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蔓延开来的这股妖力, 肉眼可见的与寻常不同, 除却那种近乎似无的浅绿, 还有一种水性大妖特有的清透蓝光, 此外更隐约闪现着一种阴邪的暗红。一时间竟好似霞光,在夜幕中隐晦地流动。
倾风眨了下眼,发现大半妖力都在自发涌入霍拾香的体内,脑海中飞速转过多个不知对错的念头,还在迟疑着要吸还是不要吸,腰身一紧,已被林别叙拽了出来。
众弟子荒作一团,只几人还能保持镇定。
谢绝尘长袖鼓动,在倾风闪身退离的瞬时,将一道罡风打了过去,顷刻驱散盘旋着的妖气乱流。
季酌泉的声音也在下一息从五丈远的街外传来:“我来追!”
纵然几人眼明手快,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是晚了一步。
那本就是蜃妖遗留的妖丹,与霍拾香身上的妖力契合,两者相遇的一刹那,便如同火遇到风,势不可挡地席卷缠绕到一起。将霍拾香本就孱弱的意志骤然击溃。
倾风顿感不妙,刚刚站稳,当即五指一松,丢开没用的刀柄,并指成掌,朝前方拍了过去。
霍拾香那道形销骨立的细柳身躯,在她的强劲掌风下只飘起不足一寸,便又沉甸甸地落下了地。
抬起头,双目空洞地看向她,眼神渺渺茫茫,哪里还有半分清醒样?浑像个无魂的傀儡。
倾风手肘往后一推,示意林别叙这半桶水快闪,甩了甩发麻的右手,还有心情玩笑一句:“娘耶,这是蜃妖还是刺猬?有点扎手。”
谢绝尘抢过身边一名弟子的佩剑,朝她掷了过来,严肃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紧张:“正经点!”
倾风头也不回,背着身抬手接住,挽了个剑花将武器从左手换到右手,叫道:“我太正经了!林别叙,先将她身上的煞气压住!”
说着一剑刺向木桩子似站立不动的霍拾香。
林别叙不知何时已退到墙头,立在高处,长袖往后一扫,俯视着眼前战局,说:“使唤起我,也不叫声师兄吗?”
他两指间夹着白泽的妖力碎片,另一手托住万生三相镜,已在寸地尺天间布开一道浑厚的白泽威能。随手一甩,两件法宝离开他手浮在半空。
林别叙提醒道:“即便我能镇住她的煞气,此时她身上妖力横冲,也不定能恢复神智。整颗妖丹都碎了,叫她吸走了大半,她若只顾发泄,殊死一斗,可是要比全盛时的蜃妖还要强些。切勿大意。”
“明白!”谢绝尘高声应了一句,挽起长袖,将手按在地上,横眉瞪向那群还傻站着看热闹的弟子,厉声道,“还不快跑!你们能对付得了?”
他右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蹿出数条墨字拼成的锁链,缠住几名行动不便的伤员,拖拽着他们急速后退,惊起惨叫声一片。
事急从权,撤离的方式是有点暴力,可已顾不上会不会加重伤势了。
其余弟子终于惊醒过来,望着几人如沙土遥望高山,踯躅两步,知道自己留下亦不过是个累赘,咬咬牙留下一句:“多谢几位师兄师姐!”,转身匆匆跑了。
边逃边呼喊着知会外头的官差跟平民:“将城南所有百姓叫醒,往北或出城避难!大伙儿别睡了,快醒醒!”
行动前众人是有清散周遭住户的,可眼下观霍拾香的实力,许要将更外围的百姓都迁离出去才算稳妥。
林别叙心安理得地坐下,无事可做,就对着倾风指点嘲讽:“那边那位不要命的剑客,你可别告诉我,你方才是想吸那道煞气浓得都要发臭的妖气。想必你一定是有九条命吧?”
倾风哪里能顾得上他挖苦,一把新剑又被打得卷了刃,快要报废。没个趁手能用的武器,打架都要畏畏缩缩。
尤其霍拾香分明已理智全无,居然还懂点战术,几招对下来,知道倾风难打,想绕过她,往人多的方向追去。
倾风一刻不敢懈怠,死死拦在她跟前。
霍拾香出手没什么技巧,倾风的剑招走得也是朴实无华。一个靠着磅礴似海的妖力硬莽,一个靠着回山倒海的内劲回推,打得那叫直来直往。
谢绝尘在远处焦灼走动,目光紧紧盯着二人的身影,想要帮忙却插不上手。
……不,其实倒是也可以插得上“手”,只是倾风严词不要。
“霍拾香!”蜃妖的外壳坚硬无比,现下虽然没有实在的蜃楼,但那股妖力撑起的防御亦是难敌,倾风凭一把破剑轻易近不了她身,只能大声叫道,“霍拾香你忘了自己是谁吗!”
