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忽有人推门进来,那人见屋内除了谢知秋居然还有别人,大吃一惊道:“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萧寻初立即缩了手,回头见来人是李雯,忙行礼道:“李师母,抱歉,我……”
李雯认出萧寻初。
她知道外院那帮小子总对住在内院的谢知秋好奇,总有人想方设法要溜进来,立即将萧寻初当作屡教不改的小混球之一,怒喝道:“你怎么溜进来的?未经允许擅入内院,绝非君子之行!还不快出去!”
萧寻初其实并非刻意闯入,更像误入,但他居然没有辩解,反而面红耳赤,乖乖就往外走。
只是他走到一半,才想起他知道谢小姐是谁,可谢小姐大概不知道他,忙又回头,说:“谢师妹,我叫萧寻……”
李雯随手操起架子上一卷竹简,作势就要赶他:“还不走!”
萧寻初自知理亏,忙不迭跑了,只是跑到长廊末尾,他才莫名有些遗憾——还是没有留下名字。
他认识谢小姐,谢小姐不认识他。
这样好像不公平。
另一边,李雯将小学童赶走以后,双手往腰间一插,嫌弃道:“真是。”
谢知秋则望着棋盘上那盘大局已定的棋。
她记忆力很好,记事以后,只要听过一次,就不太容易忘记。
那少年没把名字说全,可光听一半,她已经意识到对方是谁了。
来白原书院之前,父亲曾对她提过两个人,一个是与谢家世代交好的秦家人,另一个是……
原来,他就是那个前武将之子萧寻初。
谢知秋又看了眼棋盘。
好像……
这人也没有父亲说得那么粗野。
谢知秋在心里给那少年定了个印象,可并未十分上心。她很快又拿起书卷,沉浸到文字中去了。
次日,书斋中。
又是一个勤学日,旁人都在摇头晃脑地苦读,萧寻初支着书混在其中,却打了个哈欠,撑着头望向窗外。
窗外,一只蜜蜂收起翅膀落在桃花的花蕊上,令桃花枝轻轻颤动。
不知为何,昨日从内院回来后,他眼前总是浮现谢小姐看书的样子。
她看书时很安静,亦很和谐。
她身上有一种书卷气,可又不像许多埋头苦读的老学究,一辈子死气沉沉的。
谢小姐很有灵性。
像她那样的人,为什么平时只能待在内院呢?
若是她可以走出来,可以与更多人交流,可以将她的才华展示在外面……
也不只是这个小小书院,父亲说过,梁城也不过是一方小天地,千里之外,还有漫漫大漠、滚滚江海。
那些遥远的地方,浩瀚烟云,百里黄沙,稀奇的东西,看也看不完。
萧寻初正发着呆,忽然,只见一卷书重重砸在他桌上——
“萧寻初!不跟着背书,你又在干什么!”
这堂课的讲习先生又是朱先生,他大约是忍了萧寻初许久,忍无可忍,才出言训他。
只听对方怒喝道:“萧寻初,你究竟有没有将我们这些先生放在眼里!”
萧寻初如梦初醒。
朱先生向来看他不太顺眼。
此刻见对方怒气冲冲地来找他兴师问罪,萧寻初一愣,倒是回了神。
但他似乎并未因为对方的愤怒而心生畏惧,反而梦游般慢吞吞地道:“我在想《三字经》。”
“三字经?你照理都应该学到《诗经》《礼义》了,你跟我说你在想三字经?!”
朱先生怒极。
周围的学童则是觉得这场面有趣,纷纷窃笑。
萧寻初则不在意,道:“三字经有言——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警。”
先生敲着手里的书,不耐道:“这说的是汉末的蔡文姬和晋朝的谢道韫,皆是难得的才女。我看你是要好好想想这句,人家女孩子都知道读书,你一个男孩子整天不务正事,将来真要连女孩子都不如了!”
先生话音刚落,室内又是一阵哄笑。
萧寻初却像是专门等着他这句话一般,困惑道:“先生此言何意?为何说‘连’女孩子都不如?”
“……啊?”
