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少卿暗叫不好,暗自后悔自己先前没去稍微提点一下那个“萧寻初”,至少表面功夫做得好看点,能哄皇帝开心。
这皇帝小孩子脾气,想来高兴过,也就没那么在意了,不过便宜那萧寻初罢了。
而眼下懊悔已来不及。
赵泽年轻,步子走得飞快,转眼已经到了案宗库外。
他躲在窗户一侧,探头探脑地往里一看,接着,面上便露出惊讶的神色。
光看这神情,祝少卿也判断不出是什么情况,只得快步过去,也从窗口往里一看——
然后,他也不禁大吃一惊——
案宗馆内, 窗棂糊着厚厚的窗纸,窗牖只开了半页,故而比外面昏暗。
午时已过, 但谢知秋并未同其他官员一般去用午膳, 仍在桌案前奋笔疾书。
只见在她身侧,批阅过的卷宗整齐地堆成小山状, 竟是短短半日, 就做完了不少工作。
祝少卿面露愕然, 他犹豫片刻,迈步踏入书房中。
谢知秋注意到上司的身影,抬头与之对视, 并点头致意。
祝少卿亦回以颔首。
然后, 他走到谢知秋桌边,从她批好的卷宗里拿起一卷,开始阅读。
只见卷宗记载的是这样一桩案件——
赣州淳县于天顺二十一年发生的一桩命案, 死者为一对年迈夫妻。
报案之人为这对夫妻的二儿子,他说自己父母平常与大哥同住,但于当年十一月失去音讯, 大哥宣称是父母单独外出,到远方去探亲了,并拿出父母留下的信件作为凭证。
次子当时并未起疑, 然而一个月后,他得到一棵枇杷树苗, 自己家中已无空地, 便想种到大哥后院中。谁知他挖洞之时, 竟从大哥的院子下面,挖出父母的尸首。
据当地知县调查, 当年十一月,老夫妇最后一次露面之前,长子家附近的邻居曾听到老夫妇与长子之间爆发剧烈争吵,长子与老夫妇先后夺门而出,不久长子归家,但老夫妇并未再出现。当时长子媳妇正好带着孩子回娘家休息,故家中只有他们父母儿子三人。
经县衙审理过后,当地知县判定凶手为老夫妇之长子。儿子杀害父母,乃不孝不义之大罪,按律处以极刑,判秋后问斩。
然而老夫妻之长子拒不认罪,他说自己有妻有子,小孩才一岁大,非常珍惜当下的生活,绝不会因为一时口角,冲动犯下如此罪行。
更何况,他虽然那晚确实与父母发生争执,但平时与父母关系一直不错,不至于因为区区一次争吵,就杀害父母。
父母留下的说要去探亲的书信,也的确是父亲本人的笔迹。他是见到书信,才认定父母只是赌气离开去了别处,没有多加寻找,并没有想到父母已经丧命。
经当地朝廷核验,长子提供的父母书信,确定是为其父本人笔迹无误。
当地知县反复权衡,觉得这桩案件的确缺乏决定性的证据,故而按照方朝规定,将疑案呈送大理寺复核。
祝少卿读完此案,一凝,又往后看谢知秋的审批。
只见谢知秋如此批复道——
本案中,次子的证言存在较大疑点。
其一,按照他的说法,他去兄长家中种树的时间,应当是当年十二月,这个时期当地气候寒冷,并不适合种植枇杷树苗。如果是经常务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道理,非要在十二月去别人家种植枇杷树,此举略显刻意。
其二,种树通常挖坑不超过两尺深,而埋尸为了不被人发觉,通常不会少于六尺深。如果次子单纯只是为了种树而于其兄园中挖坑,不太可能挖得这么深,以至于挖到父母的尸首。
其三,如果长子的确是在杀害父母后,将尸体埋在庭院里,那么不可能对自家庭院毫不设防,甚至放任不知情的弟弟随意在后院里挖坑。
根据本官多年办案的经验,兄弟之间时常存在利益纠纷。如果父母皆亡,长兄又为疑犯,次子则可以继承全部家业,为最大得利者。
且次子证言漏洞较多,有可疑之处。
