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今日话已经许下了,你现在说不打——”王道询压低了嗓子,用眼神示意,“你瞧着她是个能善罢甘休的人吗?”
妖将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就见倾风站在空地上,也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知道他二人在议论自己,手腕转动着挽了个剑花,远远对着他们脖子比划了一下。
妖将手背青筋暴突,眼不见为净地别开脸。
王道询抬起手,稍稍遮挡了下嘴型,说:“她这样的王孙贵胄,哪里能懂你我的苦楚?你同她说什么道理,她是断然不会听的。”
他说话嗓子压得很轻,妖将也弯低了腰,全神贯注地听他指教。
王道询这人惯会拍马屁、识眼色,比他懂如何对付这些眼高于顶、脑子有病的大妖。他平素看不起这人,今日却要仰仗他这本领救命。
王道询当是没察觉他这么姿势别扭地站着,自顾着道:“她前两日在妖王手上吃了点亏,正憋着火无处发泄,你我算是不走运,恰好撞上了。不让她将这邪火发出去,我二人都落不到好。”
妖将急说:“那要如何?她打我一顿就能出气了?”
现下挨顿打都算轻的了,事情闹大,传到城主耳朵里,惹后者不快,他怕自己一家老小的命都难保。
王道询惆怅道:“哪有那么容易善了!九尾狐自诩受道白泽,责难我等,无非是看不惯我等先前欺凌弱小。”
妖将:“但这是——”
“但这是城主的意思。”王道询接过他话,“我自然知道,所以这本就不是你我二人能处理得了的事。我有一个胆大的想法,要担些风险,不知道将军……”
妖将烦躁道:“快说快说!”
“狐君既然想比试,你留她一人在这里唱独角戏,她哪里能安生?若实在忍不了,再去别处惹事,你我拦不住她,届时更不好收拾。不如去将城中的好手都叫来,陪着她过过招,全当是真的比武,堵住她的嘴。不定消磨掉她的精力,还能压住她的气焰。她又不是武曲星转世,莫非真能以一敌百不成?”王道询唤了口气,循循善诱道,“再命人前去知会城主,就说狐君来西市摆擂设赌,现下闹得不可开交,你竭力阻拦,无用,问他该如何处置。到底我等才是自己人,她只是个外来客。依我对城主的了解,他该不会迁怒我二人,将这麻烦推给狐君自己担着。”、
妖将对城主的脾性琢磨不清,可听他说得头头是道,深信不疑,忙点头道:“有理!我这就去找人!”
午后的日光从对面的檐顶上穿过,投下一片凉爽的浓阴。
街上行人如织,比往日更为忙乱。
客栈二楼的窗户被推开,探出一个年轻人来,俯着身朝下方大声吼道:
“叨扰了,老兄!西边什么动静啊?怎么吵得那么凶?隔着两条街都听见了!”
路人停步,抬起头回道:“打擂啊!听说妖将都在打。巡卫的将士,甚至几位今日休沐的将军都过去了!我正要喊上兄弟去看!”
楼上的青年面色顿黑,忍不住骂道:“妖将也来打?不过是群连肚子都没填饱的人奴罢了,何至于赶尽杀绝?屡次变本加厉,不如直接拿把刀,给他们个痛快。还有你们,见人凌虐杀生也笑得那般畅快,不怕夜里冤魂上身吗?”
“不是!听说是城里来了位顶厉害的妖,撂了人奴比试的台,一个人摆擂,狂言来者不拒,将整座昌碣的武者都给踩在了脚底下!就等着看她是输是赢!”
边上一人急匆匆地插话道:“哪里是妖,我听说分明是人啊!否则怎会为人族出这头?”
说话的人不信:“放屁,这世上哪有那么厉害的人族?”
“怎的没有?远了不说,当年赵鹤眠可是妖王亲自出的手,带了几十名大妖,几万人的军队,还沿路设下多少埋伏使了多少诡计才将他擒拿?而今的谢引晖也是盘踞一座人城,叫四方英豪束手无措,不全——”
青年慷慨激昂地说到一半,便被边上的兄弟一掌拍在后背打断。
友人训斥道:“你疯了吗?大庭广众说这样的话!”
青年回过神来,浑身血液顿凉,后怕地环顾一圈,拉着友人匆匆走了。
楼上的住户跃跃欲试,跟着起身:“走走走!我们也去看!”
