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身为女子,虽难以与同龄男子同室学习,但身为先生弟子,势必可以广览书院之藏书,亦有机会向诸多名师求教。若是时机合适……我想允许她隔墙旁听,也未必完全没有可能。
“甄奕其人,一向敬重老身之父。老身丧父丧夫之时,他也曾顾念早年我父亲的恩情,多次让他夫人私下接济于我。
“我想,若是我以昔日小师妹之名义,斗胆向他引荐大小姐,他应当会考虑一二。
“接下来,以大小姐之天赋,甄师兄他见了,想来会愿意收下这个女弟子。”
得到谢老爷的首肯后,次日,林隐素当即一封书信送去白原书院。
没多久,回信送到,林隐素便专程领着谢小姐,去见了多年未见的甄师兄夫妇。
谢小姐再回家时,便已成了名士甄奕的亲传弟子。
此事,甚至惊动了谢家本家。
甄奕一度官至礼部尚书,绝对属高官之列。
更重要的是,他为人宽厚风趣、平易近人,极少与人结仇,身居高位,却并不执着于功名利禄,连先帝都曾赞他“浮云不系一仙翁”。
前年他并未贪恋权势,反而主动辞官退隐,十分符合当下文人傲骨不折的价值观,于是显著增加了他的声望。
如今,甄奕正被奉为文人之表率,受一众学子称颂,以至于一大批人都以入白原书院读书为荣,风头正劲。
这样的甄奕,竟忽然收了一个八岁女童作弟子,任谁都会觉得惊异。
谢老爷如今腰也挺了,背也直了,见谁都满面春风。
别人恭喜他,他表面上说着没有没有对小女是过誉了,可眼里的兴奋却压抑不住。
不过,当谢府一片喜气洋洋,人人都在恭贺谢老爷、谢小姐的时候,主角谢知秋本人,倒是一声不吭地溜去后面的厢房,敲开了林先生的门。
相比较于外界庆贺的热闹,林先生本该是最大的功臣,可她本人却未露面,反倒一个人留在屋中喝茶,倒显得十分素净寂寥。
谢知秋一句话没说,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向先生行了一礼。
屋内一缕淡烟升起,林隐素放下茶盏,冷目瞥她,问:“外面人人都在为你庆祝,你反而跑到我这老太婆这里做什么?”
谢知秋并未被林先生尖利的眼神吓退,反道:“我来向先生道谢。”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知道是林先生说服我父亲的。”
林隐素垂下眼睫,不以为意:“随口讲几句话罢了,我也没做什么。”
谢知秋睁着一双幽黑的乌眸,仍望着她。
林隐素淡淡一瞥,问:“怎么,还有事?”
谢知秋说:“我听说,先生之所以能在甄大人那里说上话,是因为甄大人早年是先生父亲的学生,林先生可以与甄大人师兄妹相称。既然如此……先生为何不自己教我?”
林隐素听了她这番话,移开目光,呷了口茶。
然后,她对谢知秋招招手,道:“过来。”
谢知秋迟疑地走过去。
然后,林隐素将手放到她头上,轻轻一抚。
林隐素道:“若由我来教你,我能给你的,只有学识。
“我不能说学识在世上完全没用,但从我的经历来看……这东西的作用不过如此罢了。
“而甄师兄不同,他真的做过官,曾身居高位,他不只有学识,还有名望、人脉、官场经验……他能给你许多我远远给不了的东西。我不清楚这些对一个女子会不会有用,但无论如何……有总比没有好吧。”
谢知秋低下头来,没有吭声。
林隐素放下手,闭上眼,道:“好了,你走吧,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不要老把时间花在我这个老女人身上,我也不喜欢和太聪明的小孩太亲近。”
谢知秋没有说话。
她只是跪下来,将额头伏到双手,对林先生深深一拜。
然后,她起身离去,果然没有再回头。
能够跟随甄奕学习,绝不是小事。
谢老爷因此足足兴奋了数日。
为了让尚不知事的女儿到白原书院后能够落落大方、千万不要表露出孤陋寡闻的模样,几天后,谢老爷专门将谢知秋抓来,亲自为她介绍——
“白原书院乃百年前由大儒方匀亲自创办,至今仍是方国有名的读书圣地,可谓人才济济。”
“它不似国子监那般,只招收王公贵族高官子弟,亦不似县学之类,须得有功名有推荐才能入读。它招收学生的范围更广,是谓有教无类,且设有小学之科目,学童只要满七岁即可入读学习基础知识。”