萧寻初又自言自语道:“我在奇怪,这个‘彼女子,且聪敏’的句子,聪颖前面,为什么要用一个‘且’字?”
他脑海中又浮现出谢小姐捧卷而读的模样。
莫名地,他觉得那样的谢小姐身上有种别样的气质。
谢小姐无疑很聪明,这种聪慧如此鹤立鸡群,以至于只要见她一面就能轻易地感受到。
而他……似乎觉得这种聪慧很好,很吸引人。
以至于对这世界都生出疑窦来,感到奇怪。
萧寻初说:“天下之人的天赋本就参差不齐、各有所长,有人过目不忘,有人力大无穷,有人心灵手巧,有人伶牙俐齿。
“有人聪明,有人笨拙,再正常不过。
“男女中各有聪明人,就像同品种的树也是有高有低的一般,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什么要写上这个‘且’字,说得好像男子天生就该比女子聪明,男子中有聪明人就是理所当然的,女子若是有人聪明,就是稀奇事一样?”
萧寻初是真心感到疑惑,可是先生丝毫没有将他的疑问放在心上,反而嗤笑道:“既然你觉得自己不如女子聪明,那你就不如女子好了,但你看其他人同不同意?”
书斋内又响起笑声,谁都没有将这些话当真。
好在萧寻初原本就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像样的解释,他见其他人不以为意,也就不说了,只撑着头看向别处。
朱先生“嗤”了一声,摇头晃脑道:“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朱先生拿着书又继续念起经来。
偏在这时,萧寻初猛然感到背后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身上,似与其他人不同。
萧寻初一个激灵,回过头去,却发现是先前那个阴沉的学谕。
那学谕本来在教室后面整理书册,在他与先生争论的时候,学谕不知何时看了过来,似乎在端量他。
他与学谕对视,那学谕倒也没有回避,反倒直直正视他。
半晌,那学谕仿佛看够了,慢慢移开视线,低头继续收拾东西。
萧寻初有些搞不懂对方的意思,眨眨眼,也转了回去,聊无趣味地翻手里的书。
傍晚,萧寻初照例上完课,回到书院宿舍中,就拿起他的木工工具,打算再随便做点什么。
以往,他总是能很快进入状态,忘却世间烦忧。
可这回不知怎么的,他才动了几刀,就不自觉地停下来。
这几日,萧寻初仍总想到与谢小姐的那局棋。
人大抵对没能得到理想结果的事情,就会一直惦记。
而与谢小姐下棋,是他最近遇到的最有趣的事。
他想,那局棋,就当真没有破解之法吗?
若是他换一种走法,谢小姐会是什么反应?
如果他能下得更好一些,甚至想到她没料到的棋路,谢小姐见了会惊讶吗?
他总觉得不甘心,还想再与她较量一局、谈一谈、切磋一次。
现在对他来说,这桩事的吸引力似乎胜过了世间其他,令他难以集中精神。
谢小姐这个人,还有她的内心世界,于他而言,像一座缥缈在梦中的蓬莱岛,令人好奇,可又难以企及。
萧寻初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脑中复盘下了几局棋,然后又情不自禁开始走神——
如果她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子,他必定会希望成为对方的朋友。
他可以直接上门拜访,问对方能不能与自己结友。
可谢小姐却是女孩。
她既难以离开四四方方的围墙,外人也难以进去探望。
想到这里,萧寻初内心忽然又生出一种不平来。
这一堵厚墙之隔,令他很不痛快。
将男孩都隔在外面,将女孩都关在里面,搞得好像男女之间一见面就立即会搞出情情爱爱的事似的。
难道两个人只因为性别不同,彼此之间就非得有风花雪月?
他们就不能只是单纯地下下棋、聊聊膳堂今日烧什么菜之类的国家大事吗?
