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料温闲居然比他更大为震撼:“我、我怎么知道是真的?!”
半晌,他不可思议地拿起卷子,难以置信道:“这、这是我写的?”
卷面上的字迹端正流畅,和他平日里的字很像,但微妙得比他正常写的更好看一些。
这文章一气呵成,中间全无修改考虑的痕迹,竟像是一提笔便写到尾,十分顺畅。
温闲第一反应,是他睡前好像只写了题目,并未写出过这么一篇东西。
但他转念又想,深更半夜,这屋里除了他,还会有谁?世上难道有什么神仙这么好心,平白无故喜欢帮人写作业吗?
思来想去,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人能写出这篇作业了。更何况,上面的确是他的字。
想来是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出于被先生抽手心的恐惧,激发出了隐藏在身体里的潜能,能力爆发写出了这篇文章,而且他写完就立刻睡着了,所以才没有这段记忆。
这样一想就合理了,写出文章的,果然还是他自己!
思及此,温闲连忙抖了抖卷子,细细去看文章写得怎么样、交上去会不会被先生骂。
谁知这一看之下,他更震惊了!
只见这文章语句通顺,立意高深,还能引经据典,有些地方措辞行句之高深风雅,连他这个作者本人都看不懂。
温闲仔细将文章读了三遍,然后完全被自己潜能中的文采折服了。
虽然很多地方他没读懂,但看上去挺完整的,用词还很漂亮,应该是好文章!
温闲不免惊叹——
原来他的身体里竟有这等才华?
绝对是天才啊!
看看这引用的典故,他清醒以后完全没印象,就像第一次听说一样,但睡着以后,居然不仅能想起来,还能写进文章里论证自己的观点!
早知道打瞌睡能有这种效果,他还每天熬什么夜,就该早点犯困进入这种神乎其神的状态啊!
等等,那他要是下次考试的时候努力睡着,醒来岂不是能得头名?
温闲越想越美,喜滋滋地将作业收起来,只等天亮去书院交给老师。
“今日截止的文章,人人都交上来了吗?”
温闲所在书院的先生,年约三十五六,正是壮志在胸的盛年。
他前些年已经中举,虽未有官职,但已然一脚跨入了体面的阶层。如今,为了今后参加春闱方便,也为多得几分收入增加家用,他栖身在这梁城的鹭林书院中,一边继续苦读备考,一边也教一教书院里的学童。
他其实颇喜欢小孩,但他深信知识改变命运,故对这群尚不懂事的男孩铁面严厉,鲜少娇惯。
他长衫直立,慢悠悠地在斋中转了两圈,故意皮笑肉不笑地催促这帮小孩:“这篇题为‘今世之仁道’的文章,我可是两旬之前就布置下去了,时间非常充裕,这么长时间,连山猿努努力都能写出来了,应该不会有人到今天都没写好吧?”
言罢,他的眼神貌似不经意地落在温闲身上,然后对他微微一笑。
温闲被先生这视线看得毛骨悚然,正在褡裢里掏作业的手都抖了一下。
他忙将写得满满当当的卷子放在桌上,以证明自己的清白。
先生笑容更浓,道:“应该不会有人是昨天晚上才匆匆赶出来的吧?如果写得不用心,我可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啊。”
温闲:“……”
温闲昨夜毕竟睡得晚,好不容易拿得出作业,正想放松一下打个哈欠,被先生这一句话一说,瞬间不敢打了,像鹌鹑一样缩着。
话说先生为什么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他啊?太恐怖了吧?!