建议再审此案,调查次子行踪轨迹,看案发当晚,老夫妇是否有可能在与长子争执离家后、前往次子家中投靠,随后在次子引导下写下外出访亲的书信。以及次子是否有在其兄长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父母尸体埋进其院中的可能性。
须有决定性证据,方可定论。
祝少卿读完案宗,默然不语,只将这份案宗拿出去给赵泽看,自己则又去翻下一卷。
下一桩案子同样是凶杀疑案,只是总共三人有重大嫌疑。当地知县犹豫不决,又怕误判,这才将案宗上送大理寺,希望由大理寺做出判决。
这“萧寻初”同样在详细阅读案宗内容后,详细列举了一二三四五点可疑之处,并选出了真凶,要求当地官员再度调查取证。
第三宗案子则是当地一桩假铸铜钱案,迷云重重,几乎没有像样的线索。
后面还有第四宗、第五宗……
祝少卿一连读了谢知秋批阅的数份卷宗,他起先还抱着“这萧寻初或许只是瞎猫撞着死耗子”的心理,但是随着读过的卷宗数量变多,这种想法已经完全消失,只余下惊奇。
这个“萧寻初”,不但批阅卷宗的速度极快,一上午就看完了这么多份,而且每一份都思路清晰、逻辑缜密,绝不是信手而为,连他这个大理寺少卿都挑不出错来。
祝少卿看向这名年轻官员批完的案宗,一个上午过去,他大约已经处理了二十余份卷宗。
如果照这个速度,他大概一天就能处理完五十份案件。
这个案宗馆内,多年积压的陈年旧案总共上万份,但是,要是“萧寻初”能一直保持这个效率,恐怕不到一年,“他”就能将这些旧案全部处置妥当。
祝少卿心头一震。
原以为只是年轻天子听信传闻,一时兴起随便安插上来的人,没想到倒真有些奇能,并不是空有其名的草包。
而这时,赵泽同样看完了谢知秋批好的一份卷宗。
他虽是个刚上岗的年轻皇帝,但好歹在龙椅上坐了半年多,谢知秋批好的这几份卷宗,远比寻常官员有条理且她速度更快,这些赵泽是看得出来的。
这个“萧寻初”表现得好,他比其他人还开心,因为这显得他很有眼光。
待离开案宗馆,赵泽便欣喜地道:“你看,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这萧寻初是个不错的人选吧?”
祝少卿立即配合地道:“确实,臣在大理寺这么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才,还是陛下眼光独到,陛下圣明!”
赵泽心满意足。
不过他当然知道这些官员夸他的话里有拍马屁的成分,不会尽信,这会儿反倒谦虚起来,说:“不过这才半天,一开始出色未必能一直出色,也不能真就那么快下结论,还得再观察观察。
“朕之后就不会天天过来看了,祝爱卿,这个人以后就交给你培养。”
赵泽嘴上说着客气话,脸上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祝少卿忙应道:“是。”
二人见过谢知秋那里的情况,赵泽许是有了些许饥饿感,便打算离开大理寺,去别处寻东西填饱五脏庙。
祝少卿专门送他。
谁知,二人才出大理寺门不远,便见一年纪稍长的男子同样摇着折扇、作风度翩翩之态走来,看架势是专门来寻赵泽的。
那人见到赵泽,就眯眼一笑,作势要举扇行礼。
赵泽见到这人,却眼前一亮,不等对方真行礼,已上前扶住,热情地问:“叔父,你怎么来了?”
案宗馆内,谢知秋眼角余光瞥见大理寺少卿祝维平和新君赵泽一同离开,心中稍定。
她知道,自己给这位新君的第一印象,应该留得不错。
如果没有异常状况,初到大理寺,谢知秋或许会选择走比较保守的路子,不会一上来就急着崭露头角。
不过,她都已经知道天子今日专门微服来此,极有可能是想打探她的情况了,她又怎会不拿出全力?
