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萧寻初用手摁了摁太阳穴。
说实话,对和谢知秋谈秦皓这件事,他内心是有一点抵触的。
主要是谢知秋虽然明确说过她对秦皓没有男女之情,但两人一同长大、一起读书,谢知秋对秦皓,好像也不是完全没有感情。
萧寻初怕从她口中听到他不愿意知道的内容。
不过,比起他自己的这点抵触,谢知秋闷闷不乐的模样,更令他感到难过。
萧寻初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说开为好,或许谢知秋也需要有人陪她聊聊,整理一下思路。
萧寻初知道谢知秋不善对人倾吐自己的内心,耐心地对她道:“你如果不想说的话,不说也没有关系。但是,如果你其实愿意与人讨论,而且……你也足够信任我的话,可以与我谈谈。你知道,你我之间的秘密,我绝不会外传。”
谢知秋默然不语。
她微微垂下睫毛,未熄的烛火倒映在她漆黑的眸中,火光无规则地缓缓跳动,令人看不懂谢知秋的情绪。
正当萧寻初认为,谢知秋今晚恐怕不会开口的时候,她却慢慢地发出了声音:“秦皓的升官速度、送过来的书的价值,都不太正常。而且,他甚至拜了齐慕先为师。这不像是……以前的他会做的事。”
尽管谢知秋不愿意与秦皓结为夫妻,但她并不否认秦皓身上的正直,实际上,她对秦皓的这些方面,是存着一些欣赏的。
所以,得知秦皓做出的选择,她才分外惊讶。
谢知秋神情复杂地道:“我在想,秦皓会做出如今的抉择,会不会其中也有我的责任。”
她与萧寻初假成亲的那天晚上,她就感觉到了。
秦皓对“萧寻初”怀抱的竞争意识非同一般,甚至足以让秦皓做出一些与过去的他截然不同的事。
一切,都是从她以“萧寻初”的身份、与秦皓争夺“谢知秋”开始的。
而且,为了让“萧寻初”这个身份能够成功娶到“谢知秋”,谢知秋不否认她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
谢知秋不后悔自己迄今为止的做法,但是,秦皓身上发生的转变,的确有些在她的意料之外。
萧寻初听完谢知秋的话,微微一笑,几乎产生了一种想要摸她头发的冲动。
不过,考虑到他与谢知秋之间多年保持的“朋友”、“盟友”水平的距离感,萧寻初并未真的这样做。
谢知秋会这样想,说明她真的是个有感情的人,她会在乎那些在乎她的人的感受,而不是仅仅冷酷无情地将他们都当作棋盘上的棋子把控。
萧寻初问:“如果不是你,秦皓这辈子就不会遇到任何对手、碰上任何挫折了吗?”
谢知秋一顿,道:“不,应该难免会有的。”
萧寻初又问:“如果当初我们没有交换,你就会老老实实与秦皓成婚……或者说,即使你最后真的与秦皓成婚了,你就会当真事事如他所愿,当一个完美的妻子吗?”