“不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入内学习,也是破格第一遭。虽然你严格来说是甄奕的弟子,而不是真正的学生,但也算罕见情况。”
“白原书院不只创立人是赫赫有名的大儒,书院如今的山长、副山长及讲书先生们亦有不少是有名的学者。比如说你拜的老师甄奕,便是其中声望极高的先生之一。”
“这些人多半不教小学之学,但若有机会得到他们三言两语的指点,已是有幸。”
“到时候,你会与甄学士的夫人一同生活在书院的内院。你切记要时刻恭顺守礼,万不可有失仪之举,莫要辜负他们破格收你为徒的期望,莫要辱没谢氏门楣。”
“白原书院虽不似国子监那般是专供高官之子就读的学府,但因为历史悠久且素有名声,这些年时不时也会有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入学。你前往白原书院以后,万事小心,万一碰上这些人,尽量不要冲撞他们。”
谢知秋乖顺地点头。
然后,她略定神,问:“家境颇为显赫的学生?”
谢老爷颔首。
纵然谢家说起来也是世代书香,但不可否认,这数十年来代代衰微,而谢老爷自己又是个白身,就算家中颇有余财,他们比起如今风头正盛的真正官宦之家,还是有些弱气。
他道:“我先前稍微去打听了一下,现下在白原书院,与你年龄相仿的学童里,似乎有御史秦多龄之子秦皓,还有前将领萧斩石的次子萧寻初。”
“……秦皓?”
谢知秋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谢老爷微微一笑,道:“对,你小时候应该见过他的,不过当时太小,你大概不记得了。
“他们秦家与我谢家是世交,我们两家先祖早年一同读书,后来我谢家先祖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时,秦家先祖任大理寺丞,两人一直是至交好友,情谊代代存续……虽说近十年来,秦家日益显达,谢家却有些颓靡之势,我们双方来往也逐渐少了,但认真算起来,关系还是比别家要好的。
“秦家与我们同是书香门第,且世代清廉。秦皓那孩子,我印象中,也是个颇为得体的少年。
“你到白原书院后,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可以差人寻秦家帮忙。他们多半不会拒绝。”
谢知秋点点头。
原来是世交,难怪有点耳熟。
不过,既然她这么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对方,想来这份所谓世代的交情,实际上也有限。
这时,谢知秋想起刚才父亲口中还有一人,又问:“那萧家呢?”
提及此家,谢老爷轻哼一声,面露不屑之色,言道:“这家你不用太在意,一家子兵痞而已。
“他们官职说起来是高的,祖上还有封爵,但当初都不过是目不识丁之徒。
“如今圣上疏远武官,以高官厚禄换了这些武官手上的兵权,说是武将,也有名无实了。
“现在这萧斩石的孩子居然在白原书院,想来他是想效仿梁城的士人,也送孩子读书吧……不过是附庸风雅。
“你若是见到对方,注意不要与之冲突即可。”
谢知秋离家这日,妹妹拽着她的衣袖哭了很久。
“姐姐,你为什么要离家?可不可以不去呀?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妹妹哭得两眼通红。
谢知秋握着妹妹的小手,为她擦干眼泪。
她也不舍得妹妹,但这样的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
谢知秋对她道:“知满,你好好留在家中陪着母亲,我每月月末都会回家几日,到时候便教你读书。”
知满见状,知道自己留不住姐姐,眼神微黯,一寸一寸松开了拽着姐姐衣裳的手。
她委屈地说:“姐姐,你要早些回来,不要忘了知满。”
“好。”
谢知秋抱了抱她,算是道别。
不久,谢知秋坐上小轿,远去了。
知满见姐姐走远,愈发憋不住眼泪,抽噎愈多,呜呜落泪。
这日,谢家祖母也来送孙女远行。
她与两个孙女都不是很亲,大孙女也就算了,若骂这个大孙女,儿子会不高兴,可这个二孙女,看着总觉得心烦。
她还不停地哭,小姑娘的哭声听着刺耳,令人不悦。
“别哭了!”