谢知秋听不太清他们离开后的议论,但是祝少卿和赵泽看过她批好的卷宗后细微的表情变化,她却能读得出来。
不出意外的话,她回到梁城后的第一步,大抵算走稳了。
谢知秋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但她脑内思索的时候,手上动作仍然未停,又轻快地批好一份案宗,并将之搁置于完成之处。
谢知秋搁置毛笔。
不过,现在这样还不够。
萧寻初的父亲萧斩石将军已经被排挤在朝堂之外,谢知秋以她现在明面上的身份,还没有像样的靠山,而且她与齐慕先之间的关系也大小是个隐患——尽管单凭她能被调回梁城这事,谢知秋觉得齐慕先多半对她已经没那么多怨气了,但话不绝对,还是谨慎为好。
谢知秋从八岁就开始跟在名士甄奕身边学习,学得不仅仅是知识,还有甄奕师父当年在官场上的经验。
谢知秋很清楚,在风雨莫测的官场上,如果没有人帮忙引路,那么犹如赤手空拳迎战千军万马,就算再怎么努力,也极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而如果能得到贵人的提拔指引……那么就可以如秦皓那样,乘上东风直上,纵横万里云霄,将他人甩在身后。
现在,难得这个皇帝对她有兴趣,而且这位新君手上看上去没什么可用可信的人。
谢知秋无论如何也会把握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不过,要怎么样才能尽快加深这个天子对她的信任,并且拉近两人的关系呢?
既要尽可能有效率,但也不能操之过急,显得过于刻意……
谢知秋闭目凝思了一会儿,不过最终还是摇摇头——
她手上的信息太少了,现在要她想出办法来,还太过困难。
她应该先去搜集一些消息……
谢知秋正想得入神,忽然,她的肚子发出“咕噜”一声,当即将她从无数思路中抽离,睁眼回到现实世界——
饶是谢知秋看上去再怎么情感淡薄,她终究还是个凡人。
只要是凡人,就难免需要吃饭,要不然会饿死。
谢知秋摸上自己饥饿的腹部,不由愣了愣。
以前在月县的时候,因为吃住工作都在衙门里,她身边总是会有熟悉的人,一过午时就会有人来提醒她吃饭,绝不会误了饭点。
如今在大理寺做事,倒忘了这个。
而且……萧寻初大概也没法陪她吃饭了吧。
谢知秋一顿,忽然生出些不习惯的感觉来。
但她蹙起眉头,没有放在心上,只起身外出,打算找点简单的食物垫垫肚子。
谢知秋本打算去膳堂一趟,不过,她离开案宗馆不久,路过大门时,不经意往外一瞧,倒见到赵泽还未离开,反而在大理寺外面与一个人聊天。
那是个谢知秋从未见过的男人。
他从外表上很难分辨出年龄,因为此人相貌远比一般人更显年轻。
但是,光看他眼中的世故,谢知秋又直觉这男子的年龄不会小于四十岁。
那男人个子中等,五官与赵泽隐约有几分像,但生了双精明的眼睛——眼形细长,眼皮自中间横了一道,形成一个奇特的弧度,使得眼尾向上勾起,拉出尖尖的凤尾——这样的长相,往往会显得有心计。
他与赵泽看上去关系融洽、有说有笑。
最后,他拍了拍赵泽的肩膀,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谢知秋如今正想着要如何与赵泽拉近关系,看到此景,一顿,虽不知有用没用,还是姑且先记在心里。
待那两人走远,谢知秋犹豫了一下,上去与大理寺少卿打招呼。
祝少卿被谢知秋从背后打招呼,微微一惊。
但他回头看到是谢知秋,也知道这个年轻人得了皇帝的青眼,便对她秉持着几分好意,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出来喘口气?”
