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秋道。
“今晚没有一只鸟能飞出月县,不管带没有带信。”
焦子豪面色苍白:“你——”
但转瞬,他又意识到眼下等援兵已经无用,死不承认才是正理,忙改口道:“这不过是我与友人来往的书信而已,你们截下来又有什么用?再说,那些衙差的话怎么能信,他们只不过是为了给自己脱罪,满口乱咬罢了!”
谢知秋不理会他狡辩,只道:“能不能信,自有本官定夺。带走!”
焦子豪这辈子都是拿捏别人,哪里想得到自己会有被人拽到牢里过夜的一天?他脸色大变,口不择言地大喊道:“我家在上面可是有人的!你信不信你胆敢动我们,以后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你!”
谢知秋当然猜得到焦家上面还有人,而且她还猜得到,焦家之所以这么火急火燎地想杀她,多半是想借她的死向上面的人邀功。
谢知秋目前明确得罪过的人,应该只有一个齐相。不过,谢知秋不认为这么偏远的焦家可以攀得上齐相,他们想要讨好的,多半是夹在中间的某个齐相派的人。
现在,前后都是老虎,他们已经摆明了想要她性命,梁子都已经结下,又不是她将焦家放了就能一笔勾销、相安无事的。
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这个知县如果还老老实实的,那才是任人宰割。
必须要先下手为强。
谢知秋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被五花大绑的焦家少爷。
焦子豪还从未被人以这种眼神看过,蓦地身上一寒。
他突然明白过来,今时已不同往日,他过往的所有经验,在这个“萧知县”这里,恐怕都没有用。
谢知秋正要再搬出那一套“现在整个衙门归我掌控,你猜我直接将你的事压着瞒个两年,或者推到山贼身上,你上面的人会知道吗”,但还未开口,忽然,一个义军的人走过来。
他凑到谢知秋耳边,耳语道:“大人,有个焦子豪的小妾,说她手上有不少焦家的证据,无论如何都想见您。”
谢知秋心中一动,说:“我去看看。”
说完,她撂下被扣住焦家一干人等不管,随那报信的义军士兵离开。
穿过两条小径,来到女眷居住的内院,谢知秋看到每个院子门口都有义军把手,而焦子豪的小妾们吓得缩成一团,都不敢出来。
唯有一个女子,安静地跪在地上。
她衣着艳丽、发式花梢,瞧着像是个花枝招展的人,可此刻不吵不闹,表现出远胜于旁人的沉静温顺,倒让人有点意外。
谢知秋问她:“你便是说手上有焦家证据的姑娘?”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她细白的脖颈如天鹅仰颈,随后,她露出额间荷花花钿,还有一张如花似玉的娇媚容颜。
其实谢知秋先前就有预感,因为普通人不会知道太多焦家的事,不过直到此时,方才完全确定。
果然,这位焦家侍妾,正是白日坐在轿子里、差侍女塞给五谷纸条的女子。
“是。”
那女子回应谢知秋的话。
她一边说,一边伏身拜下,默默对谢知秋行了个大礼。
然后,她道:“妾身是焦子豪的侍妾媚儿,在焦家生活已有五年。今日,我想状告我夫焦子豪,还有公公焦天龙,勾结上官,杀害上百童男童女,事情暴露之后,还密谋杀害前任月县知县胡未明,藏尸灭迹,伪造文书之罪!”
第七十八章
待将焦家所有涉事者关押进大牢、焦家贴上封条、勒令闲杂人等近日不得擅自进出, 再听媚儿讲完她的经历和想法,已然是后半夜。
钟大梁几乎全程陪谢知秋熬完,待将媚儿安顿好,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 钟大梁感慨地道:“这个媚儿姑娘倒是个奇女子,勇气远胜过常人。这焦家在月县势力这么大, 一般人就算知道不公, 也不敢去收集证据, 更不要说,她本人还是焦家的小妾,本就仰赖焦家生活, 分外凶险不说, 她想要告焦天龙和焦子豪,无疑是自断生路。
“说实话,我们虽然抓了焦家父子, 但在普通人眼中,凭焦家的能力,未必不会拍拍屁股就放出来。即使如此, 她仍然舍身取义,若是这一回不成,她难免要遭到报复。
“这般胆量, 远胜苟且偷生的宵小之辈,已担得起‘豪杰’二字。”
谢知秋赞同地点头。
不过, 她说:“还不止如此。”
“大人有什么见地?”