祖母站在门前,骤然呵斥。
她声音不大,可语调却十分严厉,冷淡道:“小姑娘总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知满被祖母这一声怒喝吓懵了,怔怔地抬头,正对上祖母的眼睛。
祖母年迈干瘦,许是年轻时不太容易,看着比同龄人老迈。
她生着一双吊眼,隐藏在层层皱起的眼皮里。知满一与她对视,便身上一冷,只觉得那双眼眸中隐藏着万丈刺骨冰寒。
祖母好像不大喜欢她。
祖母本就鲜少露面,两人交谈甚少,如今祖母一开口就是教训,知满不免生怯。
这时,绍嬷嬷得了老夫人的示意,代她开口道:“二小姐,大小姐生得漂亮,脑子又好用,是不必人担心的。相比之下,二小姐您若总一点小事就哭成这样,日后只怕要嫁不出去了。”
绍嬷嬷态度客气,可话里却夹着三分威吓之意。
知满还小,其实不太懂嫁不嫁得出去是什么意思,比起嫁出去,她更想留在家里,和娘跟姐姐在一起。
但是从绍嬷嬷的语气里,她隐约觉察到这似乎是一种严重的诅咒和惩罚,所以对方才会拿来恐吓她。
小孩子天生的本能就是会讨大人欢心的,因为他们自己没有生存能力,必须依靠着大人活着。
祖母的眼神,还有绍嬷嬷的话语,对她来说都难言的恐怖。
知满不由自主地往后缩。
温解语忙将女儿掩到身后,道:“知满只是和知秋关系很好罢了,娘何必因此动怒。”
老夫人显然仍旧不悦。
“绍嬷嬷说得也不算错,小姑娘总该比男孩文静懂事些,成天吵吵闹闹,日后丢的是谢家的脸。”
老人淡淡地说,只是再对温解语说话,也难免带了点责怪——
“满儿会如此,多半还是教得不够。你平时不能总惯着,也该好好管管她。”
言罢,她未给二人眼神,挪开脸,扶着嬷嬷的手,缓缓归去。
“好孩子,以后你就跟我住在这儿。”
谢知秋抵达白原书院后,甄奕的妻子李雯拉着她的手,笑盈盈地招待她。
“除了学业,有什么别的事,也尽可以来找我,反正我没什么事做,每天都很闲。”
谢知秋有些紧张,恭敬地行礼应下。
谢知秋之所以能出来求学,打的是向甄奕夫妇学棋的旗号。
甄奕和李雯夫妻二人都颇有名望,虽然谢老爷逢人更爱说谢知秋是甄奕的弟子,而不太提李雯,但其实真说棋术,有造诣的是李雯。
李雯的祖父当年是围棋国手,她自幼跟在祖父母身边学棋,在与甄奕成婚之前,也曾一度因棋显名,只是成婚之后,愈发减少了公开与人对弈的次数,声望渐渐不如丈夫。
谢知秋毕竟是第一次离家,又要由这样厉害的人来教导她,谢知秋生怕自己表现不佳,让师父们失望,难免拘谨。
然而,李雯却待她格外慈蔼。
据说甄奕与李雯夫妻二人原本也有过一子一女两个孩子,只可惜两个孩子都未能活到成年,一个十岁染了天花,另一个八岁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皆早早去世了。
如今谢知秋被送到两人身边学习,她的年纪正与李雯夭折的女儿当年一般大,李雯看到她这个年纪的女孩便觉得难过,可又忍不住对她好,没有寻常师父的严格,反而更像对孩子。
谢知秋感恩两位老师给了她难得的机会,自然对他们二人十分敬重,如此一来,她亦更得两人怜爱。
不过,谢知秋虽然打着学棋的旗号,但实际上并不是来学棋的,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
蹭甄奕的名气这种目的,真讲出来并不光彩。
但李雯并未因为自己被当作幌子而生气,也并未因为大人们的刻意安排而迁怒一个年幼小孩。
相反,她在亲眼见过这女孩后,对谢知秋的才能十分欣赏,有意地给她留出时间、安排机会,好让她能顺利去学堂后面隔着墙听学。有时丈夫没有空,她也会帮着提点谢知秋的文章。
