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慕先对照顾夫人的侍女叮嘱几句,便打算起身离开。
但是,还未等他抽身,忽然,谭云又拉住了他的袖子。
谭云实在体虚,用的力道已经很小,齐慕先只觉得自己的衣袖像是被纤细的蛛丝系了一下,但即使如此,他仍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
他问。
“我还有一些话,想对老爷说。”
谭云道。
齐慕先安静地等着她的后文。
“其实……我听说了一些外人的议论……”
谭云吃力地说了几个字,就又咳嗽几下。
她说:“老爷如今位高权重,站在那样的位置,难免会惹来不理解的人恶意揣测和非议。
“但我知道,老爷从以前到现在,从来都没变过。老爷一直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心系百姓、忠君爱国、义薄云天的正人君子……是他们,不懂老爷的良苦用心……咳、咳咳……”
谭云说到后面,身体已然吃力,是好不容易才说完的。
齐慕先沉默以对。
他拍拍谭云的肩膀,平静地道:“你都病了,别胡思乱想那么多。”
言罢,他又叮嘱丫鬟道:“你们好好照顾夫人。”
“是。”
侍女们纷纷低下头。
齐慕先握住谭云抓他衣袖的手,将她轻轻放回锦被底下。他自己一抖衣袍,起身离开。
谭云说来也是官宦之家出身。
她的父兄当年都是那种一贫如洗的清官,若非如此,岳父当年也不会相中齐慕先这个从区区一个放牛郎爬上来、除了学识和一身天真的正气什么都没有的穷小子,甚至在他未中进士时,就决定将女儿嫁给他。
谭云是个很典型的良家女子,识字、读过书,但不多。她对他官场上的事不太关心,也不太听得懂,一辈子大半时间都放在内宅上,相夫教子,尽了世人看来一个妻子应尽的本分。
毕竟是年少夫妻,年轻的时候,两人有过许多甜蜜的时光。
事到如今,齐慕先也无意破坏她心中自己的形象。
谭云这样的家教,对官场复杂的地方不了解,却拥有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标准。她父兄都是那种亡国时会以殉国为荣的文人,谭云亦受其影响,这么多年,她都真情实感地相信齐慕先如同传闻中那样事事光明磊落、是个皇上遇险会毫不犹豫舍身去救的英雄,并且真情实感地相信着,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是齐慕先忠君报国得到的报酬,是善有善报得来的善果。
要是让她知道实情,她的病情说不定会更严重。
齐慕先退出屋子,环顾院子一圈,召来家仆,问:“正儿上哪儿去了,这两天夜不归宿不说,今天连早朝都告假,陛下问他的身体是否抱恙,我还得为他解释。”
家仆面露难色,委婉地道:“少爷的行踪,我们也不大清楚,想必是一时和朋友玩得兴起,这才晚归。”
齐慕先皱起眉头。
在他看来,齐宣正这两年逐渐有点不像样了。
人人都说齐慕先看重自己新收的学生秦皓,但在齐慕先自己看来,他最偏袒的还是自己的儿子齐宣正。
他只不过是给了秦皓一个从六品的官职,但他自己的亲生儿子,现在已经是从四品秘书少监,先帝为显荣宠,还给了齐宣正一个观文殿学士的头衔,可谓风光无限。
若是聪明人,一看就知道,齐宣正这个升官架势,将来很可能是可以接宰相的班的。
齐慕先也确实有此意。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栽培他,还栽培谁呢?
然而,齐宣正的表现,却不尽人意。
齐宣正升官速度如此之快,显然是不正常的。
为了让儿子这条路走得名正言顺,齐慕先在朝中朝外、甚至舆论方面都做了不少安排,以减少阻力。
要是齐宣正足够聪明,这种时候就应该表现出谦逊踏实的姿态,并且比其他人更加勤勉努力,以体现自己配得上这样的官职。
但是,齐宣正有了进士功名以后,不知是不是觉得苦尽甘来了,非但没有认真起来,反而开始松懈,有时甚至显得作威作福。
他交了不少只会捧着他的朋友,享受被众星拱月的感觉,花钱也过于大手大脚。
齐慕先甚至隐约觉察到,齐宣正可能会私下惩罚家仆,以至于齐家的仆人都非常怕齐宣正,哪怕是齐慕先问起来,他们都不敢说实话,百般为齐宣正遮掩。
齐慕先对齐宣正这种行为,相当不满意,也不大看得惯。
但是齐宣正到了他面前,又一副听话儿子的愧疚样子,而且毕竟是老来子,齐慕先也不太舍得过于责怪他,因此总是教训教训,事情就又过去了。
但无论如何,堂堂四品官,居然无事找借口不上朝,还是过分了。
齐慕先命家仆去找齐宣正回来,自己在院中转了两圈纾解情绪,想来想去,还是去了书房。
年轻天子不顶事,齐慕先亦不欲放权,他这个宰相如今肩担重任,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文书。每日去陪久病的妻子说说话,已经算是他忙里偷闲的休闲时光。
只是今日,许是因为与妻子聊了狸儿,又看到齐宣正不像样的行为,齐慕先着实有些心浮气躁,看了几卷文书就没有心思再读了。
他捏了捏鼻梁,向后靠到椅背上,叹了口气。
若是正儿不是他现在唯一的孩子……
若是狸儿还在……
那么聪慧又懂事的狸儿,本该是他的长子……
只可惜,过去的事无可挽回,如今多想无意……
齐慕先本想坐起来继续做事,但他毕竟也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往后一靠,居然被一阵困意席卷全身,一时睁不开眼睛。
半睡半醒之间,齐慕先开始做梦。
在梦中,他回到二十几岁的年纪,年轻健康的妻子慢悠悠地缝着小孩的衣裳,院子里传来幼童欢腾的笑声——
狸儿张开双臂在院中狂奔,忽然,他跳上一只不知打哪儿飞来的白鹤,欢喜地道:“父亲,我飞起来了!你看,人果然是可以飞上天的!”
