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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稷山河剑(退戈)


张虚游一言不发,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朝他伸来,死死抓住他的衣摆,如同从深渊攀出的白骨,要拉他一同入炼狱。
叫他回忆起第一次与崔二郎见面时的场景。
他回握住崔二郎的手,五味杂陈地叫出他的名字:“崔少逸。”
当时的崔少逸虽然也瘦,养在否泰山上不敢轻易面见外人,可皮肤白嫩,彬彬有礼,惹人喜爱。
那天山上下雨,崔二郎避开父亲与仆从,偷跑到林间玩耍,不及回去,最后只能躲在斑驳古木下避雨。
张虚游透过屋中窗户看见他,也跟着溜跑出去,到他身侧,发现他是低头在看虫子,兴致勃勃地问:“你在玩虫子吗?”
他说着要用树枝去挑那只青虫,被崔少逸抬手打了回去。
“不要如此。它好可怜。”崔少逸捡了片完整的叶子,覆在虫子的侧面,为它遮挡住斜来的细雨。
歪着头,看得很认真。身上衣服被春雨打得潮湿,发丝也结了水珠,冷得打了个寒颤,却好似在做天下间最高兴的事情,仰起头冲着张虚游单纯地笑。
张虚游于是也对着他笑。
“我待会儿,带你去看鱼。”崔少逸说,“桥边还有船!我们去驶船吗?”
张虚游生来贵胄。他父亲是吏部尚书,虽然对他疼爱,却不擅长教导。还没教会他君子仁人的道理,便教他什么叫人性私利。
他见过许多来家中求助的人,或穿着锦衣或穿着青布,或带着小童或白发苍苍,跪在庭前的泥地上,以头贴地,卑微乞怜。
门前的那块空地每到秋冬总是落一地的红叶,早晨仆役拿着扫把过去清扫,就见那些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叶子落在他们身上,如同落在泥里。砸在他们脊背,也如同砸中蝼蚁。
不过是风都能吹散的一片草叶,却就叫他们挣扎不得。因为人生来有贵贱,而他生于峰顶。
冬天的白雪厚厚一层会将人影掩埋,行人从门前踩踏而过,留下乌黑错落的脚印。张虚游有时心想,清贵人家的门前,也是如此肮脏。
他立山巅,观浮云,从不低头,由此,他生性便有种无知的残忍。不觉得杀生哪里有错,不觉得蝼蚁值得求生。
而崔少逸比他更仁慈、更显慧,即便是幼时懵懂,对天地万物都有一种通达的慈悲。
他自己好似浮萍不堪摧折,也愿意在水上漂浮,做浮虫游鱼的遮阴。
张虚游启蒙的第一课,便是在崔少逸身上学到的。
崔少逸教他豁达,教他宽厚,教他见朴抱素,教他少私寡欲。教他生命之伟,自然灵韵。
只是如今怎么变成了这样?
张虚游不觉问出了声:“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崔二郎浑身一震,迸发出一股莫名的蛮力,将他拽了下来,狠狠从喉间挤出一句话:“如果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今日活着的人就是我!你何来替我慷慨?白泽说是瑞兽,可是他不公平,这天道不公平!”
他脸上仍糊满了血,干涸的、新鲜的,挡住了他苍白的面容,已经擦不干净。
猩红的眼睛里流露出浓郁的悲戚,可已叫人分不清真假。
“我要活着!我不想等死!我也想做救世之人,我也想怀瑾握瑜,我也想风光于世,我有什么错?可是你们没给我机会,凭什么我只能在阴沟里苟活?”
张虚游心痛如绞,也是恨极:“崔少逸,你忘了你自己说过什么吗?你何苦入这魔道?你怎会走到这步!”
崔老爷带他离开刑妖司时,张虚游因耳鼠的遗泽已经康复,特意跑去送他。
在山脚,张虚游问:“你要走了吗?”
崔少逸点头:“嗯!”
张虚游忧愁道:“那你的病怎么办啊?”