凌冽的剑气与那铜墙铁壁般的妖力相碰撞,发出金钟战鼓之声。
“你从鸿都来!你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倾风一字一句地有力道,“你不是妖!”
可能是实在坚持得太久太疲惫,这一番堕落便沉沦得彻底。无论倾风如何在她耳边吼叫,霍拾香都没有半分波动。
倾风喉咙都快哑了,旋身后退,喘了两口气,仰头冲着上方道:“累了。那边那个话多的,你来接两句。”
林别叙单手支在膝盖上,前倾着上身认真旁观,摇头拒绝说:“我不做无用功。”
倾风怒视道:“无用你不早说?”
林别叙摊手说:“你也没问啊。我当你是为尽心。”
谢绝尘错步上前,顶替倾风挡了霍拾香两招。
他不擅武,对阵凭的全是遗泽的威能,若论自身底蕴定然是比不上疯魔状态的霍拾香,可是他遗泽特殊,有着苦学数十年的积累,以及无数黄金的加持,可以暂借龙脉妖力与对方抗衡,搏斗间甚至隐隐能占到上风。
那一个个黑色大字从他袖口飞出,砸到霍拾香身上,将她逼得连连后退,只能两臂交替在胸前作挡。直到道尽途殚,在紧追不舍的攻势下撞塌一面矮墙。
谢绝尘不敢下手太重,怕再给对方添道致命伤,见状立即收了手。
“小谢师弟。”倾风嘴里的师兄弟一天一个变化,没个准儿,对谢绝尘的夸奖倒是从来不吝啬,走上前道,“不错嘛。”
林别叙那墙上泥皮,看就罢了,还非得怪声怪气地揶揄一句:“小谢师弟就算用腿走路,你也觉得不错吧。”
倾风说:“别叙师兄要是敢下来,跟小谢师弟一样脚踏实地的,我也会觉得不错。”
林别叙遗憾道:“看是得不到倾风师妹一声赞许了,我舞文弄墨,比不得小谢师弟。”
谢绝尘:“……”
他左右看了看,原本就沉重的心情里更多了一丝复杂。
关他什么事啊?
二人忙里偷闲地互嘲两句,听到声响,又将注意力投到崩塌的土堆上。
沙土飞扬,将本就模糊的夜色渲染得更为浑浊。
倾风眯起眼睛,仔细辨认黄尘之中的人影。
霍拾香许久才有了动作,姿势僵硬地从残垣废墟中走出来,走一步身上便簌簌落下一堆细碎石块,长发在晚风中缭乱地飞扬。
倾风见她没立即发难,还以为她是有所好转,正要试探一句,就听霍拾香张开嘴,发出一声极为高亢刺耳的长啸。
妖力随之汹涌荡开。
选在这地方比斗,可真是倒了大霉。
道路七拐八绕的,那群弟子跑了好一段路,却根本没出多远,这下直接被身后的音波追了上来。
尖细的声音几乎凝为实质的利刃,倾风的意志跟内力已属于极为刚毅的水准,七窍都被吼得刺痛,将要流血。
那群不入流的弟子虽然离得远,可在这全然只顾发泄的杀意撼动下,浑身血气激荡。顽强点的还能站立,刚入了个门的,弯腰便开始喷血。
霍拾香的妖力仿佛无穷无尽,吼声直入云霄,一口气未停,脚下步伐先动,身形如鬼魅般飘荡而起,试图趁着倾风等人分神,避开他们,去追杀前方的人群。
“还挺聪明!我让你站住!”
倾风再顾不上其它,忍着痛意全力挥出一剑,剑气势如破竹,不留余力,从后方激荡而去。
霍拾香察觉到那股决绝的杀机,脚步稍顿,不必思考,多年习武养成的习惯叫她身体自觉做出了反应,兔起鹘落就地一滚,堪堪躲了过去。
等她起身,已又被倾风跟谢绝尘一前一后堵在巷中。
谢绝尘受方才那波冲击的影响比倾风要重,此时眼前还在一阵阵地发黑。不敢表露,偷偷将嘴里含着的血咽回去。
霍拾香见他二人寸步不让,火冒三丈,看着面目狰狞,可表情比最初失控时要鲜活灵动。
她周身妖气暴涨,怒骂一声:“滚!别挡我路!”