齐慕先想要接话,但他觉得周围好像十分喧哗,眼皮不由一撑,醒了。
狸儿和妻子都消失不见,可是喧嚷是真的。他听到外面似乎十分吵闹,皱了皱眉头,起身去看情况。
家仆不知为何都聚在一处,众人都仰着头,望向西面的天空——
齐慕先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然后一惊——
有一刹那,他看到天上飞着一只白鹤,而恍惚间有人乘在鹤上,正与他的梦重合。
但他一晃神,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事实大相庭径——
在西面的天空上,一盏巨大的“灯”升在半空中。
在这盏灯下,挂着一个像“船”的容器。
这艘船被灯带到半空中,而在船中,隐约好像有一个人。
这个人,居然用巨大的孔明灯将自己带到了天上!
在那人乘坐的船身上,绘了一只精美的白鹤,想必这就是齐慕先第一眼错看的缘故。
而在那盏升起的灯上,用草书洋洋洒洒地写了几句诗——
迢迢秋夜长,娟娟霜月明。
欲醉仙桂下,凡尘不留卿。
问君何处去,腾霄上玉京!
那天灯如此之大,飞得如此之高,连他在宰相府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以想见,此刻从梁城城中到郊外、从大街小巷到金銮殿,恐怕都能看到这个奇形怪状的“载人灯”。
齐慕先望着这一奇景,呆滞了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问:“这是什么东西?”
第九十九章
正如齐慕先预料得那样, 那盏带着载人“船”的“天灯”,足以让整个梁城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看见的人,也包括秦皓。
是时, 秦皓本在屋中看书, 听到外面的骚动,便出来看情况。
当他看到那艘飘在空中的“白鹤船”, 亦是深深呆住, 险些连手上的书都掉到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
孔明灯……?
可是, 孔明灯能大到这个份上,以至于将人都带到天空上吗……?
秦皓良久才回过神,忙唤来小厮问情况。
小厮显然也被这场面震住了, 早已打听了一圈, 听到少爷问起,连忙回答道:“大人,那盏天灯究竟是什么情况还没有人清楚, 但是……听说那天灯升起的地点,是……在萧大将军府。”
竟是将军府!
小厮知道秦皓与萧寻初之间的过节,在说出这个地点时, 表情就十分微妙,同时,他不停地偷看秦皓, 担心秦皓的反应。
然而,看着那个飞上天的东西, 秦皓连自己与萧家昔日的恩怨都顾不上了。
他瞠目结舌地看了半天, 然后, 口中慢慢吐出一句话道:“难不成……是萧寻初?”
说起来,萧寻初一直是个怪人。
以前在白原书院的时候, 他就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甚至还为了那些玩物丧志之物抛弃家人和学院,一个人跑到临月山上。
秦皓以前与萧寻初关系并不亲近,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本也对萧寻初的兴趣一知半解。
直到此刻,他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萧寻初的“作品”。
原来……他就是一直在钻研这样的东西吗?
秦皓看着那天灯,面露惊讶之色。
不得不承认,如果那真是萧寻初之作,那他会相当震惊。
只是……为什么?
秦皓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同一时刻。
谢知秋本人,正站在那盏引起梁城轰动的“天灯”里。
高处空气清寒,风在耳边吹得呼呼作响,谢知秋的双脚踩在萧寻初建造的“天船”上,由于天灯会被风吹动,下面的船也被带得左右晃动,谢知秋只觉得自己真像站在一艘船上,被风吹得飘飘忽忽、摇摇摆摆。
这种无法脚踏实地的感觉令人心慌,尤其这里不是陆地也不是水上,而是升到了上百丈高的空中。
谢知秋扶着船身,但只是探头往下一望,哪怕是她,仍不禁有一种脚软之感——
要是一不小心从这个角度掉下去,恐怕必死无疑。
这时,本跪在地上查看白鹤船内壁的萧寻初注意到谢知秋的异样,他站起来,不着痕迹地护住谢知秋的身体,好帮她稳住平衡,问:“害怕吗?”
