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望松清了清嗓子, 费劲地吐出一个“滚”字。声音变调得厉害,粗粝沙哑, 跟什么锈迹斑斑的铁片拨出来的噪音似的。
他抬手摸了下自己喉咙, 再不说话了。对袁明的兄弟情谊也跟缺底的木桶一样漏了个干净, 走到窗边对着满园残春黯然神伤。
没容他感怀多久, 季酌泉也从长廊过来, 停在窗户外, 与他打了个照面。
柳望松对她天生犯怵,虽知她不是个坏人,也与她对视不了片刻。自觉转了个身,到靠墙的位置跟谢绝尘一道站着。
季酌泉没注意自己刚坏了一名脆弱青年好不容易酝酿出的心境,问倾风道:“袁明师兄如何了?”
倾风刚说了句“不知道”,那边袁明忽生异象。
原本好好躺着的人,呼吸陡然短促起来,仿佛刚被人从水里捞出,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喘息。
不等众人反应,又惊恐叫出一声。身体也猛地抽搐,差点从床上弹起。手脚轻抬了下,砸落回床板,发出一阵震动的响生。
嘴唇还在不停翕动,模糊而迅速地重复着什么东西。
谢绝尘表情蓦地一沉,快步走到床前,按着袁明的肩膀附耳倾听。无奈除了那声嘶吼,旁的都听不大清,全是含糊在嘴里的一些零碎呓语,组不成句子。
倾风等人也围了过来,站在床前查看袁明的状况。
她见袁明满头的虚汗,便将被子扯下去一点,好让他透气,表情沉凝道:“怎么还没醒?而且幻境入得更深了。”
柳随月是真有些急了,手边抓了角床帷,问:“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们二人出得轻巧,这幻境对他们而言跟纸糊的相差无几,可都是有借外力。倾风说:“我们大概有些特殊。不好比较。”
柳随月回头去看:“别叙师兄呢?”
说着就要去找:“我去看看他那边好了没有!”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往外赶,刚出了门,就见林别叙一手端着三相镜,正不紧不慢地往这边走。见柳随月慌慌张张的模样,笑着问:“怎么了?”
柳随月上前拉了他就跑,说:“袁明师兄出事了!”
林别叙先前坐在厅上,根本没见到袁明,随人进了屋,远远一扫袁明周身的妖力,便沉声说了一句:“糟了。”
倾风问:“怎么糟了?这幻境很危险吗?”
谢绝尘起身让出位置,好让林别叙近身查看。
“对普通人来说许不危险,可对袁明而言,着实难料。”林别叙两指点在袁明额头上,稳定他筋脉中乱流似冲撞的妖力,过了片刻才分出心神继续答道,“因为这幻境关联蜃妖的妖域,袁明的水性遗泽领悟于此。二者同出一源,此番相遇,免不了互相争夺、同化。袁明受这妖力牵绊,脱离不开。”
“怎么真冒出来个蜃妖?!”倾风眉头紧拧,惊疑不定,“可你不是说蜃妖已经死了吗?”
林别叙抬头看着她:“蜃妖确实是已经死了。”
倾风脑子里一团麻乱,听他说得前后矛盾,刚要骂他胡言乱语,猝然想起崔少逸的情况来,眨了眨眼睛,捂着嘴将话咽了下去。
在林别叙的安抚下,袁明的状态再次稳定下来,呼吸开始顺畅,虽然神色还是偶尔会有突兀的变化,可已不如方才那般恐怖。
林别叙收回手,将被角掖平,回头对众人说:“有个好消息,幻境的妖力已近紊乱,袁明只要撑过去便可无碍。也是个坏消息,那蜃妖本就濒临崩溃,袁明再横插一脚,她恐支撑不住,快要疯了。”
柳随月蜷了蜷手指,飞快问:“她疯了会如何?”
“疯了自然就做疯子做的事。”林别叙面沉如水,“她如今应该还躲在儒丹城内,凭她的妖力,死前杀个万千人不成问题。若不及时阻拦,灭掉整座城也有可能。”
$1!!”柳随月吓得身上热意退尽,缩起肩膀,躲到倾风身后,抓紧她的衣角。
林别叙又去看季酌泉,对着正在失神的人道:“好在你没去,否则你满身的煞气,再遇上那半入癫狂的蜃妖,恐怕能激得她当场就要发作。连同桂音阁在内的整个北市都难逃一劫。”
季酌泉被他说得一愣,喉咙用力吞咽了口,手指摩挲着怀中剑鞘,低下头去。
倾风才知自己也是死里逃生,用手肘碰了碰柳随月,敬佩道:“随月妹妹,你可真神啊。”
柳随月听他们一群人说话都跟打哑谜似的乱七八糟,正猜得费劲,闻言茫然回了声:$1!?”