为什么世人对待女孩子,就像对待尚未卖出手的胭脂,将她们小心翼翼地封在木盒中,打着所谓要嫁人的旗号,从一开始就将她们视作是某人的所有物,不让她们与外人接触,仿佛一旦启封过,就会掉了价。
萧寻初一向不算是个听话的人,一旦产生疑惑,就会不再循规蹈矩。
但是,他同样清楚,如果再擅闯一次内院,他可能只是挨一顿罚,而对谢小姐,影响可能更大,也更难以承受。
萧寻初想到这里,不禁却步。
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两全其美的方法,既不要影响到谢小姐,也可以尝试与她交流……
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手边放着的、他一贯喜欢的木材和小刀,他一愣,福至心灵,忽然有了计较。
这日,谢小姐正在原先的棋室中读书,忽然,只听“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外面。
她下意识地往院中看去,本以为是只鸟之类的,谁知,竟有一根细细长长、怪模怪样的竹签似的东西落在地上。
谢知秋眨眼,拿着书起身走出去,将那东西拾起来。
是一根竹蜻蜓。
这是小孩子常见的玩具,拿在手中一搓,就能飞起来。
谢知秋喜静,这种东西玩得少,但并非没见过。
只是,她拿着竹蜻蜓左看右看,却没见到其他人。
这好像是墙外面飞来的,甚至是从更远的地方,说起来……普通的竹蜻蜓可以飞这么远吗?
正当谢小姐疑惑的时候,她又看到那竹蜻蜓上绑着一小节折起来的纸片,似乎是有意扎在上面的。
谢小姐一顿,将纸片解开,展开——
大约是因为纸片实在太小,内容有限,上面一个字都没有,只画了一张小棋盘。
棋盘上的残局,正是那日她与那个名为萧寻初的少年对阵之局。
这一回,黑棋已经落子了,正等着白棋的下一手。
谢小姐一顿。
不必多言,是谁放了这个竹蜻蜓,答案已经十分明了。
但她环顾四周,却没见附近有人。
谢小姐捏着纸棋盘,稍作琢磨。
对方将棋局停在死局前几手的位置,俨然是不甘心,还想再与她复盘一次。
谢小姐不认为对方能下得过自己,不过,对方这求战的方式稀奇,而她这会儿正好不忙,再下一局棋,也只是举手之劳。
到书院以后,她整日读书,与其他学子交流甚少,能以这种形式交锋,倒也不失为打发时间的趣事。
谢知秋下定决心,便回屋执笔,在棋盘上画下白子。
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将竹蜻蜓还给对方。
既然对方选择以这种方式送信给她,总该有点线索。
谢知秋将竹蜻蜓拿起来,细细端详,却没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她想了想,又重新拿起那张纸。
这实在是张很薄的纸,大抵是要让竹蜻蜓飞这么远,只要载的东西稍微重一些,就飞不动了。如此一来,就连多一点点墨迹也会显得累赘。
在这种情况,如果想在上面留下字,那么……
谢知秋举起纸片,对准窗外阳光。
在棋盘一个个方格子的空间中,很细很细地,能隐约看到几个小字,像是用小刀隔了数重纸刻上去的,才能在让如此薄的纸不破的情况下,仍在上面留下痕迹。
只见那格子中书道——
【放飞东墙外】
当那只竹蜻蜓从东墙内飞出来的时候,萧寻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说实话,他原本只能说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放飞这支自制竹蜻蜓的。
尽管他已经花费了许多时间来研究飞行路线与飞行高度,以纠正竹蜻蜓的落点,但他仍然不能说有十足的把握,这支竹蜻蜓一定能飞到谢小姐的棋室那里。
退一万步说,即使竹蜻蜓真的飞到了,他也不能确定谢小姐一定在棋室里,或者捡到竹蜻蜓的一定是谢小姐。
即使真的极为好运,这所有的条件全部得到满足,他还是无法肯定……谢小姐一定会愿意回复他。
这是一件希望十分渺茫的事,他几乎没抱什么期待。
可是……这一刻,他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萧寻初呆了一刻,连忙举起早已准备好的网兜,将尚未降落的竹蜻蜓摘下来,然后将纸片从上面解下。
这样小的一张纸,当作棋盘已是勉强,实在做不了什么传话的作用。所以,萧寻初没有在上面找到什么留言,只看到白子选好了落点,在等他进行下一步。
