这种时候,你只需要说,‘别叙师兄待我可是真好’。”
倾风想象了下自己娇羞的模样,被吓得打了个激灵,连连摆手道:“你找别的师妹去吧。”
林别叙收好东西,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蛊惑地道:“别叙师兄会赚钱。”
倾风飞快说了一句:“师兄待我可真好!”
林别叙笑了出来,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唇角的弧度一直落不下去,偏头看着倾风,眸中也满是柔和的笑意。
倾风用脚踢了踢他,催促道:“别玩了,说啊,你到底给了他什么?”
林别叙只看着她笑,并不说话。
倾风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觉得他眼神亮得有些慑人,烧得她脸上发热,又觉得他是在敷衍自己,神色凝重道:“你不说,多半是什么我还不起的东西。”
林别叙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又没缺胳膊少腿,有什么还不起的?倾风师妹不是还救了我一命吗?”
倾风靠过去,真抬起他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他没把自己给卖了,脸上仍有些将信将疑。
林别叙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冰凉的皮肤即刻染上了一股热意。
林别叙奇怪道:“你们人族都跟烤过火似的?”
倾风立即将手抽回来,下意识反驳了句:“那你们妖族都跟水里捞出来似的?”
林别叙又抓住她的手腕,视线微微往她身后偏了偏。
倾风顺着方向,回头瞥了眼。
只见山道上缓缓走来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短衫,裤腿卷到膝盖,脚上脸上都不伦不类地抹了点泥,扛着把锄头朝这里走来。
但看他走路的姿势与挺拔的腰背,连草鞋都穿不习惯,分明不是个农户。
该是一路追着她的那群小妖,改头换面来这里打探消息。
倾风只草草一眼便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端起碗喝了口水。
林别叙说:“我们许要混进昌碣,住上一段时日。”
倾风也不想就这样丢下那些村庄里的人奴,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林别叙:“躺着无事时,我重新为陛下算了一卦。照方位看,像是在昌碣附近。只是叫什么东西蒙蔽了天机,卦象很是模糊。”
倾风“嗯”了一声,低声道:“你说,我要是再借着九尾狐的身份去昌碣城,会不会被人识破?”
“有我在,你怕什么?”林别叙笑道,“除非真是九尾狐来,否则看不出你的端倪。若是真的九尾狐,如何也该卖我一个面子。”
倾风满意点头。
林别叙到了妖境之后,还是比人境稍微那么有用一些,她问:“那你呢?”
林别叙不知怎么又出神,迟钝道:“我什么?”
“什么你什么,人族在昌碣可不好过,你不胡扯个身份出来,怎么?要纡尊降贵在我手下讨饭吃?我身无长物,可养不起你这样的。”倾风听着脚步声,知道棚外那小妖快靠近了,凑过去与林别叙耳语道,“我才不信,你在刑妖司里那么多年,会没个准备。”
林别叙被她吹得耳朵发痒,连着脖子红了一片,含糊地笑道:“跟着倾风大侠做事倒也不丢人。”
他不动声色地偏过头问:“你希望我做哪种妖?”
倾风不假思索道:“三足金蟾吧。昌碣的城主定然也喜欢!”
“哦。”林别叙淡淡道,“昌碣城主沾一点犀渠的血脉,是个头脑简单的蠢货。性情暴戾,唯独有一个算得上优点的地方,就是不喜美色。”
最后一句加得太过刻意,倾风掀开眼皮,与他视线相触。觉得他斜来的眼神里意有所指,摆明了是说给她听的。
这人怎么平白污她名声?倾风挺直了腰背就要反驳:“你什么意思,我也……”
说到一半,舌头打结,莫名心虚地多加了个字,“不是最看重美色。”
林别叙闷笑道:“是吗?”
扮作农户的小妖已走到茶棚门口,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来碗凉茶!有人吗?”