倾风盘算着:“这么说,如果是跟你在一起,那丢钱也能成一件好事儿了?”
随即转念一想,自己身上根本没钱可丢,岂不是连这气运都蹭不到?
袁明如此倒霉,避不开这劫,该不会就是因为穷吧?
倾风浑身一凛,赶忙向谢绝尘伸出手:“小谢师兄,先借我几粒金珠!以后叫我师父还你!”
谢绝尘深感事态严重,正听得认真,闻言老老实实地给她掏腰包。
林别叙瞅了他二人一眼,将从崔老爷嘴里问出的话挑拣着转述给几人。
“崔老爷说,我等先前去郊外掘坟时遇到的那个邪祟就是蜃妖,起初我还以为是他错认,可见此时袁明身上残留的妖力,的确是蜃妖。这蜃妖大约是在半年前路过的儒丹城,将叶小娘子送进城后,独自躲在城外修行。直到叶小娘子被崔二郎杀害,她才回城想要报仇。本是打算用幻术逼迫董小娘子前去报案,不料崔二郎连董小娘子也给杀了,她不敢露面,只能亲自动手。”
“她与崔二郎打了一架,半途忽然开始疯疯癫癫地言语,随后自行退去,否则崔二郎也是不敌。”
几人听着,心中生出些许古怪:崔老爷眼中的蜃妖,居然不是个恶匪,甚至存有两分良善?总归比崔二郎更像个人。
林别叙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
“崔二郎担心她还要来杀自己,便假装失踪,想引起刑妖司的注意,叫我等帮忙将那蜃妖捉拿。无奈城东的刑妖司根本没发现蜃妖的痕迹,只将案子转交给朝廷处理。他便又生一计,与父亲合谋设了个圈套,找人假扮道士,蛊惑衙役们弄那一出深夜抬轿的鬼事。”
“恰巧,蜃妖也想叫刑妖司来城内彻查,好把崔二郎杀人的事情抖落出来。于是便陪着他演戏,在董小娘子出殡那天闹得满城风雨。”
柳随月算是开了眼界,脑子转冒烟儿了才把这件事情捋清楚:“所以那道士其实是崔二郎找人假扮的,但每日入夜后在城里闲逛的鬼影又是蜃妖假扮的。他二人都想让刑妖司插手办案,才将事情搅得如此扑朔迷离,鬼气森森?”
林别叙点头:“不错。”
柳随月痛心道:“那他该好好躲着!莫名其妙跑出来杀我做什么?”
林别叙看着她不说话,但沉默背后的意味很是分明,叫柳随月又起了一身寒毛。
谢绝尘问:“杨晚吟呢?”
林别叙转向他:“这个暂时不知,崔老爷没说。他根本不认识杨晚吟。”
倾风不用仔细推敲,也觉古怪非常:“听你这话说来,那蜃妖的妖力已很是强横,可情况却与崔二郎截然不同,是时而癫狂,时而清醒,其实尚能自控?”
林别叙思忖片刻,推断道:“大抵是与她的遗泽有关。不见到人,我也不清楚。”
柳随月听得更是懵了,将脑袋从倾风肩上探过来,小声问:“蜃妖……怎么还会有遗泽啊?她不是妖吗?”
几人都没答。
林别叙看着她,温和招手道:“柳师妹,你过来。”
柳随月每回被他点名都没有好事,心有抗拒,还是挪动着碎步靠过去。
“袁明身上两种遗泽互生互克,不得大意。他现下与那蜃妖同气连根,若是蜃妖入魔,他身上的水性妖能必会大涨,届时恐会冲杀他的筋脉。”林别叙说得煞有其事,“你与柳师弟留在这里,帮袁明梳理他周身的妖气,免得他受蜃妖影响,跟着走火入魔。”
柳随月捏紧衣角,忐忑道:“我?我不会啊!”
