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拾香木然转过头,张开嘴,茫然问:“你叫我?”
叶小娘子习以为常,将一番滚瓜烂熟的话再背了一遍:“您叫霍拾香,您原是刑妖司的弟子,有能吞噬他人妖力的遗泽。您的遗泽能克制妖毒,所以四处奔走找那些服过妖毒的人救治。您脑子里有许多记忆,可是您叫霍拾香。”
霍拾香听她说完,神色恍惚了阵,方想起自己是谁,低下头道:“我快不行了,往后,你自己多保重吧。”
叶小娘子眼眶发红,握着她的手道:“对不住霍娘子,要不是我鬼迷心窍,您也不用替我受罪。往后我在儒丹城,定然踏踏实实。”
霍拾香点头,将她推开,昏昏沉沉地往外走:“我要走了,不要寻我。我若还好,再来看你。”
袁明的神识随着霍拾香一同出了城。
这人漫无目的地在郊外行走, 行一段路便要停下念叨一阵,似乎要全神贯注地思考,才能保持清醒。路过一条河时, 在岸边蹲了下来,打湿手中的巾帕。
袁明的视野在她身后,随意在浅滩远山上掠了一遍。
从未来过儒丹城,更是不认得这地方。只看着一片清澈如镜的水面,倒映着青碧色的山石。
霍拾香不知何时没了动静,安静对着湖面打量自己的面容。袁明的眸光跟着往下扫了眼, 就见在白石与蓝天交映的波纹中,浮现着的是一张朦胧,却叫他终生难忘的脸。
袁明好似眉心中了一箭,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叫出声来:“蜃妖!”
他恨不能当场生出一双手,亲手杀死面前的人。
霍拾香也是猝然回过神,仿佛从深沉的梦魇中惊醒,脸上带着森然的惧意,伸手搅浑了面前的水。
她用洗干净的巾帕不停擦拭自己的脸, 紧闭着眼睛,翻来覆去地念诵:“我是霍拾香,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
这话有如她自救的真言, 频繁往复地呢喃, 叫她逐渐冷静下来。等呼吸平顺, 她才颤动着掀开眼皮, 小心翼翼朝水中瞥去——里面倒映的人影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
她神情极为委顿, 肩膀虚脱地垮下, 不敢再在河边久留,拧干巾帕起身赶路。
袁明脑海中那股山呼海啸般上涌的气血往下褪去,才发现这人原来不是蜃妖。只不知为何长成了与蜃妖同样的脸,反要顶着幻术来自欺欺人。
他有满腹的疑团想问,却无从得解,只能跟在她身后,随她在山林间逐风流荡。
霍拾香自困在寥无人烟的荒郊,白天黑夜地静坐修炼,那疯症倒是好了点。不再动不动就神神叨叨地说胡话,或是动手摧残身边的花草。
她每隔七五天要进城一次,买点吃食,也顺便看看叶小娘子,确认对方身上的妖性是否已经除尽。
这日站在叶氏的门前,她不厌其烦地敲了半晌的门,都无人来应,正焦虑在门前彷徨,才有一路人告诉她:“死了。”
霍拾香怔愣在原地,随后扑过去抓着那人的手追问:“怎么死的?怎么会死?”
来人被她神情吓了一跳,支吾敷衍几声,匆忙逃离。
霍拾香深受刺激,那疯病又犯了起来,她一手捂住自己的脸,另一手自残似地扼住自己脖颈。虚软地倚着墙壁,嘴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将指甲深深抠入皮肤,抓挠出猩红的血痕,告诫自己道:“冷静,冷静些!霍拾香,不许动!”
她眼睛半睁着,水雾弥漫开来,好不容易压制住心底的躁动,模糊的余光便捕捉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鬼祟躲在墙后朝她这边张望。
霍拾香一瞬便控制不住,身形腾挪,冲过去将那人捉了出来,抛过一旁的高墙,将人带进院中。
董小娘子摔落在地,惨白着脸发出凄厉尖叫,被霍拾香抬手捂住。
“嘘,不要怕,告诉我,是谁杀的?”
霍拾香一指按着她唇,一会儿是温和平易地看着她,声音也是柔声慢调。一会儿又是满脸的凶神恶煞,咬牙切齿地逼问。
“谁杀的!为何要杀她!”