边上的老汉好心提醒道:“店家不在,你自己去后面的缸里打水喝。”
小妖道了声谢,走到后头的木柜里翻出个碗来,打好茶后,跟着那帮老农一样,捧着碗蹲在路边喝水。
倾风虚望着远处的木桥与茅屋,在棚屋的阴影下吹着初夏时节的风,开始感受到一股舒适的凉意。
找着话题有的没的闲扯了一通,随即玩笑着道:“别叙师兄,亏你还是招财的瑞兽,这回为了救你,我可是连身家都赔进去了。”
林别叙低声宽慰道:“能用银子消解的灾厄,你该觉得庆幸才是。那帮麻烦人可不好请走,你不过是奉命来寻人,何必与他们交恶?”
倾风冷声道:“我也是事急无措,才在他们手上吃了大亏。真当我是那等随意可欺的小妖?我不与他们算账,该是他们感恩戴德。再有下次,我定连本带利地讨回!”
林别叙替她倒茶,苦口婆心地劝道:“唉,你这人,就是太自傲。出门在外,该低头时还得低头,这里是昌碣,没有狐……无人相护,哪能如此任性?早晚还得惹出事来。”
小妖竖起耳朵,身形后仰,将他们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连碗里的水顺着流到手腕上也未察觉。
倾风不悦一哼声,将面前的茶碗扫了出去。
林别叙眼明手快地接住,似拿她没有办法,叹着气殷殷道:“算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方才还捡了他们丢下的一枚妖石,该是好运要来了。”
倾风怒气未消,一掌拍在桌上:“三只脚的,我可是为了你只身犯险。我当你是自己人,你呢——”
林别叙柔声道:“我自然是偏帮你的。”
眼看着两人要争吵起来,茶棚的主人赶着牛车回来了,远远便高声喊道:“二位客官,牛车来了!”
板车有些老旧,平日多用来拉送杂物。青年粗糙打扫了下,往上面铺了层稻草,以及一床干净的褥子,担心二人嫌弃,搓着手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道:“您看,只有这个。”
“可以了。”林别叙起身,温文尔雅地道,“多谢店家。”
青年躬身作揖:“不敢不敢。”
倾风坐着没动,林别叙过去拉着她手,又提起她的剑,极有耐心地道:“走吧。倾风师妹,是我失言。下次见着他们,一定帮你出气。”
倾风这才不情不愿地起身,随他坐上牛车。扫了一圈,难掩厌恶之色,将剑夺了回来,冷着张脸抱在回来。
林别叙低着头,忍不住快要破功,被倾风踹了一脚,才堪堪压住上扬的唇角。
待牛车驶出一段,无人监视了,倾风惬意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休息。
“妖王?听闻他在人境折损一傀儡,不想着好好保命,派人来我昌碣做什么?”
说话的人两手泥渍地站在小院里,脚边的土壤被翻得坑坑洼洼,他头也不回,随手抓起一株名贵的花草,将它连根拔起,扔到一旁。
这些黑色土壤是他特意从数百里外的山上挖来的,命人背着,一步步运回昌碣,才栽出这么一片花圃。
大抵是昌碣这地方确实穷恶,蓄不住丁点灵气,即便是堆沃土,进了昌碣,不出两年,土里的花草就会稀疏。
他每年不厌其烦地更换,今日不知是起了什么兴致,将照养多年的花草都给铲了,反叫人从城外的荒山上搬来一堆新土。
他接过一旁仆从递来的水,仰头一饮而尽,拄着把锄头,继续在院里捣弄,
“只是属下的猜测,并未打上照面。”王道询立在廊下,低眉敛目地答,“从痕迹来看,对面是支几十人的部伍,自少元山出来,一路西行。行踪隐蔽,动作小心,过路时还特意将昌碣城附近的气味清扫过一遍,只留下断断续续的些微足迹。若非是那只九尾狐为我引路,巡卫的士兵甚至未曾察觉城外出现过这样一批人。敢在这多事之秋进少元山的兵卒,多半是都城秘密遣来的精锐。”
中年男人停下动作,拍了拍手上的土。
他直起身来,有七尺之高,皮肤黝黑,毛发旺盛。脸型长而崎岖,五官亦不好看,粗粗打眼一看,是个吓人的丑陋模样。
一双眼睛尤其得大,眸底凶戾之气浓重,便是淡淡扫来,也能叫人噤若寒蝉。
王道询将头压得更低,回忆着细节,一五一十地叙述道:“狐族抢了我的马追上去,看表情不像是去找人接应的模样,更像是去寻仇。对面该是有位大人物,鸟兽皆受其妖力威慑,不敢靠近,停在三里开外。我担心继续留在附近徘徊,会引对方不满,便将人都调了回来。”
中年男人冷笑道:“看来是嫌我无力安边,将昌碣当成是个筛子了,谁都不打招呼,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道询额角冷汗连连,不敢搭腔。
没一会儿,中年男人丢开锄头,踩着石阶走上回廊。
王道询匆忙退到一侧,紧贴着围栏站立,给他让出位置。
“所以九尾狐与妖王的人在我昌碣城外打起来了。”男人说话时鼻息很重,喘着粗气,总像是要发火,“他两个自己没地方打吗?”