谢知秋颔首,算是默认。
她问:“那个过来接人的中年男子是谁?看上去颇有来头。”
他明显知道赵泽身份,但这样还能与对方表现得十足亲密,可见来头不小。
祝少卿想了想,还是回答她道:“那位是裕王殿下,当今圣上与先帝的叔父。先帝与圣上年幼丧父,与裕王殿下关系不错,尤其是当今圣上,与裕王很合得来。
“他们两人都是好奇心重的人,而圣上以前并非太子,非常喜欢裕王,甚至隔三差五就要去裕王的封地上玩,可谓亲密无间。
“今年春节,因是陛下登基改元的第一年,裕王殿下特意从封地过来看他,恭贺圣上。由于关系亲近,陛下对裕王殿下很是信任,还留他在梁城小住。这裕王殿下如今可是梁城的红人,你若是见了他,千万小心谨慎,莫要惹了他不快。尽管裕王看上去脾气不错,但毕竟是皇族,脾气还是有的。”
祝少卿这话里,已经带了几分有心提点的意思。
谢知秋表示明白,将这些默默记在脑子里。
祝维平见这“萧寻初”外表淡然、宠辱不惊,又想到对方出色的工作能力,欣赏之余,又有点拿不准“他”有没有搞懂自己的意思。
他一顿,问:“寻初,你可知刚才跟在我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谢知秋看向祝维平。
祝维平正对上谢知秋的视线,不免一惊——
初次与谢知秋对视的人,大抵少有人能不为之所慑。
这眼神实在太过通透,明明饱含冷意,可又难以把握其锋芒。
但这时,谢知秋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
不必多解释,意思已经明了。
祝少卿回过神,不免有些感慨地拍拍谢知秋的肩膀。
“你知道就好。”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谢知秋一眼,眼底带着端详之意。
良久,他说:“不错,年轻人,保持下去。只要你一直保持这份聪明,再注意审时度势……将来,你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第九十六章
“皇叔, 你特意出来找我,难不成又是母后担心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让你来管着我吗?”
西大街上, 刚离开大理寺不久的赵泽与裕王并肩策马, 一边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看上去关系颇为亲厚。
裕王眼神慵懒, 不置可否, 道:“算是吧。太后就你们兄弟俩两个儿子,如今先皇去世,就剩你一根独苗, 太后难免关心些。
“你也是, 老大不小的人了,不要总让她担心。”
“皇叔,怎么连你也这样说?”
“哈哈哈哈哈。”
叔侄二人习以为常地聊着天。
这时, 一阵凉风袭过,赵泽鼻尖嗅到某种古怪的气味。
那气味似乎是风从裕王身上带出来的,有点像是药味, 又仿佛像是香草。
裕王这次来梁城,身上就开始有这种味道,以前还不曾闻到过。
赵泽有点意外, 正想问问自己叔父是不是一时兴起换了什么熏香,这时, 却听裕王问他道:“泽儿, 皇叔记得你以前说过, 你不想继承皇位,如今却还是阴差阳错坐到这龙椅上, 你可有觉得不适应?”
赵泽回过神。
如果是一般人问这个问题,那么已经逾矩了。
如果被问这个问题的人不是赵泽,而是他兄长安宗,那么裕王这会儿恐怕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但赵泽没有那么多顾忌,他说:“还行吧,是没有以前当王爷自由畅快。但既然父兄将这个位置交给我,我自会尽力而为。”
“是吗。”
裕王浅笑着,细长的眼里笑不达眼底。
他说:“陛下是个有责任感的人,实乃苍生之幸。”
另一边,离大理寺不远之处。
祝少卿得知谢知秋未用午饭,主动邀请她到附近的茶楼一同吃饭。
二人坐在二楼的小雅间,点了一壶茶,几个小菜。
说是简单的餐食,但祝少卿来的茶楼档次不低,菜品看着颇为精致,茶也是好茶。
谢知秋得上司邀请,面不改色地就来了,不过等坐下来,她才问道:“少卿大人,大理寺内现在还该是公务时间,我们这样悠闲地出来吃饭,没关系吗?”
祝少卿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菜,听到谢知秋的话,竟不由笑了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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