先生恐吓完平时不老实的学生,心情很好。
这时,也有小学童帮他将功课卷子都收上来了,他熟练地点了一下数量,放在讲案上掂了掂,又自言自语说道:“‘今世之仁道’这个题目,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主要是考察你们读书这些年,对儒家所宣扬之仁道,究竟有多少理解。
“这些我今晚散学后会批改,但愿没有人糊弄了事。你们可都要记得,学习乃是为自己而学,莫要辜负父母为你们交的束脩啊。”
温闲:“……”
月升当空。
那书院的先生稍感困倦,揉了揉眉心,放下手里的书,转而拿起学生的作业,开始批阅。
他三年后打算参加春闱,故眼下还是以自己专心读书为首要之任。
他之所以会在书院里教学生,一来是谋个方便读书的差事,二来也是想教书育人,将自身所学传授给年幼的学子,有时看看小孩子们不受拘束的奇思妙想,他也会暗自觉得有趣,甚至灵光一现,产生些有趣的感悟来。
他这回布置的文章,以“仁”为主题,可谓是个再正统不过的作业。
方朝独尊儒术,这以仁之道为题的文章,只要是个以科举入仕为目标的读书人,在求学之路上,起码也要写上三四十篇。不少学子格外发奋刻苦,每日对着书苦读,简直要将这个“仁”字看出洞来。
先生对这些刚开始学《论语》《春秋》的小学童如何看待儒学的“仁”颇有兴趣,津津有味地批着文章,随之给出从乙等到丙等不一的成绩。
“这回有没有人能拿到甲等呢……”
先生饶有兴致地嘀咕。
他一边想,一边将卷子翻到下一张,瞥到卷面上“温闲”的名字,轻笑一声,自言自语道:“这回字倒写得认真。”
言罢,先生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谁知这一读,却让他的瞳孔猛得一缩,胃里涌上一股突如其来的不适之感,下一瞬,他竟已惊怒地拍案而起——
“这是什么玩意儿?!”
灯火猛晃,长夜孤寂。
先生这一下桌板拍得极重,不止发出“咚”的一声巨响,还将他的掌心也狠狠震到发麻。
先生“嘶”地收了手,看到掌心通红,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了。
只是,这篇文章给他带来的情绪波动如惊涛骇浪,他内心的震惊还远不止于此。
他不禁反复确认这卷子上“温闲”的名字,生怕自己搞错。
他现在教的都是学童,毕竟年纪都小,对书卷之理解,大多浅显,故他们上交的文章,在成人看来好的不多,还常有牵强附会、东拉西扯之作,颇为好笑。
然而这一篇文章,却与先生过往看过的所有学生文章都远远不同,若非是他亲手收上来的卷子,他绝不会信这是学童之作。
若论文采,这篇文章绝不能说写得不好,可是其内容……
这、这……
大愕之后,先生在屋里来回转了两圈,半晌,他居然又坐回桌前,带着翻滚未平的心境,不自觉地从头读起来——
只见卷面之上,这学童字迹干净连贯,文章大意如下——
【古之圣贤有言:“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圣贤之本意,乃欲为君子者,应心怀仁心,慈悲爱人,以礼待人。】
【此君子,仁乃真心为之,非外力所驱也。】
【然而,今之世道变矣。】
【南有一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以求孔孟之道。】
【苦读数十载,满腹仁义圣人之言也。】
【秋闱过后,其人痛哭不止。】
【其所哭者,非为所学仁道不精也,而为落榜矣。】
【其之所以学孔孟之术,非为提炼自身、惠及世人,而为求功名也。】
【北有一国君,立国欲有所为,然恐为臣子百姓反对。】
【国君微露其意,便有体察圣心者上前,主动为国君排忧解难。】
【此徒寻遍古籍,东拼西凑,寻到差强可用之言,便呈之于圣上,言道:“圣上所欲,自古有之,乃圣贤所言也。”】
【若无可用之言,便寻到古言,赋之以新解,再谓之老夫子所言也。】
【此后圣颜大悦,改其说为正统,赏赐以千万记也。】
【此所谓圣贤所言,非圣贤真口言也,乃统治之器物耳。】
【今之世人之所以苦学仁道,非因真心想为君子,是因科举必考也。】
【今人之行仁,非真心所欲,而为利欲所熏也。】
【今之王侯推广仁道、以儒学为正统,非因真心想令世人为正人君子,实为儒学所论之言可为之所用,有利其统治,可令君永为君、臣永为臣。】
【故一日为君,千秋万代即正统也】。
【是以,依学生之见,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纸卷上的文字如有生命一般,随着摇曳的烛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今世之仁道,已非圣人所言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实则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谋利之通天道而已。】
这样的言论,可谓离经叛道、惊世骇俗。
如果这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作业,而是在公开的考试中,真被这学生当作答案交上去,那恐怕这就不是考试成绩如何的问题了,若是运气不好,甚至可能会被以涉嫌谋逆之罪抓起来。
可是……
这、这真是十岁小孩会写出来的东西?