“我可以教你。不过是将他身上多余的妖力吸走而已。”林别叙将她按着坐下,一字一句叮嘱道,“今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你与柳师弟就守在此处不要离开。”
柳随月见他说得慎重,不由严肃地点了点头。可见他真一副要让自己独挑大梁的架势,忙指了指兄长,让他将这份殊荣交给柳望松。
柳望松对自己小妹也放心不下,走到床前,用长笛指了指自己。
岂料林别叙竟看不上:“不可。你方使用过青鸟的遗泽,妖力涌动不够稳定。柳师妹的金蟾虽无太大威能,可胜在细腻精致,正适合用来牵引袁明的妖力。若柳师妹压制不住,你便出手。”
柳望松激动干咳几声,表示他说得这般凶险,莫说柳随月了,连他自己也没个把握!当下一把抓住林别叙的手,重重晃了两下。
林别叙将手抽回:“我不能留下。我得同季师妹他们一起,去把蜃妖引出来。否则她今夜该顺着袁明的气息找来刑妖司了。不过,张师弟可以过来帮你。他耳鼠的遗泽可以在柳师妹力竭时帮忙接替。”
柳望松不放弃地指向谢绝尘。
林别叙诧异道:“他身上可是封禁着龙脉的妖力。”
糊涂糊涂!
柳望松又指倾风。
林别叙还是摇头:“你把她留下,谁能杀蜃妖?”
倾风下意识挺了挺背。
柳望松绝望地拍了下额头。
最不靠谱的三人留着看护,出了意外岂不是只能干瞪眼?
心如野马一阵乱驰,突然想到此地可是刑妖司,眼睛又是一亮,还没来得及等做动作示意,便被林别叙抢断:“旁人我不放心。这里的弟子妖力修得粗糙,远不如你们精深,胡乱帮忙,反伤袁明根基。何况今夜还要托他们出门去寻蜃妖的踪迹,所以这里只你三人留守。”
(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
林别叙教了柳氏兄妹如何梳理袁明身上的妖气, 看着确实是简单,关键只在耐心。
柳随月如履薄冰地学了一遍,幸运地没出差错, 不由长长吐出一口气。心头萦绕着股淡淡的哀怨,想说袁明的命捏在她手里,可她自己的命已吓去了大半。
林别叙见她上手,便起身出去。
三人没有作声,只随他走。等回过神来,已出了刑妖司的后门。
此地已毗邻儒丹城的边界, 再外便是护城河,天色灰蒙将黑,附近本无多少住所,路上自然没有行人。
季酌泉放心不下,起起落落半天,走到河边还在惦念,忍不住问:“袁明真有危险?”
林别叙手指一勾,将提灯中的火焰挑高半寸,在微暖晚风中惬意散步, 说得毫无愧意:“危险不大。给他们找点事做,免得他们闲着无聊, 总来打听。”
季酌泉:“……”
谢绝尘也同是一脸受伤又震惊的表情,只因这个他憧憬万分的人方才说得太过有理有据, 叫他未起半分疑心, 不料全是虚情。
倾风嗤笑, 早有所料:“他这人嘛, 动动眼珠子, 我就知道他满肚子坏水快装不住了。”
“倾风师妹这样了解我?”林别叙提高了灯, 照在她侧脸,笑得不正经,“受宠若惊了。”
倾风抬手挡开:“别拿绿光照我,活活衬得我像鬼。”
季酌泉迷乱道:“那蜃妖的事情是真是假?”
林别叙知他们困惑诸多,索性停下脚步,在路边的方石上坐下,随口道:“袁明与蜃妖的渊源,想必你们都清楚……”
倾风举起手。
林别叙本不欲理会,可倾风那只手老往他眼前挥舞,只好道:“说。”
倾风坦诚道:“我不清楚。讲讲。”
她积极在林别叙面前盘腿坐好,还把他手中的灯也接了过来。
林别叙见她态度端正,回忆了下,从头道来:“若要溯源,已是久远。大约得有十多年了。当年人境出了一名修士,领悟有魅惑的神通,专门找些偏僻荒落的山区,占地为王,驯化人奴。因他擅用这门妖法蛊惑巡查的官员,刑妖司多次缉拿,两次斩首,都叫他脱逃。”
倾风敲敲额头,不知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斩首还能脱逃?他是九头蛇相柳吗?”
