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了泥的鞋底还未落下,前方光影微暗, 他便感觉胸口一阵钝痛,人已倒飞出去。
人墙退散开, 惊起一片哗然。推攘中后排的看客纷纷摔倒,乌泱泱的人潮海浪似地高低伏去。
小妖不知砸在了谁身上, 摔得两眼发黑, 还没缓过劲, 又被推到了地上。
他不敢去摸自己胸口, 用手肘支撑着想要起身, 头刚仰到一半, 来不及看清打他的人是谁,便被胸口涌上来的血呛得猛烈咳嗽,剧痛中直接晕厥过去。
倾风环顾一圈,拍着掌道:“好玩儿吗?都笑啊,你们怎么不笑了?”
四面小妖如临大敌,抽刀围聚过来,怒斥道:“哪里来的贼人,敢在此逞凶行恶!”
正要动手前,又一道声音插了进来,生生拦住众人。
“狐君!且慢!”
王道询高呼着冲出人群,先对着倾风一礼,再面带难色地同那帮小妖们颔首示意,隐晦地提醒道:“兄长们,这位是城主的贵客。前两日方来的昌碣,不懂此地的规矩。”
他面向倾风,讨好地道:“狐君,这里没什么好玩的,您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倾风冷淡瞥去,不明白这心眼子成精的小妖怎么今日看着是要帮她。
她也没理,走到那仍端坐在中间的妖将面前,一脚踹上他的椅子,嚣张道:“起开!”
那妖兵统领的面上有些微恼怒,不过更多是错愕,试探地看向王道询。
王道询冲他轻轻摇了摇头。他踌躇片刻,还是老实起身。
倾风脚尖一勾,将他椅子拉了出来,大摇大摆地坐下,架起条腿,悠悠道:“瞧一乞丐在地上乱爬有什么意思?赶一群弱不禁风的病鬼到台上互扯头发又有什么意思?我说你们昌碣的人,既摆出这个戏台,又弄得如此大张旗鼓,能不能长进些?真要逗趣,起码找几个能撑得上场面的出来。”
她回过头,指着身后一年轻男人问:“你之前笑得那么开心,是在笑什么?我看你还是个人族吧?他是被人按在地上当狗,你是自愿开开心心地做狗。我看你演得比他好玩儿。不如你上前来叫两声,给我高兴高兴!”
众人不明她身份,只听方才王道询说她是城主的贵客,被她当面喝骂,也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声。
但是城主的贵客,怎会偏帮人族?
现场诸人各怀鬼胎,面色铁青,只有倾风一人笑得畅快。那虚伪的笑声回荡在周遭的窃窃私语中,充满尖锐的嘲讽。
王道询低眉顺眼地道:“狐君,想来您该出完气了,不如回去吧。”
倾风唇角上扬着,皮笑肉不笑地坐在原地,对他的劝告置若罔闻。
直到衣角被人扯了扯。
她低下头,发现老者趁着方才那阵混乱已爬到她脚下,仰起头看着她,嘴里做着无声的口型。
倾风辨认了几遍,才知道他在说:没事的。你走吧。
那张松垮的面皮朝脸颊两侧堆去,极力露出故作无碍的笑来。
他双目浑浊,右眼肿胀的眼皮只容睁开一条缝,分明该是个苦不堪言的表情,笑意却显得尤为的纯粹郑重。
好似倾风去而复返,他是真的从中感到莫大的高兴。
他支撑不住,趴了下去,用手颤抖着撩开面前的长发,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
没事了。
算了吧。
倾风看着他被踩出血印子的手背,上面几乎寻不到一点好肉,出神了片刻,抬起头的时候,眼神热度退去,仅剩一团冰冷的火,满是邪戾地笑道,“什么出气?我是真觉得无聊。看你们这里人多,过来凑凑热闹。不是要比武吗?我最喜欢与人切磋了。”
倾风姿势慵懒地坐着,视线虚虚扫了一圈,没有焦距,似乎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满脸单纯道:“你们都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来惹事的。我只是嫌你们昌碣没个花样。摆了那么大的台子,平白浪费了。不如重新开个赌局,叫大伙儿玩个开心。”
她站起身,将腰间的银钱都摸出来,朝着王道询掷去。
王道询伸手捞住,欲言又止。
“我,我一个人,今日坐镇此处,见者皆可下赌,随意谁来打擂,来者不拒。”倾风口气张狂地道,“若是我赢了,放心,我手下留情,定留你们口气在。但是刀剑无眼,不慎缺胳膊少腿了可不关我事。”
对面一人早看不惯她这狂妄的气焰,粗声粗气接了一句:“你要是输了呢?”