“……不。”
这个问题,谢知秋考虑得久了一点。
她目色幽幽,道:“我还是会不断尝试其他方法入仕,直到筋疲力尽。”
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即使将她和秦皓两个人硬扭在一起,大概还是会各种各样的问题。
谢知秋有了几分豁然开朗的感觉。
萧寻初笑道:“这就是了。你有你自己选择的权利,而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判断,是他的选择。你觉得他走的路有问题,可以后面有机会再慢慢表达自己的看法,但是在当下,你无需为他过去的选择负责。”
在夜色中,萧寻初一双桃花眼笑盈盈的,好像不会为什么事而烦恼。
谢知秋望着他这般面容,微微一怔。
“……你说得对。”
半晌,她若有所思地道。
不可否认,也许她更擅长读书和玩弄权术,可是在对待真正的情谊上,萧寻初比她更擅长处理各种关系。
或许即使没有萧寻初,她自己也能想明白,但不知怎么的,听到他这样说,仍然增加了谢知秋的底气。
她舒了口气,道:“现在没有纠结其他事情的功夫,我还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做。”
“对。”
萧寻初笑着道。
“既然决定是改变不了的,别人的想法你也无法左右,那么只能继续往前走。”
谢知秋十分安静。
不久,两人熄灯。
房间顿时陷入黑暗中。
许久,夜色中忽然传来谢知秋的声音道:“……谢谢。”
萧寻初本已闭上眼,骤然听到谢知秋的说话声,他又不觉弯了下嘴角。
“……不用。”
天色不过蒙蒙亮,谢知秋已经自然睁眼,然后起床洗漱、换上官服。
方朝的京官一般卯时不到就要上朝, 辰时左右散会, 然后各部门各自开工。
谢知秋如今不过一个从六品官,以她的品级, 还没有上朝的机会。
但是, 一般在各部寺长官早朝结束之前, 下属官员们就要及时上岗,这样才能第一时间让领导看到自己的勤奋,充分展现为朝廷献身的精神面貌。
谢知秋披上一件大氅保暖, 在早春黎明的寒风中离开将军府, 踏着鸡鸣之声,骑马来到梁城西大街,步入大理寺。
哪怕是个大清早, 大理寺已然有官员在活动了。
“哦?李兄,今天来得这么早?”
“哎,别提, 早上被家里的小孩哭醒了,那哭声真大啊,干脆出来躲躲。”
“说起来, 你家孩子也快五岁了?”
“是啊,天天闹腾得不行……”
这些人都是谢知秋日后的同僚, 他们彼此之间看起来十分熟稔, 一见面就寒暄聊天起来。
也不是没有人注意到谢知秋这个生面孔, 不过即使与她对上视线,他们也顶多是与她疏远地颔首致意, 并未交谈。
谢知秋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
她从外表上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而且初来乍到,想要融入环境,不能急于一时。
梁城不比外地。
在月县,她一个正八品官就是青天大老爷。只要把控住衙门的衙役,在月县她就真能说了算。
但是在梁城,一砖头下去说不定就能拍死八个做官的,高官公卿数不胜数,谢知秋如今一个从六品小官,实在算不上什么,还不如表面上将军府的背景来得醒目。
谢知秋刚回梁城,尽管她事先多少从萧将军那里打听了一些朝堂上的情况,但萧将军本人多年游离在官场主流圈子外,知道得有限。于是,谢知秋决定,在彻底摸清如今的形势前,还是先小心行事。
约莫辰时刚过,一个身着朱色公服的官员踏进大理寺。
方朝官员,三品以上着紫色公服,五品以上着朱色公服,其余官员一律是青色公服。
因此哪怕彼此是初次见面,但互相之间一看官服,顿识地位高低。
紫服官员乃是凤毛麟角,多半得接近齐慕先那个水平才可。
谢知秋和她先前在大理寺见到的一众官员,基本都是青服,因此此时一见朱服官员,谢知秋便知道此人必是大理寺里讲得上话的人物。
果不其然,那人很快就注意到谢知秋这个新来者。
或许是由于谢知秋的外貌气质实在出众,他明显得在谢知秋身上多扫荡了几眼,方才走过来,问:“你就是萧寻初?”