谢知秋平时随李雯住在内舍,不可以去前来求学的男学子们的舍房,但书库、花园、后山之类公共的区域,只要有丫鬟陪同,她都可以走动。
她年纪还小,还没到男女之防最严格的时候,又有甄奕弟子之名,相对来说比别人自由。
除了她与师父一家之外,书院还有几位先生也携眷住在书院内,人口都不多,但谢知秋也有同龄人可交流。
在书院的生活,谢知秋起初忐忑不安,总担心做错什么事。
但日子长了,也就逐渐安定下来。
她白日看书,或者去书斋后面听先生们讲习,晚饭后随李雯师父一同学习棋术。
甄奕则隔三差五笑眯眯地看她写的文章,提点她学业上的困难。
谢知秋由于先前冒表哥之名写的文章得到的评价太奇怪,她便多长了个心,向温闲表哥要来许多在鹭林书院能拿到甲等的文章。
来到白原书院后,她立即抽空读起来,待读完十余篇,心里多少有了分寸。
谢知秋发现,那些拿到较高成绩的文字,大多确有文采,也有自己的思考,但说起主基调,都是遵照书本的圣贤之言、为当今王朝歌功颂德的。
绝没有像她这样,真将自己心里想的东西毫无遮掩地写出来,甚至在质疑权威之言。
如此一来,谢知秋便明白,原来写得好不好、真不真尚在其次,最关键的地方,是绝不能触及上位者的逆鳞,即便真要写出来,措辞也要委婉才行。
谢知秋一贯聪明,心里想明白,手上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从此,她再写作,内容就圆滑了不少,必不去碰敏感的地方。
有时候比起言辞尖锐的文章,倒不如写些赏风赏月、观花观景的诗词来得安全,还更容易博得赞赏。
甄奕先生果然如传闻中一般,是个乐观豁达、与人为善的人。
他白天教书,晚上回来,就看谢知秋与李雯下棋,有时还陪两人一起下。
另外,他也喜欢看谢小姐的文章。
甄奕先生为人宽容,并不会因为谢小姐年纪小、写的文章缺乏阅历而批评她,反倒十分乐于夸赞——
“噢?这个句子写得不错,意境很美。”
“小知秋很不错,这篇论述,已然写到了精髓。”
“很好很好,进步很大!不过这个地方,若是再加上一两段典故,会不会更好呢?”
甄奕不同于原来在谢府中的贾先生。
甄奕一度功成名就,如今已不将功名放在眼里,故教书于他而言,不是谋生手段,而是意趣,故而他应教尽教、随兴所至,也不会因为谢知秋是女孩,就对她有所敷衍。
谢知秋勤奋好学,先生提出来的地方,她自会努力思考,力求精进。
两者相辅相成,兼之在书院的其他方便,谢知秋自觉在书院两个月,学到的比过往两年还多。
不过,甄先生有时看了她的文章,也会抚着她的头,温和问道:“小知秋,你觉得文人作文章,是为了什么呢?”
谢知秋不解其意。
甄先生微笑,道:“赏风吟月的辞藻固然美好,可于士人而言,将自己的才学为国家所用,方为经世致用之大任。
“当下科举考试看重诗词写作之比分,不少学子为迎合举业,确有大将精力放在钻研华篇美句之上而忽视真正有用之经论之嫌,但于国家而言,一个能理解国事、思维理智变通的官员,远比满口华而不实诗文的所谓著名诗人有用。
“我看得出来,知秋儿,你年龄虽小,但胸中自有沟壑,为何小小年纪便压抑自己,装作浅薄之状呢?
“若是一味地为了迎合他人而压抑自己的内心,再罕见的天赋,也终会失了灵性。”
谢知秋一愣,便明白甄先生是看出她一直在模仿那些所谓的“甲等文章”,而没有将自己真正的想法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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