自她脚下开始,泥土块块龟裂开来,土石翻飞,蔓延之处,矮墙即刻坍塌,临近的屋舍也凹陷下去。
这才是大妖之资啊!
千钧一发之际,倾风脑子里冒出的居然是一个没用的念头。
——狐狸那废柴也好意思出来装大妖?
紧跟着心情凝重起来。
这样下去如何能行?半座城都要给她掀翻了,何况霍拾香的肉身根本扛不住这种自毁八千式的强横妖术。
继续周旋完全不是办法。
倾风纵身跃起,避开正面冲击来的妖力,偏头一看,见谢绝尘还站在原地,不由叱了声:“谢绝尘!躲开!”
谢绝尘忍不住咳嗽,捂着胸口哑声道:“不行,是妖域!”
倾风才发现,妖力所过之地,光色比外围要亮上几分。
看这扩张的速度,很快要将不远处的弟子们也拉进来。
根本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这危难关头,谢绝尘看向的却是林别叙,失声喊道:“师兄!”
倾风一只手已碰到肩头系着的那串妖丹,指尖停在外层的箓文上,尚在取舍抉择的一念间,耳边还有些残留的嗡鸣,闻言下意识偏了下头,朝身后高墙看去。
林别叙负手而立,身后是昏沉的月夜。夜色分明深得粘稠,可他站在其中,莫名有种不突兀的醒目。
他似有似无地叹出口气,阖目后再一睁眼,瞳孔中金光隐现而过。
蜃妖的妖域之上,犹如落下一滴清水,沉入平面时,漾开道道水纹。
那些翻飞的路面、坍塌的楼房,都成了镜花水月中的一景。
蜃妖的妖域须臾间分崩瓦解,被林别叙的妖力所吞噬。
倾风只觉大脑眩晕,天地倒了个个儿。头顶的月光再一照,儒丹城落败的城南老巷,就变成了她梦里出现过的那座缥缈仙山。
风月万里,碧波湖清。重重山头云烟笼罩,暖风徐徐柳絮翻飞。
林别叙从高处跃下,飘逸的衣摆上沾着飞落的残花,坐到那块平削的石头上,表情难得有一分严峻:“倾风,我只能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要么压制她,要么杀了她。”
作者有话说:
偷袭的是下一卷才出场的人物。不过这一卷确实要结束了。
(我今日打了这半天,你同我说白费?!)
林别叙可能是只大妖, 倾风先前曾有过类似猜测,因他说话含糊其辞,本领变化多端, 可是左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这人装白泽的弟子是装得真像,又能引动白泽之力,倾风实在想不出他能是哪类妖族。说他只是个人也是信的。
可是此番他连妖域都使出来了。
倾风是由衷敬佩的,这种敬佩之情让她身上杀气都消弭了不少。
这猢狲在刑妖司装聋作哑十多年,居然没露出过马脚,真是个独领风骚的骗子。
她鲜少觉得有自己努力也得不到的东西, 一是无耻,二恐怕就是林别叙这番可以面不改色的脸皮。
倾风被他这突兀露的一手着实吃了一惊,当下没机会与人分说,乌七八糟的想法全憋在脑子里,横剑朝霍拾香杀去时表情便尤为复杂。
跟在演什么变脸的绝技似的,精彩纷呈,反倒比霍拾香更像个疯子。还频频分心朝林别叙这边瞅上一眼。
林别叙将倾风这一阵摇头、一阵唏嘘、一阵挤眉的反应都看在眼里,拢了拢袖,“嘶”了一声, 好笑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霍拾香先前施展妖域耗费了大量妖力,被林别叙强行镇压后, 犹如猛虎被雷霆当头劈了三道,烧焦了全身的毛, 气得她脑门冒烟, 燥郁暴跳。偏又无从宣泄, 只能将恨意全转到倾风身上, 出手比先前更为毒辣无情。
对方内息本就不差, 一身妖力又跟不要钱似地乱送, 掌风劲道强得骇人。
倾风只一手破剑,不想与她碰硬,便身形灵动地在她掌下游走。步法诡谲,快似流星,凭的是一个灵敏。
这功夫可不比正面对峙来得轻巧,倾风一口气提着没松开过,稍有不慎就真如流水飞花叫人给拍出去了。
她刚想开口回呛一句,霍拾香那不讲规矩全凭心意的招式就攻了过来,逼得她险些岔了气,干脆闭上嘴,只赏林别叙一个冷淡的白眼。
林别叙这人闲得旁观还不知安静,一身宽袍垂落到青石之下,蹭上了脏污的泥尘,他随意提着往后一扫,染上更多的土痕,满脸无辜地道:“在下冤啊。”
倾风杂耍似地游走,下垂的剑尖从湖面勾起一串水珠,随着绷紧的手腕朝身后人飞溅过去。实在是堵不住自己的嘴,哪怕是躺进棺材里也要爬出来怼他一句才算过瘾,当下语速急促道:“你这人怕是得姓冤,才能与冤这字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我说,就没个人来帮我吗?”