谢知秋对其作揖:“是,见过大人。”
朱衣官员大约五十多岁,身材中等,以后多半是谢知秋的上司,他对谢知秋谈不上热情,但也不算太冷淡,只是例行公事的随意之态。
不过,这时谢知秋才注意到,朱衣官员身后还站了一人——
与大理寺一众官员相比,那人显得过于年轻,比她或者萧寻初大几岁,但多半还不到三十。
他没穿官服,只是一身随意的文人打扮。不过,一个人的实际情况往往会从细节中暴露出来。在谢知秋看来,此人看似低调,实则华贵之感已从方方面面泄露出来——
他的衣服没有太多稀奇之处,可手里的折扇一展开,扇面之画明明并无落款,却像是出自名家之手。
而且折扇下的扇坠,乍一看只是常见的观音像,但凭借谢知秋这个文玩商人之女的眼光,那恐怕是千金难得的上等和田玉。
这么贵的玉石,他居然这般堂而皇之地挂在扇子下面晃来晃去,一副砸到也不心疼的样子。
更不要提此人年纪轻轻,跟在朱衣官员身后,竟一点都没有紧张惶恐,全然理所当然之貌。
反而是朱衣官员不时瞥向身后,瞧着有点紧张。
那常服青年对朱衣官员的暗中照料浑然不觉,一边把玩着手中折扇,一边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对大理寺很稀奇的模样。
谢知秋眼神一定,想到自己从月县一夜被召回梁城的异常升迁,再看此人,心中隐约有了判断。
谢知秋先没管那个年轻人,只问朱衣官员道:“下官初来,敢问大人如何称呼,卑职日后负责哪些事务?”
一旁有资历较浅的官员要替朱衣官员说话。
但朱衣官员抬手一比,示意他人不必开口,自己介绍道:“老夫姓祝,名维平,任大理寺少卿之务。”
谢知秋有礼道:“原来是大理寺少卿大人。”
大理寺少卿为从四品官,当属大理寺的二把手。
这祝少卿看上去还算宽和,他对谢知秋一颔首,就开始给她安排工作——
“你来得正好,全国的疑难杂案都往这里送,我们这里正缺人手。尤其大理寺丞一职,是查下禀上的中间要职,需要聪慧实干的人才,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人选。”
“你来之前,我已经看过你的履历,你在地方上颇有实绩,亦有断案之能,来我们这里应当十分合适。我对你颇怀期待。”
“好了,你且随我来。”
说着,谢知秋就安静地跟上祝少卿。
祝维平将她带到一间书库似的屋子前,朝里面一指,道:“这里是全国各地这两年送到大理寺来的疑难重案,或因当事人不服判决上诉,或因尚存疑点,皆悬而未决。
“由于你来之前,大理寺丞这个位置空了几个月,案宗攒下相当的数量,任务比以往更为繁重。
“接下来,这间屋子就由你接手。你觉得无问题的案宗,直接复审发回,若是要案,交由大理寺正复核。案卷一旦签上你的名,再有冤诉,你就要担责,因此务必谨慎。”
谢知秋往屋内望去,只见这屋子的案宗堆得一重一重,书架从外到里望不到尽头,甚至有卷宗放不下被堆到地上,光是看一眼这数量,就足以让普通人头皮发麻,认为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工作量。
更别提,这还都是地方官判断不了的难案、疑案,恐怕远比普通案件难断。
然而谢知秋天生淡定,纵然看到这样的场面,仍然面不改色。
她只左右扫扫,便道:“卑职明白。”
祝少卿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大理寺任务繁重,大理寺丞更是一个没法偷懒的要职,过往新来者,看到这么多案宗,表情多少会有点变化,但这个“萧寻初”,竟然如此波澜不惊。
这是因为从月县那样的生死之地出来,沉着程度不同于常人,还是为了不在长官面前露怯,所以逞强硬撑?
祝少卿的目光迟疑地在谢知秋身上一扫而过,但并未显出异样,只是拍拍她的肩膀——
“那就交给你了。”
却说祝少卿与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离开案宗库,待到无人之处,祝少卿一改先前的神态,对那年轻人表现出强烈的恭敬来,道:“皇——”
“诶,在外面,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年轻人用扇子拍拍掌心,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他往案宗馆的方向看了一眼,好奇地问道:“祝爱卿,依你看来,朕给你挑得这个人如何?”