“‘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崔少逸坐在侍卫的肩上,仰头望向面前半片苍翠的青山,烟波浩渺,他的眼睛澄澈明亮,如没有浮云的净透天空,嘴里说着不符合年龄的感言,“算了吧。就当是一场风雨,过去就过去了。天地日月尚不能亘古,我也要接受我的归宿。”
当日种种只觉还近在眼前,可已物是人非。张虚游握着崔二郎的手,手背叫他抓出道道红痕,不知痛似的,任由他抓挠,低低叫他的名字,想叫他清醒片刻:“崔少逸。少逸哥。”
崔二郎手背上青筋暴突,最后一口气含在喉咙里:“你夺我的命,是你夺走我的命!张虚游,本该是我活着的……”
到死仍不瞑目,大睁着眼睛。
张虚游等他没了气息,才颤抖着抽回手,盖上他的脸,替他阖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人生非金石,岂得长寿考?《回车驾言迈》佚名

斜阳越过墙头而照,满地残红,是半片明, 是半片阴。
轩窗前的树影也随日偏转,绕去窗外。屋内悄然暗了下来。
倾风收回视线,再去看前门。
挑衅的人声越发响亮,还有人在敲打房间的门板。
“你们刑妖司的人莫非敢做不敢当?潜身缩首地躲女人屋里做什么?有本事滚出来!”
“刑妖司在我儒丹城是要只手遮天了吗?要拿谁便拿谁,全然不顾朝廷法纪!若是肯直白给个说法也好,偏又唯唯否否, 找旁的理由左右搪塞,好没志气!今日老夫就算冒犯,也要刨根究底问个明白!”
吵的什么东西倾风根本没听懂。谢绝尘见有架要打,再次把右手拔了下来,递剑给她。
倾风也再次礼貌拒绝:“……不必了。”
袁明至今还没醒,倾风说:“你扶着他,我来开路,先回刑妖司。”
屋外一群人堵在门口。加上桂音阁私养的打手,有五六十人之多, 挤满了整个堂屋。走道上还有百来位仆从杂役,静站着等候调度。
领头的几人轮流喊了一番话, 都未听见任何回应,不由心下起疑。
“人真在里面?怎么半点动静也没有?”
边上的店家低着头, 回说:“打进来后, 就没人出去过, 那俩丫头一直在屋外守着。纵是飞天遁地也逃不出去。”
为首一排人的衣着气度各有不同, 都是儒丹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世家望族站前面, 儒生紧随, 富商列后。
本不该同时出现的一伙人,听从崔氏召集,短短时辰便汇聚在此。
听到店家这话,就有人嗤笑道:“那么耐得住性子?连这骂也忍得,该不是见我们人多,不敢出来?”
“依我看,提棍冲进去得了,若论道理,也是在我们这儿!他们敢当街劫人,凭什么我们不行?”
“都是初出江湖不知天高的毛头小子,吓他们一吓,让他们知道行事要收敛,不——”
话音还未落,却是轰然一声巨响,两扇紧闭的门扉被人从里面踢破,直接卸了下来。
正附在门上偷听的几人只觉被一股翻涌而来的巨浪拍在身上,还未来得及挣扎,整个人已被浪尖抛飞出去。
运气好的摔在后方的人墙上,运气不好的直接被木门砸在底下。
地上灰尘沸沸扬扬,在空中掀起白茫茫的一片。一群豪恣富贵人忙退几步,在朦胧的光影与惊愕的呼声里,看见一道似渺渺云烟的人影走了出来。
等临近了,因光色昏沉,还不及看清她的脸,先叫她身侧悬挂着的红色剑穗吸引了视线。
那柄长剑该是馆中姑娘们表演舞剑时用的工具,剑刃尚未开锋,银光锃亮,红穗长长垂落,直落到她脚边,随她走动微微摇晃,与她浅色的衣摆对比色彩明艳,尤为飘逸。
众人还未斥责她霸道粗蛮,她先声夺人冷笑一声:“好生大胆,竟敢协同妖孽,在此地埋伏我等。我等在屋内对付那妖孽设下的圈套,你们就在外叫阵,干扰我师弟心智,叫他昏迷不醒。我来瞧瞧,你们是有多大本事!”