尽管只是很小的一个变化,可这一刻,一种陌生的惊喜伴随着血液涌进他的头脑,顷刻过遍全身,这令他不得不连忙将纸片收起来,生怕自己太过用力会将这过于单薄的棋盘扯破。
……好奇怪的感觉。
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直觉——
谢小姐在某些方面,或许想的与他一样,她看似沉默,其实并非墨守成规的人。
光是这一点点变化,就让他感到了两人之间的共同点,细微地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谢小姐兴许还在对面,只是两人被墙阻隔,他瞧不见她。
萧寻初对着墙面张了张嘴,可半天不知从何开口。
良久,他试探地道:“……谢谢。”
墙内是一片静默。
他听说过谢小姐淡漠少言,所以也没有期待回音。
可是,一段寂静后,他听到谢小姐有些困惑的声音:“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再陪我下棋。”
萧寻初说。
“我明明已经输了,却还来找你纠缠。”
里面仍是无声。
正当萧寻初以为谢小姐恐怕不会再开口的时候,里面之人又道:“不会。”
她的语气平静淡然,仿佛与他这样下棋,是一桩穿衣吃饭一般随意的事。
谢小姐说:“我每天看书也有点无聊,偶尔切磋棋术……挺有趣的。”
萧寻初因为她这一句“有趣”,松了口气,放下大半的心。
他知道谢小姐多半该离开了,突然,他鼓起勇气道:“我明日卯时三刻过来放竹蜻蜓,还是会放到棋室那里。到时候,你多注意一下,可以吗?”
在萧寻初看来,他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之间安静的空档,格外漫长。
接着,谢小姐回答他:“可以。那么每日酉时三刻,我来这里送还。”
说完,墙内脚步声渐行渐远,是谢小姐离去了。
这日,在膳堂,萧寻初一个人就着酱油便吃光了三碗饭,看呆旁边一众小同窗。
他将碗筷一丢,道:“我先回去了!”
其他人动作一致目瞪口呆地举着筷子,见萧寻初真要跑了才回过神来,忙阻拦道:“萧兄,你不吃点菜?今天有烧鸡呢!”
萧寻初回头笑道:“不吃了,烧鸡有什么好吃的,走了!”
萧寻初相貌生得不差,但平日里懒洋洋的,不是打哈欠就是发呆睡觉,少有人见他这么精神的样子,倒让其他人呆了呆。
萧寻初说完头也不回就走,徒留三个同窗对着烧鸡面面相觑。
一个同窗大为费解道:“他疯了?!连烧鸡都不吃?!烧鸡不好吃难道酱油好吃?!他忘了膳堂多久才给我们做一次烧鸡吗?!”
另一个同窗连忙伸长筷子去夹烧鸡:“太好了,他不吃我们吃!快快快,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把烧鸡都吃光!”
最后一个同窗赶快手忙脚乱地从饿虎扑食的同伴手中抢烧鸡,可是他一边抢,一边又忍不住去望萧寻初离开的方向。
他若有所思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萧兄,今晚心情好像特别好?怪了,他以前不只对木头感兴趣,这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不成?”
这个时候,萧寻初根本无心顾及膳房最近上的是什么菜,他满心只想着快点钻研谢小姐的棋局,还有将竹蜻蜓修改得更稳定。
这两件都是他喜欢的事,令他欲罢不能。
他离开膳堂就一头扎进屋里,将木质棋盘摆开,在上面一子一子推敲。
他每每兴奋地放下一子,过了一会儿又摇摇头,将棋子收回来,重新再考量。
如此这般,这日,他直到深夜,方才在棋盘上落下最佳的位置。
萧寻初选完落子位,仍兴奋不已,在屋里徘徊了两圈,又坐下来,重新选了木条和小刀,对着图纸修改一番,又忙碌起来。
萧寻初的手指十分灵巧,做出来的材料既规整又干净,
他忙着修改竹蜻蜓,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它改得更好些,飞行能更稳定,不知不觉,便入了神。
萧寻初的眼神凝肃,此刻只怕有人唤他名字,他也听不见了,若进入万里无人之境界。
待全部完成,已是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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