这个年轻人,实则就是新君赵泽。
赵泽对“萧寻初”这个人,兴趣非常浓厚。
他继位不久,手底下都是他兄长以前留下来的官员,而这个“萧寻初”,是他第一次亲自发掘并提拔上来的地方官,故而赵泽对“他”,便有几分不一样的感情。
赵泽是个不太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换作他父兄那样的君王,提拔官员多半有多方面的考量,就算提拔上来,也不会多加关注,只等以后看对方的政绩即可。
可赵泽不同,他自觉第一次出手做了件了不起的大事,他情绪激昂,非得亲自来看看不可。
在他看来,这就像是他亲手种下去的小树苗,打从一开始就跟别的树苗不同。
他当然迫不及待地每天要来给这树苗浇水施肥,好让它长得又高又大,以证明自己能力出众。
而祝少卿却有些迟疑,沉吟片刻,道:“现在还看不出什么。”
在他看来,大理寺丞可不是一个好干的职务。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是每日地方上送上来的疑难杂案,但是梁城官员不比地方官,只能看卷宗断案,并不能实地了解细节。
大理寺丞要处理的案件,不但数量庞大,而且误判的概率很高,也时常会被上诉,绝不是一个谁都能做好的工作。
或者说,能在这个位置上最好的人本就是凤毛麟角。
这皇帝年纪还轻,连朝中局势都没太看懂,只因为这个“萧寻初”在民间断案有名,皇帝出于个人的想法想要提拔他,就将这只当过两年知县的“萧寻初”放到大理寺丞的位置上,其实有些太草率了。
这个“萧寻初”升得太快,实绩也少,祝少卿本人并不是太看好。
不过,既然是皇帝亲自提拔的人,祝少卿不好驳了皇帝的面子。祝少卿和当年的甄奕一样,是个不站队的墙头草派,谁都不想得罪。
反正朝廷里,浑水摸鱼吃皇粮的官员多了去了,也不必太介意,先这样随便用一阵,当皇帝这阵子热情过了就行。
另一边,谢知秋站在书库里,望着深不见底的卷宗,默然片刻,叹了口气。
看到大理寺里这么繁重的工作,她害怕吗?
当然,有一瞬间确实很有压力。
不过既然已经走到这里了,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而且,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她这回能从月县调回梁城,多半是因为新君赵泽。而刚才站在祝少卿身边的那个年轻人,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那么年纪轻轻,就能理所当然地让一个四品少卿专门为他引路的人,放眼梁城,恐怕也只有新君赵泽。
对方隐姓埋名造访大理寺,难不成就是来看她的?
若真是如此,那即使谢知秋心间惊讶,那也绝不能有丝毫怯态了。
谢知秋定了定神。
既来之则安之。
既然对方想要见识见识她的能力,那么她只能拿出十二分的本事来,让对方亲眼看看。
谢知秋稳稳上前一步,取出手边最近的一份卷宗,一目十行地一扫,便抬手批阅起来。
鸡鸣声过,日头从东面升到正中,约摸到了午膳的时辰。
新君赵泽说是要来看萧寻初的情况,但是他这个人不太坐得住,不知去哪里跑了一圈,直到这个点才回来。
他一来就直奔大理寺少卿祝维平所在之处,迫不及待地问他:“一个上午过去了,那萧寻初干得如何?”
祝少卿闻言,心头一揪。
这皇帝未免性子太急了,才过去半日,就算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能干之人,也没有那么快上手做事,更别提这“萧寻初”十分年轻,经验亦不足。
而皇帝他抱了如此大的期待,一会儿若是看不出什么进展,恐怕要觉得没脸,他这个只是陪着天子一起去看的人,也要徒增尴尬。
他只得含糊道:“臣还没去看过,一般官员想来要一两日才会适应,陛下不必操之过急。”
但赵泽哪里忍得了这么久?
他道:“无论好坏,先去瞧瞧!没准儿这人真有特异之处呢?”
说着,赵泽摇了摇手里的扇子,便自顾自往案宗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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