(将军拿不定主意,差我来问城主的意思。)
赵余日被压到西市时, 还远没到擂台,一条街外的人群已围得水泄不通。
临街的客栈酒馆更是挤满了看客,从窗口望去, 全是如云的人影。
看阵势,几乎是半座城的百姓都赶来了。
甚至两鬓斑白的老汉拄着长拐,年轻的壮汉肩扛着幼童,也要挤进这人堆里凑热闹。
“今日怎么这么多人?”领队的小妖手里牵着长绳,狐疑了一句,回头冲一群瑟缩的人奴道, “黄泉路上,有这轰轰烈烈的兴盛之景为你们送行,一条贱命也算值当了。你们还真是好运。往常可没这荣华。”
不必小妖们驱赶,众人见他们出现,自发让分出条道来,还互相张罗着道:“又来了!来人了!前面的都让开些!”
赵余日被那些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吓得虚汗淋漓。一整天水米未进,又不时担惊受怕,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走进人群,四面声也嘈杂, 气也沉闷,便感觉胸口堵住了, 呼吸不过来。眼前阵阵发花,腿脚一软, 朝前扑了下去。
她手上的绳索与其余人绑在一起, 这一倒, 连带着前后的人奴跟着打了个踉跄。好在边上百姓多, 及时扶了她一把。
小妖被挤得转不开身, 本就不快, 见状高扬起手中的长鞭,唾沫星子四溅,呵斥着就要教训“做什么?你这贱骨头,到这儿还给我惹麻烦,给我站稳了!”
赵余日眼神已有些迷离,两腿颤颤巍巍,连躲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绷紧了身上肌肉等他抽打。
不料那道长鞭久久不曾落下。
她用余光朝前方瞥去,发现是边上一位百姓架住了小妖的手。双方正在角力,僵持不下。
人群涌动着咆哮起来:“打人了!这里有小妖打人了!”
声音很快层层传递开去,不知是在向谁喊话。
小妖瞪着眼睛看向那作拦的人族,要将他的脸记下,恶声恶气地威吓道:“你是什么狗东西?敢在这里拦我!”
话还没说话,他后背便被人推了一把。尚来不及回头看清是谁,更多双手伸出来,推攘着他朝前走。
小妖手里死死拽紧长绳,想要停步,却只能身不由己地前行,恼怒回头叫道:“都住手!你们在做什么!不许推了!都不要命了是吧?!”
众人好似一片小舟飘进了湍急的水流,没半点挣扎的能力,等停下来时,已到了一片开阔的空地。
赵余日抬起头,感觉光线整个明亮了起来,呼吸也终于顺畅了。耳边的欢呼声变得更为热烈。
她茫然转了一圈,目光凝住,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端坐在宽椅上,膝上横着把长剑,身后一群小娘子围着她揉肩、捶背、扇风。还有专人给她端茶倒水,姿态好不惬意。
周围人说的全是她听不懂的话:
“几个了几个了?”
“四十九!”
“快,凑个半百!”
“大侠英勇!打到他们满地找牙!”
倾风也看见了赵余日,全当不认识,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抿了口茶,冲着对面的人点点下巴,问:“怎么样?”
那妖将脸肿起半边高,身后是一帮怒目切齿的小妖。与她泾渭分明地占据擂台两侧。
妖将闷声道:“昌碣城里高手隐士不在少数,只不过清绝淡泊,不屑于参加你这种无聊的私斗。”
倾风不以为意地耸肩,手往边上一抬,立即有人端走她的茶杯。
她说:“那就不求隐士,不求高手,随意来几个无聊的修士,这也没有吗?”
“我来!”
只听人群中响起一道清亮的嗓音,分不清远近,也不算洪亮,却能压过万众的喧嚣,清晰地传进诸人耳里。
倾风立即扭头看去,只见一人腾跃而起,跟没重量似的,如同无定浮云倏然飘了过来。
那出神入化的轻功,不过在落地时才扬起一阵徐徐的轻风,连发丝也未乱一根。
妖将见状,不禁喜形于色。
是个高手啊!
倾风亦是眼皮一抬,心生警觉,默不作声地打量起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年龄看着只有二十四五。头上仅绑了一根红绳,发尾奇特地由黑转金。
面容俊秀,风姿飒爽,有种桀骜不驯的张扬,肖似把锋芒毕露的剑,全然不知收敛。
见倾风盯着他看,还特意弯下腰贴近过来,对她四目相对,笑着说:“我同你打!赢了那些钱都是我的?”