霍拾香周身妖力涣散,引得五官也来回变幻,最后糅成了叶小娘子的模样,自己也近糊涂了,语气悲戚哀婉地问:“为何要杀我呀?我好可怜。”
董小娘子吓得魂飞魄散,眼泪鼻涕一道流,糊了满脸,两腿不停踢蹬,理智彻底崩断,颤声答道:“崔、崔二郎,是崔二郎,不是我!别找我报仇!”
“崔二郎!”
霍拾香唇齿张合地念了几遍,表情跟语气越发怨毒。五指收拢,周身水气萦绕。
直到董小娘子快憋过气去,她才陡然清醒,收回妖力,将人放了开来。
她轻拍着董小娘子的胸口帮人顺气,温声细语道:“你别怕,你知道凶犯是谁,该去报官啊。你为何不去呢?”
董小娘子看她的每一个表情都觉得病态,低眉敛目地说话也活像是要吃了自己,牙关打颤,又听得她这句质问的话,坦然失色晕厥过去。
霍拾香推了推不见她醒,将人抱回屋外。不知董小娘子住在何处,只能先放在路边,等有人发现去知会了亲属,才放心离去。
霍拾香不知所措地杵在街头,理不清思绪,好半天才决定自己要做什么,找人问明了叶小娘子尸身的所在,跟牵着细线的傀儡一样,失魂落魄地朝郊外走去。
她刨出了乱葬地里的棺材,被水浸泡过的尸体本就丑陋,看不出人形,何况已死了数日。
霍拾香只瞅了一眼便承受不住,背过身跪在地上一阵干呕。
她吐得涕泗横流,强撑着用水将尸体裹住带了出来,运到无人的荒漠地方,拾捡好木柴,一把火烧了。
做完这事,霍拾香本就不多的意志力更受摧折。她跪在火堆旁,整个人宛如没有骨头般地瘫软在地,抬不起头。
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中,她脊背剧烈颤抖,哭两声笑两声又骂两声,不同的情绪如翻涌的暗潮反复怕打,等总算将那疯狂遏制下去,又苦不堪言地朝着尸身告罪道:“叶姑娘,不是我要将你挫骨扬灰,只是你也懂,你的尸体留不得。愿你泉下安生,下辈子,别再投生做人了。”
她就这么在火堆的余烬前趴伏了许久,日月升落交替,袁明险以为她也化成石头死了,她披散在肩头的长发才动了一下,又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袁明看着霍拾香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着,虽已维持不住幻术,重新显出蜃妖的那张脸来,还是心有不忍,也想上前扶她一把。
霍拾香踉跄着回到郊外,许是打算给叶氏修整一下坟头,走到半路,发现董小娘子竟也死了。
她见到尸体,本就不稳当的步伐晃颤一下,脱力跌坐在地。眨了眨眼睛,脸色忽青忽白,等脑袋终于转过弯来,身上妖力骤然暴动,心脏也似被撕裂,抱着脑袋哭嚎出声。
数十、上百人的悲愤情绪同时加诸到她脑海,生生将她逼出两口血来。
霍拾香理性大半不存,恐以为董小娘子也是药人,依循着本能的反应,又抱着人去火化。并用妖术化出个傀儡,留在原地顶替尸体待人收敛。
等将这边收拾好,霍拾香已近癫狂。双目猩红,嘴里念叨的话语从自己的名字全然变成了“崔二郎”。
她满心满眼都是报仇,追回城内,一路走一路问,要找崔少逸。
百姓见她一脸的凶恶狞笑,纷纷退避三尺,无奈被她纠缠,胡乱给她指路。
霍拾香在苍茫暝色中不停打转,等靠近城西时,嗅到了同类的气息。
崔二郎身上那股邪性的妖气将她仅剩的一点定力也勾得消弭殆尽,她想也不想,豁然冲杀进去。
崔二郎当时正在府中,也察觉到她的存在,或以为自己更胜一筹,竟然没逃,反遣散了仆从在庭院等她。
二人在幽暗光色中相遇,一个立在墙头,一个站在灯下,彼此对视了短短一瞬,俱是有种心惊肉跳的战栗,以及某种出自本能的吸引。
“崔二郎!”霍拾香屈指成抓,说一字,脸就变幻一张,青筋随着血气翻涌而狰狞外凸,出手就是杀招,“纳命来!”