谢知秋道:“方朝《刑统》规定, 妻告夫, 虽属实,仍须徒刑二年。
“先前你去关押焦子豪时, 我问她是否听说过这条法律。她说她知道。
“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状告夫君,无论胜败,她非但要失去求生之所,还要坐牢两年。由于她是妾,量刑上恐怕会比正妻更重。
“但她说她已做好准备,不会因此生畏。”
钟大梁原是武夫,后来又当了义军,看上去对刑事律法不甚了解,显然是从谢知秋口中,才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条文,不免大吃一惊:“还有这种法律?”
谢知秋颔首。
她说:“方朝刑律重等级秩序,君臣、父子、夫妻,一重重皆有顺序。如果下一级的利益与上一级冲突,都会优先保障上层阶级的利益。既然妻为夫纲,那么妻子告夫,自然是以下犯上,即便有理,也是不敬之罪。
“类似的,还有‘诬告加三等,越诉笞五十’,这虽不是写进法典中的条例,但在许多衙门前的碑匾上都有,于百姓而言,就是铁律。
“百姓如果越过自己本来的地方官员,直接向更上级的官员上诉,无论状告是为何事,都要用竹板或者荆条打五十下,对身体弱的人而言,已是重罚。
“像这样的规定,绝不是为了百姓公理,而是为了保全地方官的颜面权势,亦是为了稳定。”
这后者,钟大梁大概是见过,立即理解了概念。
他自己是个男子,不会关注只有女子要受的刑法,但是本身是个百姓,这等事关百姓的问题,当然注意过。
钟大梁想了想,问:“……大人可当真要在衙门审这案子?若真照媚儿所说去审,的确能为胡知县昭雪,但恐怕要得罪上官。另外,我观这媚儿的证据,大抵不是特别牢靠。再说,若真让她状告,她自己也要坐牢。
“而以我们现在的力量,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个焦家,绰绰有余了。”
谢知秋沉默下来。
半晌,她道:“我再想想。”
谢知秋回到衙门内院,见到有两三个义军士兵守在门口,巴望地朝里面看。
他们见到谢知秋回来,忽然有点窘迫,这里毕竟是人家女眷的住处。
其中一个士兵连忙解释道:“大人,您回来了!我们是守在月县外面负责射鸟的人,但是用的弓出了点问题,其他人说知县夫人能修好,而且能修得比我们自己军里的木匠还快,所以我们特意过来请夫人帮忙的。”
那士兵双手举高,怕谢知秋心里不舒服,忙说:“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在外面守着,没有进去,夫人身边的丫鬟能够作证。”
谢知秋没多大反应,只道:“没事,我知道。”
到了高皇帝远的地方,有一点很不错,那就是谢知秋和萧寻初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再扮演对方,而展现自己真实的样子。
萧寻初从他们与义军碰面起,就开始给反占月县的事帮忙了。
无论是打造运送义军箱子里的反向锁扣,还是制作义军的武器,基本都经了萧寻初的手。他甚至还额外做了几把突火.枪,以备不时之需。钟大梁拿到这枪就啧啧称奇,直说少夫人的手艺精湛、构思奇巧,不愧是方朝有名的才女,果然与众不同。
不过五谷看到倒是大吃一惊。
他是一直以来真正跟在萧寻初身边的人,要瞒过他的眼睛,比普通人困难很多。
谢知秋还记得五谷当时的表情——
他迟疑不定地在谢知秋和萧寻初之间来回看了很久,最后道:“没想到少夫人也懂这个,难怪少爷对少夫人死心塌地,这可真是珠联璧合了。”
谢知秋估计五谷是猜到了他们两人其实成婚前就有联系,没有想到两人会交换,但将“谢知秋”当作一个同样学习墨家术、但不曾出现在临月山的人。
如此一来,萧寻初当年在草庐挂的《秋夜思》,还有他曾对“谢知秋”表现出过的微妙在意,也都有了解释。
如今,萧寻初以知县夫人的身份帮助义军,他有这样的技术在身,就不可能闲下来。
义军发现他的武器做得远比普通人好,都想来找他帮忙,只是顾忌这个“知县夫人”的身份,在谢知秋面前,都会撇清关系,怕他们夫妻因此生隙。
其实谢知秋并不在意,且不说他们是假夫妻,就算他们是真的,她也不希望萧寻初因为用了她的身体,就被限制发挥自己才能的机会。
谢知秋只问:“他这么晚还没休息吗?”
