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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注定要位极人臣的女人(辰冰)


次日天蒙蒙亮,他轻手轻脚地离开屋子,避开守夜的师长与起得早的学官们。
待来到内院墙外,他感知了一下风向,然后双手将竹蜻蜓一搓——
竹蜻蜓轻盈地高飞起来。
它乘着清风,如同一只被寄予了自由之期的蝴蝶,越过重重阻碍,飞入那幽闭的高墙之内。
日子一天天过去。
这一局棋,萧寻初终究还是没有赢,但他做出了有史以来最稳定完美的竹蜻蜓,方便两人通信。
在棋局上,他并未气馁,反而再接再厉,不断向谢小姐发起挑战。
谢小姐亦丝毫不畏,从容迎战,游刃有余。
不过有时候,在萧寻初看不见的内院墙内,她也会一个人摆弄那越来越进步的竹蜻蜓。
谢知秋面上看不出表情,可内心却在意外墙外那人的手艺精进之快。
如此每天各一手,一来一往。
到秋来黄叶堆满远山之际,两人已经下完许多局棋。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开始不局限于下棋。
萧寻初一直在锲而不舍地对竹蜻蜓进行改良,好让它承载更重的纸张。直至如今,两人除了下棋以外,也能进行十个字以内的笔谈。
【秋高气爽,昨日踏青归。】
【读书。】
【秋月甚好,与友赏月。】
【读书。】
【秋假将至,归家可有安排?】
【读书,下棋,陪妹。】
谢小姐回信的字总是很少,而且大抵是女子少有机会出门,信的内容大多单调。
不过,从谢小姐愿意回答他的问题这件事上,萧寻初判断谢小姐大概并不讨厌与他通信。
有时候,萧寻初也会好奇谢小姐的生活——
【令妹性情何如?】
【尚小,甚缠人,颇乖巧。】
从谢小姐的回信之中,萧寻初莫名读出一丝宠爱之情。
出乎意料的是,谢小姐偶尔居然也会主动问他问题——
【可有同怀?】
【有一兄,长三岁。】
【性何如?】
【文武双全,人皆赞之。】
【少听提及。】
【其随父远行,久不见矣。】
这一回谢小姐的回信,比以往要长几分——
【甚羡,女子限足,不可远行。】
萧寻初见信一愣。
这是第一次,谢小姐在书信中提及自己身为女子的限制,亦是第一次,她说自己羡慕什么事。
萧寻初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谢小姐的时候,也曾遗憾过以她的处境,难以踏足别处。不知这算不算默契,原来谢小姐自己,也有与他一样的想法。
然此刻,萧寻初从她这十个字中,觉察出淡淡的落寞。
这一次的回信,萧寻初考虑了很久,才写道——
【父言,西有大漠,孤烟日圆。】
谢小姐回到——
【书中读过,未曾见,不可见。】
【如何可令汝见之?】
【不知,或此生不可。】
【既在书院读书,或有机会。】
【不可。】
【何以言之?】
【年十二,将催归,不可久留。】
看到这封回信时,萧寻初怔住。
是了,尽管谢小姐拜了甄奕为师,可以破格在书院中长住学习,但她终究是谢家的闺女,待到一定年龄,便该回家议亲了。
尽管谢小姐这封信没几个字,可他仍能猜到这一行文字背后的种种。
谢小姐之所以能来到书院,除了她是甄奕的弟子之外,多半还有她年纪尚小的缘故。
等她再长大一些,外表越来越接近于真正的女子,作为一个未婚少女,哪怕是只生活在内院,恐怕也不适合继续待在书院这种大把年轻男子的地方了。
不要说谢小姐这样的外来者,即使是书院中先生和学官的亲生女儿,在姑娘长到一定年龄后,大多也会考虑暂另寻住处,搬出此地。
谢家终究是书香门第,家规森严,为了谢小姐的声誉,必会令她归家备嫁。
谢小姐今年已经十一,若信上所说的十二岁是她的归限,那么距离她离开,只剩下一年。
萧寻初生出一种难言之感。
说实话,他一直知道谢小姐是女子,但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件事在她身上的影响。
他总以为这种隔墙通信的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两人长大。
没想到,原来分别会来得比想象更早。
萧寻初抿住嘴唇,不知所措。
另一头。
一日,李雯师父与谢知秋对弈。
棋局过半,谢知秋落下一子,李雯眼前一亮:“哎呀,竟还有这一手!”