“我要是输了?”倾风不以为意地抬起手,在自己脖颈上划了道横线,看着说话的人问,“怎么样?”
王道询抽了口气,叫道:“狐君——”
妖兵的统领越位出来,打断他要说的话,怪声怪气地对倾风道:“你是城主的贵客,我等岂敢伤你,更勿论夺你性命。姑娘说笑了。”
倾风听不下去,烦躁道:“磨叽什么?关你城主什么事?我愿赌服输,今日在场之人皆可见证,哪需要你担干系?怕了就直说,少来推三阻四!”
她言语眼神俱是轻佻,那妖将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她三言两语一刺激,更是按捺不住。凶狠地朝王道询斜了一眼,咬牙切齿地问:“王将军,你怎么说?”
王道询眉头紧皱,还是好言劝道:“狐君,何至于此?你不想想你师兄吗?”
倾风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妖怎么那么多废话?我手头紧,过来挣点钱花,需要你没趣地念个不停?你算什么东西?先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别是到时候昌碣的将士倾巢而出,轮番挑战,还打不赢我一个外来的剑客。那可真是要闹出天大的笑话。”
王道询被她几次落了脸,也算尽了劝诫的职责,届时出什么事,可以有借口推脱。见她生了怒气,干脆闭上嘴。
倾风一脚踢开椅子,顺势弯腰拎起老者扔了上去。指着王道询,对周围人道:“要下注的赶紧,就找他,反正他闲得无聊。你们呢?你们谁先来?”
对面一魁梧小妖应声出列。他额头青筋已气得怒涨,挺了挺胸,满脸横肉都跟着震颤,语气尖酸道:“请姑娘指教!姑娘要是害怕了,提前跪下求个绕就好,我这人怜香惜玉得很,哪能真要你性命?”
看客们见他虎背熊腰,肌肉几乎要从袖子里胀裂出来,一眼就是个高手。认识的也知他平日是个生猛凶蛮的人,有几分真本事,一拳能轻易打穿一块水桶粗的木头。
而倾风连日里奔波,身上瘦得连块多余的肉都没有,体型大约还不到对方一半大,莫说赢,怕是连阵大点的拳风都禁不住,拿什么扛?
当下便有好事者压着嗓子起哄道:“买他!我认识他!城北的黑熊,他的拳法厉害得很!光是嘶吼的妖术就能镇住那个女娃!”
“真能买吗?”
“姑娘,这可不是家里人的玩闹,没人让着你。赶紧退下吧。”
倾风回过头笑道:“我来添个彩头。第一把下注的人,凡是赢了的,我自掏腰包,成倍奉还。”
对面将领见她衣着朴素,身上更是连个昂贵饰品都无,不由怀疑道:“你有那钱吗?”
“你问九尾狐有没有钱?”倾风面不改色地道,“你还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有趣。”
将领眸光微闪,迟疑一瞬,当即闭上嘴。
众人闻言蠢蠢欲动起来。这岂不是一桩稳赢的买卖?
胆大的看客立即挤到王道询身侧,试探性地递去一串钱。
王道询当初受过倾风一击,知她剑术精绝,这里的小妖怕是连她的手指头都比不上。
沉着脸瞥向那帮摩拳擦掌的人,心下暗叹。
真是挡不住一群群找死的人。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蠢货?
算了,关他什么事,要他枉做好人。
王道询指指前方的空地,示意他们将钱丢去那里。又点出两名妖兵,让他们帮忙登记账目。
倾风说:“只是还缺把兵器。总不能我赤手空拳地上吧?”