谢知秋其实浑身都是僵的。
但她抿紧嘴唇,摇了摇头,说:“还好。”
谢知秋一动都不敢动,极力适应着站在高空的感觉。
实际上,她此刻自己内心都充满了不可思议之感。
就连向萧寻初提出要求的谢知秋本人,都没想到萧寻初竟然真能制作出这种东西。
谢知秋早就看过萧寻初的设计图了,她当时就很惊讶,但那个时候,她其实多少抱了点将信将疑的态度,只是放手让萧寻初去动手,同时也做好了会失败的准备。
而当这一件实物摆在谢知秋眼前时,可谓远远超过她的预期。尤其是当她本人真正置身于百丈高的天空时,这种五脏六腑都在惊颤的实感,更是光看图纸远不能比拟的。
谢知秋难以形容自己心中此刻的惊涛骇浪——
她一直知道墨家术是厉害的东西,但万万没想到能如此厉害。
谢知秋不禁想到——
墨家这种学说所能达到的极限,会不会还远在她本来的构想之上?
萧寻初连飞到天上的载人天灯都能做出来,要是不断发展下去,究竟能够到达何方,实在令人战栗。
萧寻初将此物起名为“天鹤船”。
他说升起来的原理其实和孔明灯是一样的。
不过,为了让这盏“天灯”能够带着人飞起来,还要能控制上升下降,萧寻初做了许多精细的机关。另外,还有重中之重——必须要保证安全,他在材质方面相当考究,像普通孔明灯那样用纸糊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他反复对比了数种布料,最后才做出今日这件成品。
船身上的白鹤是萧寻初执笔画的,“天灯”上的诗则是谢知秋挥笔所写。
但是今日,谢知秋还是第一次亲自乘坐上来。
她好不容易稳住身体,瞥了眼身边的萧寻初,道:“……你看起来倒是很自在。”
萧寻初失笑。
“我又不是第一次坐。之前试飞的时候,我就上来过好几次了。不过,如果多次试飞会影响一举惊人的效果,所以我之前最多只飞到比屋顶高一点……倒确实是第一次升这么高。”
萧寻初的长发在高空中被吹得散乱,但他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随意地用手压了压。
他说:“再说,我是个‘怪人’,做过的怪事也不差这一件两件了,飞个天而已,很正常。可能是因为这个,我没怎么觉得害怕吧。”
说着,他对谢知秋眨了眨眼。
“……”
谢知秋疑心他可能只是在跟自己开玩笑。
但是萧寻初淡定的模样,的确激起了谢知秋某种意义上的斗志。
她定了定神,努力站直了背,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有用,谢知秋极力让自己站直以后,再从高处往下看,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么怕了。
萧寻初惊讶地看着她的变化。
这时,谢知秋偏过头来,笔直地望向他。
“你如果是怪人的话,那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艘船是我麻烦你做的,目的也是为了我的私利,还不知道是否会有用。要这么说的话,我和你一样,也是怪人。”
仔细想想,为了吸引皇帝的注意,把自己整个人升上天,怎么看都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
但说不清为什么,她这一刻心情很好。
谢知秋望向远方。
这里比山峦更高,她离云层如此之近,风吹在面颊两侧略显寒冷,可是世间万物从高处看都小得如同玩具,就连皇宫都能轻易被收入眼底。
这是那些循规蹈矩、固步自封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看见的风景。
谢知秋在风中弯起嘴角,不经意地展露出笑颜。
这样恣意而自在的笑容,若是有其他人在场,定会觉得她这个瞬间看起来,像真正的萧寻初。
可惜,这么高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人。
而在萧寻初眼中,谢知秋是她本质的模样。
谢知秋此刻没有对任何人笑,她只不过是偶尔心情很好,便自然地流露了情绪而已。
萧寻初站在她身边,瞥见谢知秋这般的侧颜,忽然有些不自在。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自言自语般地道:“也好,那我们就是两个怪人了。”
“嗯。”
萧寻初又问她:“你觉得,这艘天鹤船,会帮得上你吗?”
谢知秋一顿。
“还不能肯定。”
她如此回答。
“再等等。”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周围。
谢知秋在等的人,只有一个。
尽管祝少卿说,齐相日后说不定也会对她产生拉拢之意,但谢知秋反复思考之后,已经想得很清楚——
她之所以会在齐慕先眼中有不同于以往的价值,是因为新君赵泽对她有兴趣。
如果没有这份新君的兴趣,那她仍旧和过去一样,是想踩就踩的无名小卒。
因此,无论齐慕先之后会如何行动,现在对谢知秋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把握住机会,在赵泽对她兴致正浓时,继续加深与赵泽的关系。
谢知秋认为萧寻初这个“天鹤船”的想法很好,远超她的预期。
不但极为与众不同,而且升到这么高的地方,能引起这么大的轰动,不愁赵泽看不见。
接下来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那就是……
赵泽,真的会上钩吗?
谢知秋站在天鹤船上往下看,乌黑的眸子静静地扫过街上每一张她能看清脸的面容。
如此居高临下,简直世间万物都一览无余。
忽然,她眼神一动。
这对谢知秋来说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当计划真的起作用时,她的声音仍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欣喜。
谢知秋指了指长街之上,轻声道:“来了。”
赵泽是皇宫中看到将军府那不同寻常的“天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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