她话语中满是赞赏之色,抵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才予以回击。
同时,她不忘称赞谢知秋道:“小知秋,你的棋路好像越来越丰富了!女子学棋的少,这些年来,你的对手几乎只有我与奕哥两个,我还担心你会应付不了复杂的变化呢。”
谢知秋恭顺地垂着头,并未言语。
她手握棋子,脑中则想起,她的对手并非只有两位师父。
“那个人”下棋时有点粗心大意,总犯顾此失彼的错误,可他的头脑却出乎意料灵活多变。
普通人通常会有自己惯用的招数,可那个人却不会拘泥于某一路数,反而始终在变化,甚至突破常规。
有时候,连谢知秋都会被他的下法吓一跳。
虽说目前通常是她棋高一招,可这种不断推陈出新的下法,对她来说,是新鲜的。
说起来,不久书院就该放长假了,待明年归来,对方的棋力会不会有进步、能不能想到新的棋路呢?
想到这里,谢知秋微微一笑,手中黑子落盘,走了一步超出常理的险棋。
她看到李师父被她这一步惊到的表情,淡然道:“还望师父赐教。”
这一年冬假,萧寻初在家过得食不知味。
以前他从未料到,原来自己也会有迫不及待地想回到书院待着的一天。
于是,冬假一过,他立即返回白原书院。
谢小姐也才刚回内院,今日无法像那样按固定时间给她送信,但光是她身处此处,已让萧寻初感到安心许多。
于是,他决定今日早日回屋,重做一个竹蜻蜓,然后准备明日送给谢小姐的信。
谁料,他在膳堂吃完米饭,刚欲回屋时,就听到身后传来这样的对话——
“谢小姐好像回书院来了,今晚负责守夜的学正正好闹肚子,内院进出多半没有平时严。不如咱们趁机溜进去看看,见识见识甄奕破格收的女弟子到底长什么样如何!”
“行啊!去瞧瞧她好看不好看。”
“要是长得丑,日后就给她起个绰号。”
“罗兄,你耳朵灵,你先在外面望风,等我们看完了,就换你进去!”
“凭什么你们先进——”
萧寻初头皮一麻,定住脚步。
他回过头,只见正在说话的三人,是与他同批入学的学童,皆是十二三岁的样子。
他们平日不在一道上课,因此萧寻初与这三人不是很熟,但在同一个书院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也知道名字、偶尔会打招呼。
这年纪的男孩子上房揭瓦的多了去了,这三人未必真有什么巨大的恶意,可是这些话落到萧寻初耳中,却当即生出极大的不适来。
他压着那隐约的一点火气,上前制止道:“你们这样不合适吧,她身为女子,能来书院已是破例。你们这般随意地闯入内院,万一惹出事情来,让她父母担心她在这里的状况,强行接她回家去怎么办?”
那三个男孩抬头一见是萧寻初,知道他平时也不是个循规蹈矩的,家里又有权势,便欲与他勾肩搭背——
“有那么严重吗?我们偷偷看一眼,然后再偷偷出来便是了,谁都不会发现的。”
言罢,他又对萧寻初挤眉弄眼:“萧兄,你不好奇吗?要不要一起去?”
“不去。”
萧寻初撇开对方想搭他肩的手,问:“就算谁都不会发现,谢小姐自己的意愿呢?她根本不认识你们,你们凭什么擅自闯进去?”
男孩的手被萧寻初挡开十分尴尬,也有些恼了,道:“你做什么?你自己不去看就不去看,还管我们?她自己跑到都是男人的地方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去看?难道看两眼,她还能少块肉吗?”
萧寻初反唇相讥:“人家女孩子只是想读书罢了,她长成什么样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凭什么你们想知道就一定要让你们看见?还要任由你们对她的相貌品头论足?”