现场人太多,什么赌注早已形同虚设了。反正也无人敢压倾风对面。所以还是最先留下的那笔钱。
倾风用剑鞘抵着他肩头将他推开,问道:“你是昌碣人?”
青年顿了顿,说:“我是来此游历的。”
“哦。”倾风又问,“你是妖?”
青年回头瞥了眼妖将,大抵觉得与他们为伍有点丢人,只犹豫了不到一瞬,便笃定地道:“我是人!”
倾风心下好笑。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好端端的人要在这里装妖。好端端的妖又莫名其妙地装人。
她面不改色地道:“你既然是人,那就是我这一道的。”
青年脸上笑容微僵,思忖着这算什么道理,说:“先不管一道不一道,我是来找你比试的。你不是说来者不拒吗?”
“我打了这半天也累了,你先替我撑一阵,等我休息好了再与你比试。”倾风不等他回复,拍拍掌,冲对面的妖兵们道,“你们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也不必来挑我了。白白浪费我功夫。”
妖将们傻眼。
不是他们这边的高手吗?怎么转道替倾风守起擂了?
青年果然不服气道:“你这话说的,好似我矮你一头。”
倾风后方的小娘子们当即鄙夷道:“这公子好小气!”
“我们姑娘打这半天了,几十个人呢,瞧他这神仪明秀,风姿详雅的,还当是个君子呢,原也是个落井下石的人。”
“就是啊。姐妹们,瞧他这一身绫罗绸缎,琳琅环玭,远比那满地的铜板值钱多了,说是要比试赢钱,不过全是借口。”
“同是人族,还在这关头倒戈欺我们姑娘,好不要脸!”
青年听得头大,忙道:“罢了罢了。我也不趁人之危,就替你随便打两场,全当是练练手。”
倾风笑了笑,看来这小子也是个有来路的,还敢自愿揽这麻烦。
她朝边上转头一看,没找到人,才发现王道询那厮不知何时不见了。
“笃笃笃!”
“先生,林先生!”
“来了。”
“吱——”
林别叙缓步过来,拉开陈旧的木门,就见外头站着三位身形高大的中年男人。
为首一人气势雄壮,比林别叙更高出半个头去。一双凶光泠然的眼睛微微下斜,清晰映出林别叙缩小的人影。
林别叙作揖行礼道:“想必先生就是昌碣城的城主,晚辈林别叙。此番不请自来,还因师妹任性,在城外惊扰了巡卫,险些惹出祸事。幸得城主宽仁收留,实该亲自上门道谢,不想还劳城主纡尊走这一趟,”
城主犀渠只觉耳朵里呱啦地滚过一串词,也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就是觉得三足金蟾连说的废话都如此悦耳,听着高兴。
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托住林别叙的手时还依依不舍地摸了一把,说:“客气了。林先生。”
林别叙:“……”
他嘴角几不可闻地抽了抽。
这帮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懂。
就算是真的三足金蟾,也不是随意摸摸蹭蹭就能沾上财运的。
多念点书吧!
犀渠拿出了平生最温柔的态度,像呵护他那满园花草一般地对待着这只招财的瑞兽:“先生在做什么?”
林别叙退到旁侧为他引路,温声道:“师妹今早出门,说要逛逛昌碣的街巷,不知为何现在还没回来。我正在院里等她吃饭。”
犀渠惊道:“先生还饿着肚子?”