说罢不等众人捋清她话中意思,径直冲了上来。
壮汉们迫不得已持棍上前,围攻而来。
最前方的青年正是先前在前厅阻过倾风一次,叫倾风一脚踹飞的那名打手。他光顾着冲得快,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样,手上棍棒却忘了出,横持在前。
倾风单脚踩在他棍上,身如鸿雁,只压得他长棍微微下沉,紧跟着便一脚踢在他胸口,如先前那般,将人踢飞出去。
此地狭小,青年滚在地上,顺道撂翻了身后围观的一排人。五六人摔成一团,还未开打,声势直接掉了三层。
倾风脚刚落地,看也不看,手上剑光慑人,红细流苏轻甩,已朝着右手边青年的脖颈割了下去。
凉意与刺痛顺着脖上皮肤走了一圈,那人两手顿松,面色惨白地去捂自己的伤口,魂魄吓飞了大半,才意识到倾风手上未用气劲,只浅浅破了他一层皮。
不过一瞬,这人仿佛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再不敢往前挤,仓促退到人后。
另一壮汉趁势绕到倾风身后,与她仅余两步之距,手中棍棒都落下来一半,要敲在她肩头。只见一道剑光急转,倏然便如闪电劈来,点在他胸口。不轻不重地往前一推,让他生生止住动作。
倾风不急不缓地转过脸,与他四目相对,清明的眼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愤怒,只有像看着杨花柳丝一般的寡淡,不过是今晨出门时随意的一瞥,所以才绕他一命。
可这柳丝若非要来拂她的脸,她顺手折了也就折了,不会怜惜。
虽一字未说,可众人都懂了她意思。
摔倒的青年好不容易爬起来,抬头一看,二十来名打手已尽数退开,在倾风身边腾出一圈空地。
倾风上前一步,他们便自觉退后一步。
惊恐之意难以掩饰。
倾风再举剑,指着的不再是那群护院打手,而是绫罗裹身的富豪缙绅。惊得众人连连后退,更胆小的险些栽倒,所幸被身后密集的人群给扶住了。
倾风笑了出来,踱步走到院门。
门帘被晚间的暖风吹开,日光落在她脸上如一池流动的水。剑光舞动着闪烁,被她收到身后,脸上那道疏狂的笑比艳红的长穗还要醒目。
“今日来了桂音阁,遇见的好些都听不懂人话,该不会真以为我束手束脚的不敢动手?那你们可能是不知道我的名字。”倾风笑如春风,声音和缓,“我叫倾风。不知道这个的也没关系。纪怀故就是我杀的。你们自持什么身份,先在他身后排着。找我要说法,我一个个给。”
这两字比什么神兵还要锋锐,现场哗然一片,众人顿时变了脸色,身形摇摇晃晃地难以支撑。
要说先前还有些恼意与不满,此刻只剩下惊惧惶惶,原先要出口的骂声全都化成了一个简单的念头反复响彻脑袋:“你是——”陈倾风?!
倾风的笑容从唇角隐没下去半分,落在众人眼里犹如活阎王。她说得理所当然,坦然无畏:“天下间,还没人敢挡我的路。”
不用她开口,人群自发推攘着让开一条道来,各个恨不能贴墙而立,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谢绝尘扛着袁明走出门,跟在她身后。见到这一幕,也是有些震撼。
不知道随着流言的润色,倾风在这群人眼中是哪种形象。
不过此役过后,多半又要加深一层。
再接再厉,不定可以与妖王平起平坐。
倾风出了院门,又顿足回头,叫上他们:“不是看不惯刑妖司吗?别说我以势吓人,全部跟上。”
满堂的人犹如被刀架在脖子上,心惊肉跳。一人垂首,想托词回绝:“不必……”
“呵,老虎头上的毛都拔了,现在跟我说不必?”倾风讥诮道,“你当我蠢?都敢来桂音阁堵我们,城里的其他弟子还能叫你们放过?不是想抓着我们去刑妖司威逼吗?从了你们意图,现在又怕什么?儒丹城的大半权柄可都握在你们手里,不妨再嚣张些。”
见众人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倾风彻底冷了脸,道:“我是叫你们跟上,不是请你们。非要我绑了你们手脚再回去,我也是敢的,只不过,到时候你们面上不好看。”
她这样的狂徒说的每一句话,众人哪敢质疑?
眸光不住在同行人脸上乱飞,拖延一息,脸色跟着惨白一寸,最后还是上前一步,决定随她过去。
倾风见他们听劝,满意点头,又一派和气地说:“来都来了,一个都不要少,一起去喝杯茶。我这人说话认真,别惹我生气。”
倾风便这样大张旗鼓地上了街。
她走在最前头,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往刑妖司快步赶去。路上行人纷纷侧目,好奇驱使下随行在后。
等到刑妖司门口时,阵势已是浩浩荡荡。将街口都要堵住。
作者有话说:
纪怀故:一款证道工具人

(怎么这屋里的人都说谎说得浑然天成?)