“你——”
那学童下意识地做出样子威吓对方,可上前一步才发现,萧寻初长得比他高。
尽管萧寻初的父亲如今已经没有兵权,还把儿子送进书院跟书生似的念四书五经,可萧斩石还从戎的时候,是出了名的个高力大。
方朝开国以来,萧家世代都是武将,萧寻初是武将的儿子,哪怕没习武白白净净的,仍自小在同龄人中就显得十分修长。
那学童怂了,不敢直接攻击萧寻初,可也咽不下这口气。
他后退一步,故意大声道:“算了,不去就不去!你这么维护对方又怎么样,对方八成也不晓得你是谁!再说了,传闻里那谢小姐从小不哭不笑不说话,小时候还差点被误以为是哑巴,这种人能是什么美女?搞不好王八眼蒜头鼻,难看得要命。你费这么大劲,也不过是在维护一个丑八——”
这人话音未落,只感到自己的领子被用力一扯——
伴随着膳堂里骤然响起的惊叫声,他只感到一道拳风狠狠朝他脸上涌来——
这天傍晚,谢小姐才刚回到书院,堪堪整理好行礼,尚未用膳,便听到外面一阵喧闹。
那喧嚷之大,连她隔着重重园墙都能听见,其中还隐约可闻先生的怒喝声。
谢知秋奇怪地往外面望去。
须臾,她的小丫鬟端着饭回来,谢知秋便问:“外面出什么事了?”
“小姐!你不知道!”
小丫鬟明显是在外面看了热闹才回来的,见谢知秋问起,当即想告诉她。
她道:“膳堂那里,有几个学童打起来了!”
谢知秋一愣:“为什么打起来?”
“不知道。”
小丫鬟摇摇头。
“先生赶过去以后,那几个人都咬死了不肯说。但能确定的是,先动手的是那个萧家的次子萧寻初。”
谢知秋动作微微一顿。
小丫鬟未觉察小姐的异状,反倒感慨地道:“想不到这种文人的地方,还会有人主动打架。看来老爷说得果然没错,武将家的孩子确实比较粗鄙。”

黄昏时分,明暗交界,橙透的晚霞将天云渐染成昏绯色。
尽管她今日并未收到可以放飞的竹蜻蜓,但在两人平常约定的时间,谢知秋还是抱着试试的心态,走到东墙边。
鸦雀无声,只余风过树隙之沙沙响。
谢知秋想了想,拾起一根落下的树枝,敲了敲厚实的墙面。
“你在?”
出乎意料地,墙对面响起少年惊讶的声音。
谢小姐一顿,须臾,“嗯”了一声。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本人是怎么想的,但在她看来,对方于她而言,或许并不只是一个棋伴那么简单。
他们通信近一年,平时下棋、较劲、聊各自的兴趣和生活环境。
谢小姐本人个性比较孤僻,过去,除了妹妹和母亲,几乎没有人主动亲近她,也没有亲属以外的人与她关系亲密。
而萧寻初不太介意她沉默寡言,两人之间居然意外的谈得来。
逐渐地,谢知秋自己也感到和他聊天很舒服自在,仿佛可以畅所欲言一般。
这种关系,她在书中读到过,一般称作“朋友”。
在此之前,她从未有过朋友,即使来到书院后亦是如此,萧寻初或许是第一个。
她不太清楚萧寻初那边是怎么看待她的,但在她眼中,便是如此。
既然如此,萧寻初与人发生争执、与人打架,她自然会在意、会担心他的情况。
所以,即使今日其实无约,她也因担忧他的情况,到可能见到他的地方来看看。
谢知秋问:“听说,你在外面与人发生了冲突,出什么事了?”
“你听说了?”
外面的少年有些意外。
在墙的另一面,萧寻初擦了擦嘴角的脏迹,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事,普通的口角而已,我本来就经常和其他人合不来。”
谢知秋还欲再问。
但在她开口之前,少年兴致勃勃地道:“对了,你来得正好,我带了东西给你!”
“……?”