先生彻底凝住,反复将这篇文章读了几遍,竟仍不知该如何反应。
他怀疑会不会是代笔,可又转念一想,谁给小孩代笔会写出这么危险的东西来?
他不由去看文章的署名。
他将目光长久凝在“温闲”这两个字上,还是难掩内心之惊骇。
说实话,先不论其内容,这篇文章风格之老辣精练,其实远超温闲平常之水平,也远超过班里其他学童。
只是,温闲平时就不太交作业,见到先生就跑,先生只当他是调皮捣蛋、不知读书重要性的小皮孩,直到此刻,先生才意识到,他可能其实不太了解这个男孩。
……原来温闲内心深处,有这么叛逆的思想吗?
难不成他平时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其实一直是在用这样的表象,来逃避内心太过早慧的痛苦?
如此一想,先生愈发为难起来。
他觉得自己作为先生,该对这孩子说些什么,或许可以以评语的形式来说,这非但是教育,搞不好将来还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踌躇许久,他竟不知该从何劝起。
坦白来说,温闲这文章中所写的,难道不是实情吗?
这世上的读书人整天摇头晃脑地背诵孔孟之言,有多少是真心对这些晦涩枯燥的思想感兴趣,有多少不过是为了寻条路做官?
这世上的官员,一个个都是读着圣贤长大、写着圣贤之言考上进士的,可到任上以后,有多少人真心为百姓为江山考虑,有多少人不过是算计着那庸俗不堪的黄白之物?
每年的考生,钻研的究竟是圣贤之道的真谛,还是科举会出什么考题?
包括他自己……
先生在室中徘徊数圈。
他走回桌前,想姑且先评个成绩。
可是他笔划一横,想打个乙等或者丙等,然而笔落下,又想改成甲等,然而刚改了两笔,他又想涂掉,改成丁等。
他从来没有批到过这种作业。
学童多是十岁上下的少年,想法都是很简单的,往往写一篇小论,就跟要他们命一样,一个个不是掉书袋子、写些迎合先生的粗浅之言,就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反复写十遍,能把结构写完整就算好的了。
这还是第一次,他看到一篇真正有自己思考的东西。
况且,温闲平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全然想不到他会有这等深沉的想法,尤其他对世事有如此体察,着实令人惊异,可谓以微见大、一叶知秋。
温闲这回愿一改平时的腔调,将自己的想法真实地写出来给他这个先生看,未尝不是对他这个先生的极大信任。如此一来,他为人老师,又怎能轻易践踏学生的信任呢?
百般纠结。
几乎到了后半夜,先生才终于下定决心,在这份作业上,用朱笔批下成绩……
“姐姐,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
这日,妹妹自己一个人无聊,便跑来找谢知秋。恰逢谢知秋课间小歇,她就高高兴兴地留下来,在姐姐身边折纸玩。
不过,她很快注意到,谢知秋今天有些不同寻常。
以往,姐姐休息的时候多半在看书或者练字,可是今天,她眼见着谢知秋手持一本书,却半天没有翻上一页,即使听到了她的声音,也像是没回过神来。
知满伸出小手,拽了拽姐姐的袖管。
“姐姐?”
谢知秋一顿,思绪重回人间。
她看向妹妹,说:“抱歉。”
知满疑惑地眨巴双眼:“姐姐今天在想什么?”