霍拾香一通乱打,让人防不胜防,又占了个一力降十会的优势,倾风想引她消耗身上的妖力,着实有点狼狈。
她这陀螺一样地被追着转了几圈,还没开始生气,那边霍拾香屡次拿不到她,倒先气急败坏,红着眼睛一顿破骂:“贼子!畜生!你给我跪下!你这妖孽我定要削了你的贼骨头!贱人速速受死!”
倾风被斥得愣了一下,没想到霍拾香会爆这粗口,还连番的不带重样。
谢绝尘紧握着自己的右臂,虽有长袖遮掩也挡不住他右半边身躯的剧烈颤栗,额头出了层密密的冷汗,顺着淌下压在他长睫上,强忍着龙脉反噬的痛楚,在倾风靠近时告歉一句:“对不住了,方才受她妖力波及,现下实帮不上什么忙。容我休整片刻。”
倾风瞥了眼,才看清他此刻模样,也是好生吓了一跳,忙道:“罢了!你忙自己的,不必管我!”
倾风拧腰旋身,转了个方向,领着人折返回去。脚下踩着褶皱的水面,碎步移动躲闪身后的掌风,可能是疲乏下出了错,腰身后斜一仰,右腿侧滑,像是没站稳,要摔将下去。
霍拾香立即叠浪似地拍去两掌,只顾厮杀,露出调息时的一片破绽。
倾风却骤然定住歪倒的身形,以强韧的腰力与卓异的肢体控制,生生将颓势扭转回来,整个人如同一片被风托起的叶子,避开对方厚重的掌风,猝然反身回击。
那不中用的剑朝着来人胸口直直刺去,在霍拾香抬手推挡的时候,又陡然一挑,柔韧地袭向她的咽喉。
尚未能得手,那剑便在妖力的摧绞下应声断了,比陈冀挂的那一墙木剑都不当用。
所幸寿终正寝前,还给自己争了点脸,折断的碎片弹飞开时,削掉了霍拾香的一缕长发。
霍拾香下意识偏头一躲,看着悠扬落下的青丝勃然大怒,屈指成爪,对着一旁的湖面向上抓抬,想将惊涛唤起,直接把戏耍她的倾风埋了。
这一招数她此前暴躁骂人时也试着用过一次,可惜这妖域中的湖水是受林别叙掌控,只微微起了点波澜,连水花都没溅起一朵。
丧失了水性大妖的天赋威能,又一路受挫,对于满脑杀性的霍拾香而言,却是比死更为痛苦的折磨。
只剩下吼叫、自残、宣泄的欲望。
“去死——!滚!!”
岸边响彻着她令人头皮发麻的鬼叫。
倾风趁势远离,捂住耳朵。
霍拾香的情绪濒临崩溃,狂躁地将妖力源源不绝地注入湖水。
在最终依旧只是得到石沉大海了无踪迹的结果时,那股始终闷捂着的怒意,化为火龙燎过经脉,将她大脑中存在的所有事物都烧成了一团齑粉。
奔腾的岩浆烧开了她意识里那些沉积的淤泥,将天地间的一切冗杂都焚烧殆尽,洒下一片纷纷扬扬的死灰,露出底下重新被揭开的疮疤。
各种支离破碎的画面都在疼痛中回归她的脑海。
有些遥远得陌生,有些痛苦得熟稔。
霍拾香的凄厉咆哮声戛然而止,从灰烬中生出一点痴钝的灵智。
眼中没了倾风,艰难转动着思绪,将那些片段零散地拼接在一起,组成一段漫长、畸形,又满是矛盾的人生。
人生海海中的无数过客都成了她,只她自己不知所踪。忘了名姓,也忘了来历。
或许她只是粘在车轮下的一粒沙?被碾过千百里,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滚滚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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