他往里走了两步,见满园疏荒,绿植只有杂草,皱眉道:“唉,这院子实在鄙陋,配不上先生的身份。”
林别叙说:“城主客气了,晚辈开罪了几位了不得的人,还能有一庇荫挡雨之地,已是幸事。”
“这是什么话?别的不说,狐主的面子我总要给。”犀渠豪放地道,“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我命人来帮你打理一下庭院。这萧条冷落的,太不像话。”
林别叙走进前厅,请他在上首入座,准备去烧水沏茶,被犀渠拦了。
他身后两名侍卫停在了门口。一个隐匿了踪迹,一个主动去后院端茶。
林别叙陪着犀渠聊了几句,都是无关紧要的闲话。
待热茶上来后,他两手端着朝犀渠敬了一杯,缓声道:“可惜师妹不在,她性情莽撞,本该由她亲自向城主道歉。”
“我不是来找你师妹的。”犀渠兴致勃勃地伸出手,“听闻狐主博闻多识,先生在他座下,该也是经多见广。先生会看相吗?给我看看手相吧。”
林别叙:“……”
好在此时侍卫进来打断,那人低着头小声道:“主子,外头有人来找,说有要事相禀。”
犀渠不悦皱眉,如被惊扰了什么治国大事,冷声道:“上来。”
一小妖蹑手蹑脚地跑进来,刚迈过大门,便跪在地上,以头贴地,语速急促地道:“城主。西市那头今日来了一位狐君,说是您的贵客,二话不说掀翻了人奴的擂台,设了个赌局挑衅满城的武者。将军极力劝阻,又不敢轻易伤人,叫她打了一通。现下西市已是人仰马翻。将军拿不定主意,差我来问城主的意思。”
两人:“……”
犀渠看着林别叙,林别叙看着犀渠。
小妖悄悄睁开眼睛,从下方窥觑着两人。
现场一时静默无声。
作者有话说:
林别叙:师妹有种不顾师兄死活的勇。
(正缺先生这样的谋士。一席话点我至深啊。)
林别叙心下好气又好笑, 半晌才斟酌着道:“我师妹她……”
犀渠未等他说出借口,便拍着扶手起身,抬脚将那小妖猛踹出去。
林别叙听着高低错落的几声巨响, 眼皮轻跳,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容你在这里搬弄是非?当我是个随意糊弄的蠢货?”犀渠指着那小妖的鼻头,冷笑着怒骂,“狐君会无故在西市设擂?会无故与昌碣的武者寻衅?前因你是模糊得半点不讲,还来问我的主意,问我什么主意?就你这狗东西, 也敢来算计我!”
小妖被踢中胸口,肝脏都挪了个位,嘴里鲜血直流,瘫在地上起不来身,吊着半条命惊惧告罪:“小人知错,小人……只是传话……”
犀渠眸色渐暗,听他吞吐着血泡的声音大感心烦,动了杀心。打算命人再去找个能说得清楚话的小妖过来,那头林别叙已叹息一声, 无奈开口:“也是师妹骄纵,惯来不受约束, 心浮气躁,是以听人几句挑唆便会轻率动手。我曾告诫过她多次, 可惜她每每只当面应声, 不挂在心上, 此事她定然也有错。我现下就喊她回来, 叫她阐明缘由。若是非在她, 我定给城主一个交代。”
林别叙说罢端正一礼, 姿态竭尽诚意,叫人挑不出错来。
犀渠收敛了怒色,回眸看向他,正在思忖要如何回应,侍卫如履薄冰地开口:“主子,王将军求见。”
犀渠眼角肌肉抽动,阴冷地朝他斜去一眼。
不多时,王道询弯腰出现在门外。
犀渠声如雷霆,夹着内力,震得人耳膜发疼:“你也是来报西市的事?”
王道询目不斜视,似未看见门口呻吟的小妖,一动不动地回道:“是。”
犀渠警告:“想清楚再说!”
王道询见林别叙尚好端端地站着,哪里能不懂犀渠的心思。他暂且不愿开罪狐主,自然要给这师兄妹二人一个台阶。
心中早已打好几遍腹稿,挑了一版流畅说道:“狐君在街上闲逛,路过西市时,见到几名兵丁在戏耍一位身残的乞儿。狐君看不过眼,上前阻止,对方口出不逊,几句争呛上了。待属下赶到时,双方已下不来台,于是便生出后面的事端。本该早早来报城主,因在官署等候,耽搁了一点时辰。城中各路高手听闻狐君摆擂,皆起了好胜之心,前来迎战,现下引了许多路人围看,声势才浩大起来。”
几人心思各异,然神色上看不出变化,寂静的每一息都在看似融洽的氛围上增添几分诡异。到后来,空气沉闷得仿佛骤雨将临。
相似小说推荐
-
没有人知道(话眠) [现代情感] 《没有人知道》全集 作者:话眠【完结】晋江VIP2023-07-17完结总书评数:3237 当前被收藏数:27665 营...
-
我靠抽卡颠倒众生(海船果心) [穿越重生] 《我靠抽卡颠倒众生[快穿]》全集 作者:海船果心【完结】晋江VIP2023-07-17完结总书评数:2562 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