将领点头示意,小妖们齐齐上前,抽出随身的武器。
倾风随意挑了把小妖的佩剑。
那剑对她而言有些太长了,向下垂悬,能点着地面,还长出略有一寸,跟根盲杖似的。
众人心中想笑,就见倾风抬起剑,在手上抛着转了两圈,随即漫不经心地往侧面一劈,借着边上一小妖的刀锋崩断了剑尖。
那炳长剑总算是敷衍地调趁手了,她才带着几分随意从容走上前。
倾风挥挥手指,提醒边上人道:“再让开点,我力气大。误伤了我不管。”
众人当她只是玩笑,没放在心上。押注小妖的筹码已叠成有一堆高,赌她赢的寥寥无几。
王道询根本不想登记,全是浪费功夫。
倾风等了等,见没人要继续下注了,才朝对面的小妖招招手。
“得罪了!”
那身材肖似黑熊的妖兵抱拳一礼,运气迈步上前,出手时怕太过凶残,一拳将倾风的脸打成肉泥,还刻意留了三分力。
倾风看着他出招如同看小孩儿玩闹,将剑锋一转,反向抓在手里,脚下往外滑了两步,避开他的拳击,右手轻抬,剑鞘精准顶在他肋下。
众人还没看清,那身材伟岸的小兵已跟纸片似地被甩飞出去。
叫好声方起,不过数息,又戛然而止。
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
“呵,连剑也用不上啊。”倾风竖起长剑,左手指尖在剑身上轻弹,听着清脆的剑吟,遗憾道,“不会今日还见不了血吧?难怪,只能压着一帮老弱病残到街上来打,连不会武的女人都不放过。好大的本事。”
(乏味的表情里生生多出了种睥睨天下的尊大)
妖兵们的脸色霎时变了, 甚至没听清倾风嘴里说的那几句奚落。
为首妖将箭步过去,查看小妖的伤势。他摸到对方肋骨处轻轻往下按压,看着仅是脸色苍白些的小妖登时咳出血来, 喷了他一身。
“喂,你做什么呢?”倾风在后面叫道,“不赶紧将他送医,还在这里戳他伤口。他出什么事可怪不得我,本来静养就好,是你下的手。”
妖将阴沉着脸, 叫来两人把伤员搬走。
围观的看客们悄无声息往后退了点,唯有王道询面色如常,默默低头数钱。
倾风甩着手中长剑,久不见人上前,百无聊赖地道:“第二场呢?”
小妖们倍感屈辱,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却只能缄默不语。
单是观她先前那套诡谲的步法,以及一招轻巧致人内伤的气劲,便可知她武艺之卓绝, 自己等人是望尘莫及,哪里敢上去迎战?
何况她出手时连妖力都未显露, 众人所见不过是她冰山一角,虽她嘴上说是会留手, 但这样的大妖, 下手时把握不好轻重, 不慎将他们碾死也属正常。
就算侥幸留得半条命在, 伤势也不定能痊愈, 成个半废之人, 今后如何求生?
不值当,不值当。
倾风眼尾往上斜挑,看着诸人,张扬笑道:“不会吧。昌碣那么大的城镇,满座的年轻儿郎,难不成被我一招给打怕了,竟无一人敢出面迎战。”
人群中的议论声又响了起来,只是与先前的截然不同。各式杂乱的句子混在一块儿浑似蚊虫,仅能听出一些惊愕的语气。
妖将手中捏紧刀鞘,自脖颈一路向上,肤色涨红。两颊鼓动着,有话想说,又因实在词穷咽了回去。
先前那些悦耳的,高声的谈笑,而今变成刀扎到他自己身上,尊严便有些受不了了。
倾风等了等,再次开口道:“谁若能胜我,我方才赢的钱,尽数归他!只要现在站出来,无论输赢,我也可以先赏他十两。”
她抬手一指,问:“那个谁,我赢了多少?”
王道询说:“没算清楚。千两是有的。”
“诸位在军中卖命,千两不是小钱吧?这都没人愿意来?”倾风回头问,“连这点血气都没有吗?”
小妖们俯首帖耳。
她拿剑一个个指过去,转了一圈无人搭腔。看向不远处的百姓时,那些被她盯着的那些看客们不由脚底生寒,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
一时间,她一人气势凌驾于千人之上,乏味的表情里生生多出了种睥睨天下的尊大。
倾风无趣地将剑往侧面一削,白光斜掠,不远处的泥地上当即多出一道平滑的、深有三寸的剑痕来。连同她手上那把平凡滞钝的铁剑,也多出了种名器的凛冽,叫人见之心惊。
满座畏缩时,还是瘫软在椅子上的老乞儿嘶哑说了一声:“我敢。”
他的声音太微弱,混在那些啧啧的人言里,除却倾风,没人听见。
倾风朝他望去,老者抬起头,上身前倾,颤颤巍巍地想要起身。
对面的人奴中忽而有人大声叫了出来:“我敢!”