一行人显然已在刑妖司外等候许久, 两方一回合,纵然倾风身后的人拼命朝对方使眼色,一时间也反应不来, 崔老爷转过身,气焰高涨地冲着门内喊:“里面的速速开门!我们不过是来讨要个说法,何故紧闭门户?难道刑妖司连自己门人也不顾了吗?”
倾风停在石阶上,对着里面朗声道:“开门,就说我回来了。”
年轻弟子爬上高墙,探出个头来朝外张望, 见到这如潮似海一般的人,张大了嘴,赶忙回头招呼同伴,颤颤巍巍地问:“师姐,你怎么领了那么多人回来?”
没一会儿,柳随月也从墙后爬上来,双臂紧紧扒着墙头,撑起半边身体努力往外探,看见挤挤挨挨的人群“哇”了一声, 叫唤道:“陈倾风,你先说, 这些是我们的人吗?你带他们回来做什么?”
倾风自己也是无奈:“我好好在屋里坐着,他们自己过来, 非要落我手里。我哪能驳了他们好意?”
柳随月不知是该惊还是该赞:“你还真是活阎王吗?小鬼都来投门!”
倾风上前踢了门一脚, 催促道:“开门, 那么多人看着, 别叫百姓真以为是我们心虚。”
很快, 里头两名弟子合力拉开木门。
崔老爷激动得面皮一抖, 不等朱门完全打开,便急切要往里冲,叫倾风一把按住肩头,定在原地不动。
另外一边的人想上前,也被倾风抬剑挡了回去。
“我都没进去,你们慌什么?我叫他们开门,不是让你们强闯的。若是来做客,就讲规矩些。退!”
剑芒冷冽,贴着前排人的衣襟往后推去,崔老爷也被她单手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谢绝尘架着袁明上前,年轻弟子见到二人状况,忙跑来帮手,关切问道:“这位师兄是怎么了?”
倾风冷哼一声,回头瞪视众人:“那桂音阁里竟真藏着只大妖。袁明师弟正与那妖周旋,叫这伙人算计,分了心神,如今昏迷不醒。这笔账,通通算到他们头上!”
围在门边的众人正被她这傲慢姿态憋得满肚邪火,一把挥开她那绣花枕头样式的银剑,闻言动作一僵,问向后方人群:“什么妖?”
跟着倾风过来的一帮人也说不清楚,毕竟从门里出来时,袁明就是晕着的。倾风三人在杨晚吟屋中待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也属实反常。是他们不住叫骂,倾风才踹门而出。
这样说来——
众人找出正缩着脖子往边缘躲闪的桂音阁主家,抓着他的衣袖,将他推到前面去,问:“莫非你桂音阁里真的有妖?”
那店家自己都怔住了,衣领被扯得歪斜,顶着四面八方的目光无措道:“我……不可能!馆中姑娘都好好的,哪里来的妖?”
几位在外巡检的修士叫他们捉住,四面分派打手看管软禁。倾风打打手势,让他们放人,护着弟子们先进去,最后才自己进门。
崔老爷等人紧步跟在她身后。
前厅站不下这许多人,有分量决断的五十余人被放进院来,其余的管事打手继续被拦在门外。
饶是如此,厅中只有十来把椅子,谁都不好意思坐。
年轻弟子们站在门前守卫,怕起了冲突。几位师叔也客套地站着。
倾风不做理会,大步流星,径直在上首空位上坐下,抬抬手道:“给杯水喝,渴死我了。”
年轻弟子忙去端来温水,送到她手边。倾风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的第一件事,竟是又对着满厅的豪绅放狠话:“我司弟子好好地做事,叫你们牵连,要是无碍也就罢了,若是有人因你们受伤,我定十倍讨还!”
莫说是年轻弟子,连一些年长的师叔都因此对倾风频频侧目。
好威风,好霸道!
这就是京城刑妖司里来的人吗?
柳望松看见众人灼亮的眼神,心里暗道,京城哪出得了这等人物?得是能让她纵横一方的界南才行。豺狼虎豹见了她都得乖乖夹紧尾巴。
崔老爷浑然不介意她说什么,只一门心思惦记自己儿子,当即又道:“我家二郎受了重伤,请几位先生容我带他回去医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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