季酌泉提起衣摆跟着坐下,帮着解释道:“因为当时不知他身边还有一个大妖与他狼狈为奸。那蜃妖的妖域可以助他金蝉脱壳,两次砍头其实都只砍了傀儡。”
林别叙颔首,续道:“第三次出逃,那人贼心不死,又故技重施。这次选在袁明所在的村庄,禁锢百姓上千,自封为王。”
“刑妖司查得消息,冲破村庄。蜃妖为了救修士出逃,不惜自损修为,祭出蜃楼。可那修士不肯离去,为宣泄心头怒意,反在村中大开杀戒。袁明便是在生死垂危之际领悟的第二项遗泽。之后那修士被杀,蜃妖被擒。此案才终于告一段落。”
四人围坐一堂,中间一团妖火烧得旺盛。
在夜里讲鬼故事,虽然听着激动,可鸡皮疙瘩还是起了一身。
倾风摸摸耳朵,觉得自己纵是再长个脑袋出来,也只能得出一句结论:“他有毛病吗?”
“因为他想要权力,他眼中唯有权柄,连生死都要排到第二。”林别叙的眼眸在幽绿灯火照耀下显得尤为妖异,“如此执迷不悟,听着是不是耳熟?”
三人相顾无言,林别叙悠然补上一句:“更巧的是,那修士也是年过二十才领悟的大妖遗泽。”
季酌泉骤然感觉夜间的风冷了起来。红日不知何时已彻底沉入天际,穹顶上只剩下一层黯淡的银辉。
林别叙又说:“此案还有细节被先生压下。那修士原只是个性情怯懦的白丁,啃食大妖血肉后侥幸存活,因血煞之气人性尽失。这本就是违逆天道的邪法,纵然能越过修行,直接掌握天地的神通,也是后患无穷。如此得来的法术,无法使用寻常方式修行,只能通过不停地吞食同类来维持法力。他畜养人奴,正是为了逼他们异化,给自己做药。”
“同类相食……”季酌泉手指发紧,按在剑身上,轻声道,“连兽性也不存了。”
三人虽有猜测,可亲耳闻听还是有种毛骨悚然的骇意。
“崔二郎杀叶小娘子,是因为叶小娘子以前也是个药人。他虽服药已久,倒是未曾杀过人。见到叶小娘子后,被她身上的味道迷得理智全无,便出手将她杀害。又因心中畏惧,不敢真吃,将人丢进河里仓皇逃走。”林别叙的语气淡静得毫无波动,说到最后还是省不掉些许唏嘘,“他已是我见过心性最为坚定之辈,这么多年忍住了没开杀戒。可惜这药着实是碰不得。”
倾风神色微动:“所以叶小娘子的尸体……”
“该是被那假蜃妖带走了。就不知是何种用途。”林别叙略一点头,“原先的蜃妖确实是早已消陨,我还去观过刑。如今这个,该是吞噬蜃妖妖力的人族。她连妖域都已领悟,可见服药比那崔二郎还久,且杀人无算。不能留她在世,需早日将她引出。”
他说着右手一翻,从身后摸出窥天罗盘来。
这古怪的镜子在夜里显得尊贵许多,可以看见一道金色的细碎流光沿着背后的秘文不停游走,叫它不那么像刚从土坑里刨出来的破旧垃圾。
林别叙轻车熟路地驱用法宝,长袖一扬,将镜子抛到空中:“我方才从袁明的身上引了一部分妖力过来。他现在跟那假蜃妖气机相连,虽看不了太多,也能借此窥探几分。”
三人立马站直了,仰头注视着镜面。
袁明恍以为自己只剩了个魂魄,从进入幻境起,便一直在相同的场景里飘飘荡荡。意识虽清醒,却没了躯壳。
背景中有道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徘徊,似低声呢喃又似魔音绕耳,带着隐约的疯狂,仿佛要刻进心骨,好提醒自己时刻谨记。
那女人在说:“我叫霍拾香,我从鸿都来,我是霍氏第十二代传人……”
坐在牛车上的人应该就是霍拾香。
这人的神智俨然已有些不正常,有时静坐着不动,有时忽然变脸发怒。有时能清醒些,可也是魔怔的,嘴里反复念叨着各种奇怪的东西。
从“我叫霍拾香”、到“我分明叫王玉梧”之类。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
牛车摇摇晃晃,驶进了儒丹城。
霍拾香带着另一位姑娘在城南租下一间简陋的院落。
袁明一看周遭摆设,便知另外一人就是最早遇难的叶小娘子。
等待叶小娘子收拾包袱的时候。霍拾香杵立在墙边,仰头盯着树梢,又开始发起愣来,直到叶小娘子推着她的手臂,将她唤醒。
叶小娘子小心道:“恩人,恩人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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