崔二郎与她对了一掌,直接被轰出一丈多远,惊觉自己不敌。看她俨然走火入魔,招招夺命,毫不恋战,转身就逃,同时大声呼救。
周遭埋伏的打手立即举着棍棒上前解困。
霍拾香杀红了眼,只能看得见崔二郎。见他左支右绌地沿着园中小路灵活乱窜,叫她屡不得手,心头火气越冒越盛。再顾不得任何,抬手一招,唤起一旁池塘中的湖水,朝崔二郎冲袭过去。
崔二郎身形宛如壁虎,贴着一旁的假山诡谲游走,却是抵不了这排山倒海似的水流,当下躲闪不去,被裹进水里,举到半空。
他胸肺处的空气瞬间被收紧的水流挤压出去,只能紧紧闭着嘴,以免自己呛水。
边上护院见状不妙,举起棍棒朝她攻来。
霍拾香正要杀人,看见一道黑影靠近,大脑一片空白,大骂一声“滚”,直接抬手挥去。
那仆役被她一掌击中胸口,重伤喷出一口热血。
鲜血喷溅到她的脸上,霍拾香浑身颤了下,犹如被热意灼伤,猝然从一个漫长而冰冷的梦中苏醒。
她收起妖力,抬手擦了擦脸,看清手上的血渍,朝后退了几步。
在嗡嗡不止的耳鸣声中,又开始无措地宣告:“我叫霍拾香,我不是妖,我从鸿都来。我不是妖……”
霍拾香睨一眼满地狼藉,借着这短暂的清醒,纵身在假山上一点,飞出院墙。
从崔府出来,霍拾香已认不得路,横冲直撞地在城里逃窜。本打算避开人群,岂料越走行人越是多,无意间闯进了北市。
路过桂音阁时,霍拾香再次感知到了药人的妖气,眼皮跟着身体不住轻颤。
因是方才险些杀了无辜,霍拾香此刻的情绪被恐慌占据更多,反倒稳定下来。
她悄无声息地翻进窗户,看见坐在镜台的女人,认真打量了眼,确信道:“怎么你也是个药人?怎么儒丹城里,会有那么多药人?”
在杨晚吟叫出声前,霍拾香先行布开妖域,朝她走近,示意她不要出声。
杨晚吟朝后挪动,想离开凳子,被霍拾香先行抓住。
“不要害怕,我不是要杀你。”
霍拾香深深看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又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抚摸她的每一寸指骨。
在杨晚吟屏着的呼吸快要到尽头,才柔声宽慰道:“不用怕,你还有救,我可以帮你。”
杨晚吟自己也不明白意思地摇了摇头,奋力想将手抽回来,无奈争不过对方。
“不要动。你是个药人,你知道吗?我以前也是。我年幼时不喜欢自己的遗泽,我父亲告诉我,只要吃了那药,就可以逆改天命。”霍拾香颠三倒四同她解释,说着便笑了出来,“我是不信的,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可他说得太认真,我不知道他已经疯了,觉得好笑,就吃了下去。”
她说到后面声音低下去,变成了自言自语似地低吟:“可那原来是大妖血肉炼化的毒丹,人吃了以后,慢慢的,就什么善性也没有了,变成不人不妖的牲畜。好生可怜。我父亲也给了其他人药,当是个宝贝……我也没想到,他竟沦落至此。”
杨晚吟望着她的眼,那眸光深邃而晦涩,有种被浸透了的悲伤,浓得直接流出泪来。
这一刻,虽然觉得这人行为疯癫,可竟生出种同病相怜的感触,大抵能读懂一点她的绝望。当下不怎么怕了,连先前对自己的担忧也沉坠下去,听她停了声音,反顺着问了一句:“然后呢?”
“然后?”霍拾香眼神空洞,好似灵魂被抛到九重天外,平淡地说,“我便一剑杀了他。他怎能做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我亲手了结他,能叫他少受些苦痛,算是我留给他的体面。”
杨晚吟被她弑父的言论给惊愕住了,讷讷看着她不敢出声。
霍拾香关注不到她的态度,捧着她的手好声道:“你别害怕,你吃的时间短,我刚好还能救你。再晚一些,我就不行了。”
杨晚吟艰难从牙缝里挤出断续的声音:“你的剑呢?”