“我……”
这时,远处有隐约的喧嚷声,谢知秋后背一直,移目往窗外看去,似乎希望看到什么。
知满一愣,也跟着往窗外看。
说起来,姐姐今天不止心不在焉,好像也时常看向窗外似的。
这个时辰,正是温闲平常放学归来的时间。
不久,就有在外面玩的小丫鬟开门进来说:“温少爷今日,好像格外高兴呢!”
谢知秋立即开口问:“出什么事了?”
大小姐素日里不爱说话,今日居然会主动问起温少爷的情况,实在有些令人意外。
哪怕她脸上仍是淡淡的,也算破天荒头一遭了。
小丫鬟们吃惊地互相看看,便是一直闭目凝神的林先生,也微微抬目瞧了她一眼。
一个丫鬟回答道:“小姐,是这样的!温少爷前些日子交上去的功课,今天好像拿到了比平时好很多的评价,所以温少爷高兴得紧,正在院里打赏小厮丫鬟!”
说着,小丫鬟们满脸跃跃欲试,显然是想得到小姐的批准去凑热闹。
而谢小姐在听到“拿到比平时好很多的评价”这一句时,沉夜般的黑眸微微一亮。
她问:“什么评价?”
“什么?”
“他的功课……拿到什么评价?”
矮桌底下,谢小姐有些紧张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小丫鬟们则是惊讶冷淡的小姐竟会关心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为首的小丫鬟还是老实地回答道:“乙等!温少爷上回的功课,拿到了乙等呢!”
谢小姐眸中的光亮,蓦地黯淡下来。
她低声自言自语:“只有乙等啊……”
丫鬟莫名:“乙等还不好吗?听说温少爷的那个先生,给甲等给得可严了,一般总共也不超过三个人,乙等最多也就十人。
“温少爷以前可从没拿过丁等以上的成绩,这回一下子升到乙等,他都高兴坏了呢!”
“……”
谢小姐未言。
她恢复了平日的沉寂安静,双目中的星光亦随之消散。
她摇了摇头,淡淡道:“……没事。”
……是她期待过高了吗。
谢知秋不由想。
她眉头蹙起,双手放在膝上,将裙摆拽得起皱。
……原来父亲说的是真的。
她或许在同龄女子中是佼佼者,但若是真与一众男子相争,便只能说是上佳之资。
那片她难以参与的天空如此高远,其中可称龙凤之人如此之多,绝非她一介小小女子轻易可以逾越。
她自以为聪慧,自以为受过教育,自以为那篇文章写得不错,自以为可以驳斥父亲。
可实际上,她真的借着表哥的身份将自己写的东西交上去,妄图以公平的资质与男子相较,也不过是获得乙等罢了。
是她太自负了。
谢知秋低下头,嘴唇抿起,不自觉地将唇瓣抿得发白。
她觉得……
好不甘心。
这时,当谢知秋一声不吭地将自己的视线藏在阴影之中时,一旁的林先生却将目光静静地放在她身上。
林先生一双眸子细长肃然,她注视着谢知秋深深低着头的模样,若有所思。
傍晚时分。
谢知秋手捧一盘荷花酥,敲开表哥温闲的门。
温闲今日兴奋得很,根本没心思读书,正活蹦乱跳地在屋里拿着把扇子像剑一般比划。他一会儿自诩文武双全,一会儿假装话本中的正义侠客,高声念着“我当年作业可是能拿乙等”之类的戏词,跳得满头大汗。
他一开门,见是这个平常向来少有交集的文静表妹,不由意外:“知秋表妹,你怎么来了?”
“娘说厨房做的荷花酥好吃,我拿一盘来给你。”
谢知秋一本正经地将荷花酥放到书桌上,目光顺势一扫,便看到那篇被评了乙等的文章。
谢知秋抬手一指,问:“闲哥哥,这个有评语吗?”
温闲摸不着头脑:“有啊。”
谢知秋问:“能给我看看吗?”
“好啊!”
温闲一听这个就来劲了,他一回来就拿着这个乙等卷子满屋子显摆了一遍,正愁没有别人让他炫耀,哪怕是这个没表情的大表妹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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