这一声也有些中气不足,但叫众人听见了。
四面八方的目光都朝他围聚过去。
那些跪伏在地上的人互相抵着肩,鼓足勇气大喊道:
“我敢!”
“我也敢!”
这是百姓们今天第二次被震得说不出话来。
小妖们面上也出现无比的错愕,随即反应过来,犹如被人狠狠抽了两巴掌,脸色羞愤交加,红红白白地闪烁。
倾风主动上前,用剑挑开他们身上的绳索。
最先出声的那位青年哽咽着举起手:“我!我先来!”
他跪得太久,双手又被绑了半日,这一起身,四肢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步尚未走出,“扑腾”一声重新跪了下去。
这次却无人再笑话他的狼狈了。
他步履蹒跚走到小妖面前,从对方手上抽出剑。
那把剑抖得快出了虚影,在他双手用力持握下,直直指向了倾风。
他分明是一副求死的模样,张开干裂的嘴唇,气虚道:“请、请先生赐教。”
倾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片刻后颤抖着肩膀笑出声来。
不知究竟是哪里有趣,她这一笑便停不下来,笑得众人都开始心底发毛。
倾风举起长剑,指着围观百姓里先前那个满脸鄙夷的人族,问:“你敢吗?”
那人羞愧地低下头,慌乱地钻出人群退走了。
倾风又指向旁边的一名小妖,问:“你敢吗?”
那小妖不知所措地左右张望,用力摇头。
“看来你们都不敢。只敢笑别人窝囊。”倾风止了笑,走向王道询,随手抓起一串铜,扔进青年怀里,挥手道,“你走吧。我不屑跟一个连剑都举不起来的人打。”
后方一个小妖面红耳赤地控诉道:“这不公平!”
“你同我讲公平?”倾风被他逗笑,指着重伤的老乞儿说,“你们先前打他,就叫公平了?我的公平与你的公平不一样。你们可以恃强凌弱,我也可以。这是我的公平。”
她脸上笑容一收,冷肃下来:“我站在这里,随意你们几个人来挑,随意你们找谁来助,这还不够公平?不能你自己没用,便全赖我不公平。不然我让你只手,你们两个一起上,如何?”
人群中,不知是谁按捺不住,骂了一声:“呸!膀大腰粗的男人,打不过也有脸说不公平!”
四下跟着响起些稀稀落落的嘘声。
倾风这才发现,围观的群众变多了。
许多人族原本是不会在此留步的,匆匆路过,还得低着头,深觉自惭形秽。可此时看客里分明多出了不少人族,纷纷伸着脖子焦急朝里查看。
倾风收回视线,态度傲慢地朝那小妖勾勾手指。
小妖到底忍不了这份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嘶吼道:“来就来!”
妖将不用看都知这场比试的结果,见事态愈发要不可收拾,悄声走向王道询,挥开旁侧的人,与他好声商量道:“王将军,先前是我心胸狭隘,看人短了,不晓得她如此厉害。再这样比下去,恐要惹出事来,不如你出面帮忙说个情,私下里要怎么赔礼道歉都好说,她这样一位大人物,何必与我们这些小卒过不去。”
王道询苦笑道:“真是折煞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哪里配与九尾狐一族讲交情?也是我先前机灵,没得罪到她,否则早被她卷成一团,当球滚了。可你此前也见到了,我多说一个字她都嫌弃我碍事,如何能卖我面子?”
妖将心里早已将九尾狐入土了的祖宗刨出来骂了无数遍,很是窝火,还得放低了身段,殷切道:“再这样比下去,驳的可是城主的脸。城主若不高兴了,哪容你我二人分辨,都得一通责罚,届时焉有命在?王将军,你可得想想办法啊。”
王道询亦是面色愁苦,无奈叹道:“我哪里会不知道这个理?”
他话音刚落,耳边又掀起一阵如雷的喧闹声。
那出场应战的小妖同是没撑住,直接被倾风甩了出去。这次飞进人群,不知伤得如何。看客们沸腾起来,叫好的叫骂的混成一团,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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