王道询听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觉得心尖儿在抖,战战兢兢地道:“主子,许是前段时日少元山上开了个口,狐族闻讯派人来寻小公子,结果遇上妖王的人,双方嫌隙已久,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男人嗤笑,带着点幸灾乐祸道:“九尾狐一族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遇上性情孤傲的,哪里能给他们脸,可不得讨一顿打?受伤也是活该。”
王道询说:“是。只是有一点奇怪。那九尾狐追上妖王的人后,从对面抢回来一个人。”
男人停下脚步,一双圆目睁得更大,愕然失声道:“狐族公子?!真被他们找到了?”
“不知,看年龄不是。许只是那狐族同行的朋友,不慎叫妖王的人给抓了。长相倒是俊秀,气质更像是个读书人,我修为短浅,看不出他的跟脚。”王道询顿了顿,接着道,“双方分道后,妖王的人继续向西,狐族的两位,倒是往昌碣来了。”
两人说话间已穿过后院的回廊,走到一座曲水环绕的亭台。
男人走进水里,洗濯脚上的污泥,说:“是不是狐族的你总该清楚。”
王道询忐忑不已,颤着声道:“那男子身上妖力不显,我又不敢靠得太近,是以不敢把握。”
男人面露不悦,甩了甩手,簇簇水花飞溅开,在湖面泛起层层的波纹,他斥责道:“为何不走近听?”
王道询张了张嘴。
因为担心又被抢马。那狐族根本不讲道理,活似个土匪。
他正要转开话题,免得男人追责,天上飞来一只苍鹰,盘旋在高空,振翅鸣叫。
王道询朝男人行了个礼,伸手将它招来。
黑色的猛禽停在他小臂上,乖顺地收拢翅膀,蹭向他的脸。片刻后王道询点头,一扬手将它放走。
男人已等得有点不耐烦,从湖水里走出来。
王道询再次躬起身,诚惶诚恐地答道:“主子,属下怕打草惊蛇,派了个人过去偷听,若是猜测不假,那男子的真身该是三足金蟾。与那女狐的关系很是亲密,以师兄妹相称。二人自己说是奉命过来寻人,意外在妖王手下吃了点亏。”
王道询语速急促地道:“主子,那狐族二人弥留昌碣不知是作何打算,我等是要装不知情,还是……”
“是三足金蟾啊!”男人接过一条巾帕,擦干手上的水渍,愉悦笑道,“三足金蟾这样的瑞兽,这时候出现在我昌碣,倒是一种吉兆。他们九尾狐一族,历来明哲保身,不与人交恶。既然只是顺路过来寻人,就让他们留着,你好好招待。若是真在昌碣附近将小公子找到了,狐主也得承我这份情。呵,他们自诩是白泽的门生,总不能忘恩负义吧。”
王道询暗暗松了口气,应道:“是。”
傍晚时分,倾风二人终于踏进昌碣。
昌碣的主城倒是比倾风想象中的繁华,也没有她预料的那般乌烟瘴气。只是楼层建得都不大高,建筑的风格也与人境有些微的差别。
彼此的文明相隔了三百多年,连喜好都有所不同了。
倒是一样的热闹。香粉的气味飘满了街道,酒肆前行人络绎不绝,两旁的商贩挑着担子大声叫卖。看着一派和乐,与城外的村庄恍有天壤之隔。
倾风逛了一圈,寻到一间商铺,准备把林别叙的那把金扇子给卖了。

铺子里人不多, 只有掌柜与一个扫地的杂工。
柜子上琳琅满目的饰品都有,倾风目不斜视地过去,敲了敲桌面, 问:“金子收吗?”