对方话音刚落,忽然,只见一支稍小的竹蜻蜓一纵飞上天空,越过高高的东墙,降落在谢知秋面前。
谢知秋忙将它接住,只见这竹蜻蜓似做得匆忙,有些粗糙。不过,在它纤细的竹身上,用细绳小心地绑了一朵小小的干花。
那花极小,只有孩童的指甲盖大,一簇簇挨着,一根茎上长了两三朵。同时,它的颜色竟是花卉罕见的浅青色,中间色深,周围色浅,通透如晶石。
“此物名为琉璃草。”
墙外,萧寻初如此说道。
“过去我父亲披甲时,驻守边疆,生活在一个叫作雍州的地方。”
“那里海拔极高,风光人情都与梁城不同。”
“父亲授诏回来之前,感念生活在梁城这等天下脚下之地,许是不如边关自在,所以特意从山上采摘此草,做成压花带回来做纪念。”
说到这里,萧寻初的声音低了几分。
他道:“先前你在信中说,想看看塞外的风光。我……没有办法带你去。但是,若将此草赠你,或许也能算窥得一二。”
他顿了顿。
“父亲说,在雍州,当地人认为此花象征友谊与勇气。”
“他们会将它送给身处逆境之中、即将离别的好友。这意味着,勇往直前,但莫忘知己……吾友。”
是日,谢小姐静坐在庭院凉亭中。
她既没有看书,亦没在下棋,反而手中拿着一支淡青色的压花,入神地看着。
随谢小姐一同来书院的小丫鬟纷纷议论道——
“小姐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呢。”
“眼神很温柔,没有平时那么不好亲近。”
“是因为那支压花很漂亮吧?难不成是李先生给的吗?”
谢知秋并未注意到小丫鬟们的议论,她只是专注地瞧着手中琉璃草的压花,将其置于指尖旋转。
溢满胸口的情感有些陌生,可是似乎……并不坏。
谢知秋垂眸,她自己都未觉察到,她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微弯,连素来清冷的眼梢都带上三分温暖的笑意。
她整个人气质和煦起来,颇有清雪消融、春满梢头之意。
——同一时刻。
长廊的另一端,正有人携书童趋步而来。
“少爷,今日那位谢小姐可算回书院来了。”
“老爷忽然让我们借照顾世交之女的名头,去接近甄大人。可惜这谢小姐性子实在独得很,来书院这么长时间,居然从未主动求助过我们。”
“幸好今日书院里闹得很,总算有了机会。一会儿拜访,我们就说担心谢小姐因为外面的喧闹受了惊吓,特意过来看看情况。秦谢两家本是世交,理应互相照拂。”
“若是能凭此给甄先生留下更深的印象,可就太好了。”
“说来真是奇怪,若说门第,我们秦家才是正经的书香名门。谢家说是早年显赫过,可这些年来代代衰落,怎比得上我秦家步步上升?少爷您又自幼勤奋聪颖,自从到白原书院,已经特意在甄先生面前晃了这么久,文章还常得甄先生的夸赞……甄先生若想收亲传弟子,怎么不先考虑您,反而收了那么个谢家的小姑娘?”
那书童说到后面,语气颇有些义愤填膺。
被他称作少爷的小公子,身着青衣,作学童打扮,只是春寒未过,他在外面披了件毛绒大氅,衬得颇为厚重。
小公子面容凝肃,他并未接书童的气话,反道:“如今多说这些无益,先生想必有自己考量,还是完成父亲的叮嘱要紧。”
书童又有些奇道:“说起来,那谢小姐到白原书院,也有两年多了。我们秦家虽然说起来与谢家是世交,可谢家如今大不如前,关系实则也没有那么亲密。
“至少两年来,老爷从未主动叮嘱少爷去与那谢小姐打好关系过,这一回,怎么忽然起这样的念头了?”
小公子一本正经道:“以前并无太大必要。但三个月前新上任的御史中丞,是甄先生昔日好友,两人关系极好,可谓知音。
“御史中丞一职,说来是父亲的顶头上司。若是我能获得甄先生的好评价,父亲或许也能以此为契机,改善与御史中丞大人的关系。”
书童恍然大悟:“难怪!老爷真是深谋远虑!我差点以为……”
“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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