“我的剑?”霍拾香思维凝滞,如同生有几十年的老锈,要敲敲打打好几次,才能转上一圈。
她垂眸看向自己的手,可她手中此刻握着的,只有杨晚吟的手。
手腕翻动间,腕上那道横长的疮疤露出来,她才回忆起来,说:“哦,我现在再不用剑了。”
杨晚吟顿时哭了出来。
霍拾香感觉她的泪打在自己手背,仰起头,安慰说:“你不用怕我,我是有些奇怪,因为我将他们身上的妖力给吸走了,连带着煞气跟记忆也引了过来。我身体里现在好像住着几十个人,一会儿是农户,一会儿是官家姑娘,一会儿又是妖怪。我越来越像蜃妖,有时候自己也分不清。”
她摸向杨晚吟的脸,说:“你这张脸可能变不回去,但你也不会如我这般。你还能做人。以后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又是清白一生,记得勿动妄念,做个好人。”
杨晚吟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被刀片绞得难受。
霍拾香拉着她起身,说:“跟我走吧。来。”
(得先将霍拾香找出来才行。)
袁明听着二人对话, 短短数句被其中变故惊得几番怔松,哪怕对方说得不够直白,凭着一知半解、连蒙带猜, 也能推理出个大概。
虽只跟游魂一般浮在半空,也有种心脏狂跳的错觉。恨不能立马从梦境中抽离,告知倾风等人背后的真相。
那个崔二郎危险,这不知还能正常几何的霍拾香同样危险。整座儒丹城就如同处在一张弓弦已然绷紧的箭矢下,谁也不知发生什么碰撞,那双引弓的手便要撤开。
然而无论他如何尝试, 皆是徒劳无功,他连手脚血肉都没有,唯有意识化为一团混沌,与无形的自己做着无谓的拉扯,改变不了这幻境中的一花一木。
袁明不知霍拾香将他困囿于此是什么计算,那人的思维已不能以常理度量,若再吸收了杨晚吟身上的煞气,怕更是雪上加霜。
当下一门心思地想出去报信,能阻止最好, 不能也要尽量避开一场大祸。
迫切间什么方法都使了出来,甚至病急乱投医, 连妖力都吸了几口。
在大妖的妖域里,随意牵引对方的妖力入体, 简直是在求死。
可袁明这一试, 并没有出现预料中那种五内如焚的痛苦, 只是直觉有些发冷, 好似被冰水透彻淋了一道。
他立即意识到这幻境中的妖力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说明霍拾香吃的的确是当年那只蜃妖的血肉。只不过霍拾香吸收了多达数十人的妖力, 如今掌握有蜃妖的大半权柄,自己的威能远远不及。
但霍拾香是凭药窃取,他却是正儿八经的修炼,是天地正道的馈赠,所以蜃妖的妖力竟是与他更为亲和。
袁明犹豫只片刻,立即疯狂吸收起周边的妖力,试图干扰到霍拾香,逼迫对方放自己出去。
然而不管他的努力是否有成效,眼前发生的都是过去事,他的举动并未影响到那两人幻影分毫。
他看着霍拾香领着杨晚吟潜出城门,打算去找先前修行过的僻静地。
霍拾香似一个酩酊大醉不识归途的人。在城中时就因不认路险些转晕了去,出得城门,山道上无半盏灯火,空中云雾又随风缭绕了月色,只听得山间有惊鹊声,余下一片熟悉又陌生的重影,更辨不清自己是从哪里来。
杨晚吟怀中抱着一个小包袱,散乱的长发如瀑披散在肩上,被迎面的凉风吹得两眼发涩,见霍拾香站在路口不停打转,低声叫了一句:“霍姑娘。”
霍拾香的神思不觉又开始游离,一惊一乍地回过头看她。
杨晚吟侧了侧身避开风向,将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商量着道:“霍姑娘,这一路我想了想,不能独留那崔二郎在城里。他既将我喂作药人,可见良知已然无存,而今知他本性的唯有你我。他奸伪狡猾,惯会伪装,又有煊赫家世,不定能做出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来。我二人若不揭发,岂不是袖手看他人受害?”
霍拾香神色动了动,抽气一声,立即捂住发疼的额头,问:“那是要怎么办?”
她满脑海都是那些尖利的狂啸,能压制住心头的邪念已是极限,思考这些复杂的问题,要她分出心神,已是力不能及。
杨晚吟上前想要搀扶,见她自己站稳了,一双手在空中尴尬停住,收回来握在一起,迟疑着道:“我力薄无用,帮不上什么忙,还得依靠霍姑娘出手。可你眼下这般状况,我也担心你会出事。不如我去找刑妖司的人,将事情原委尽数告知,想来他们会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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