掌柜放下账册,不着痕迹地打量二人,笑道:“收的。”
“你看看,能卖几钱。”
倾风将扇子放到他面前的桌案上。掌柜两手拿起来,端详一阵,态度谦恭地回道:“这个我做不了主, 得去请示一下东家,二位请稍坐。三郎,给两位侠士上茶。”
倾风一路上喝了满肚子水,再听见茶,便觉得耳边都有水声在晃荡,委托青年去买点吃食,晚些给他银子。
所幸他们铺子里有招待用的糕点,青年利索地端出两盘,摆在靠墙的几案上, 躬身请二人入座。
倾风刚一坐下,就听林别叙道:“你卖了我的扇子, 得给我送把新的。”
倾风想说那没用的东西白糟蹋什么钱?转念思及毕竟是人家的金子,爽快应道:“行吧。”
这一等, 就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外间天色彻黑, 沿街的商铺关了大半, 行人散去, 倾风也吃得半饱了, 掌柜才终于端着个托盘从后院走出来。
他拿起放在桌案上的金扇, 一并送了过来,弯着腰谦卑道:“二位侠士,这里共是一百两,已经兑成散钱了。二位看够吗?”
倾风拿回金扇,在指尖转了一圈,笑道:“这是什么意思?当我二人是抢劫的?”
掌柜没回倾风的话,而是抬头朝门外看去。
鬼火摇晃着在石阶上照出一条斜影,王道询恰好跨过门槛,远远站定,出声道:“狐君。这位先生。”
倾风没有回头,随手抓起一个空盘,朝他砸了过去。
她力劲不大,本是可以轻易躲开的,王道询老老实实站着,叫她砸了一下。
听到撞击的闷响,倾风才转过头看他,眼神没那么冷了,只是眉梢微挑,表示自己的困惑。
王道询冲那掌柜点了点下巴,后者将东西放下,领着一旁愣神的帮工退回后院。
王道询扯起个殷勤的笑脸,同倾风行了个大礼,情真意切地道:“昨日因误会冒犯到狐君,自省一夜,极为懊悔。方才听闻狐君进城,特意赶来告罪了。我主推崇狐主已久,闻我此番失礼已好生教训,命我为狐君备下一处宅院以示赔罪,希望莫因此事扫了狐君雅兴。”
他快步上前,从腰间摸出一枚铁牌,两手递上:“若是狐君还有什么吩咐,可直接去找街上巡卫的士兵转告,在下是昌碣城内负责巡警宿卫的一名武将。姓王。”
倾风瞥去一眼,犹自冷落着他,端起已经凉了的半杯茶水,凑在嘴边轻抿。
林别叙似有似无地轻叹,起身将腰牌接过,扶着王道询的手道:“将军实在客气。我师妹不懂昌碣的规矩,要是昨夜惊扰到了将军办案,我代她赔个不是。”
王道询忙惶恐作揖,客套了两句,推说之后还要巡街,借故走了。
倾风放下杯子,翻看王道询送来的东西,满意地道:“昌碣的人还挺懂事。”
她把扇子丢还给林别叙,又说:“就是这小妖的心眼比竹篮子还多,昨日我差点甩不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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