士兵回答:“没有,今晚衙门里乱得厉害,夫人大概也受惊吓了。她整晚都在帮大家修坏掉的工具武器之类的,我们抱着试试的心态,就也来看看。夫人说弓箭容易,就帮我们先弄了。”
说完,士兵又不无羡慕地道:“萧大人,您可真是好福气,取了个这么夫人。又漂亮又聪明,为人和善,还什么都会做。听说还是个读过书的有名才女……真是不一样啊。”
说着,几个士兵看谢知秋的眼神,都明显带上艳羡之色。
谢知秋未答,只是颔首,然后回到屋里。
屋内仍然亮着灯。
萧寻初将一把弓夹在双膝之间,目光如炬,正专注地调整弓的握革,地上杂乱无章地散着谢知秋不太认得出的各种小工具。
雀儿或许本来是想陪着萧寻初熬夜的,但显然已经撑不住了,已经坐在角落里,脑袋磕在墙角,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
萧寻初十分入神,似乎连谢知秋进出都没有注意到。
他熟练地将原本的握革褪下,将新的软革剪裁、上胶,慢慢缠绕上去。
谢知秋不太懂他是怎么弄的,但义军用的弓本已久经风霜,可是经过萧寻初的手,居然如同重生一般,倒像是新弓了。
直到几把弓都完工,他才看到屋内多出来的人。
他见到谢知秋,略有一分惊讶,旋即道:“你等我一下。”
说着,他将那几把拿出去给士兵,远远地,谢知秋看到那些士兵对他连连道谢。
须臾,萧寻初折返回来。
这会儿的功夫,谢知秋也将雀儿叫醒,让她回去睡了,这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萧寻初合上门扉,然后上上下下端详了谢知秋一番,见她没有受伤,方才松了口气。
接着,他转而问谢知秋:“我给你的东西,还好用吗?”
谢知秋回答:“没有用上。不过……如果用上的话,应该会是好用的。”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物,还给萧寻初。
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约莫手掌大小,藏在袖间很隐蔽,但其实里面藏有上百根针,针头淬了毒。
谢知秋的计划,不可能不让萧寻初知道。早在她制定的时候,她就与萧寻初商量过数次。
萧寻初看得出整个布局的凶险之处,他赞同谢知秋的想法,只是从那以后,谢知秋就时常觉得他好似有点忧心忡忡。
于是,在进月县前夜,萧寻初忽然在房间里给了她此物。
那时,他告诉她,这个盒子里有机关,只要按动侧面的机关就可以发出毒针,总共可以发射二十次,如果实在遇到危险,就用这个防身。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谢知秋今夜的底气之一。
交还针盒时,她犹豫了一下,说:“谢谢。”
萧寻初接过盒子,稍作检查,又还给她,道:“你今晚没用上,是好事。不过,你还是带在身上吧,光是一个月县就如此凶险,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身上有点防身的武器,我会比较安心。
“我特意做得比较轻巧,这样就算以后恢复原本的身份,你仍然能用得上。”
“……嗯。”
谢知秋闻言,就又将盒子收下。
只是,她看着针盒,略有凝思。
须臾,她犹豫地看了眼萧寻初的表情,道:“你是不是其实看出来……”
萧寻初疑惑:“什么?”
谢知秋不知为何,心情有点奇怪。
她一向擅长看穿别人,但这一次,她有一种被其他人看穿了的感觉。
而且,这个人,还怕她觉得有负担,特意没有作出任何表现。
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让人感到不适,相反,她隐约能觉察到这是一份温柔,让她有种自己被迁就照顾了的感觉。
她不讨厌,只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还不习惯。
半晌,谢知秋道:“……多谢。”
她又道了一次谢。
萧寻初没回头,他大概是觉得谢知秋回到屋里,两人都该熄灯睡了,因此背对着她收拾地上的工具,从谢知秋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宽松白衣的青年男子,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
萧寻初道:“没事,我们是朋友。”
说到这里,他又轻笑一声,说:“……我们之间有交易,互有所求,又交换了身份,应该也可以说是同伙?本来,保护你就是保护我自己,没什么可道谢的。”
“……”
谢知秋知道自己说得不是这个,萧寻初大概也知道,但他解释得很好。
谢知秋想了想,道:“那睡吧。”
“嗯。”
不久,萧寻初收拾好东西,又铺好自己的地铺。
蜡烛被轻轻吹熄。
二人各自翻身,便睡了过去。
只是过了片刻,萧寻初又睁开双眼,微微抬起身体,看看床铺上的谢知秋。
这一晚甚是折腾,远方天色已微微泛白,饶是熄了灯,屋内仍有微光。
借着这点光线,他看到谢知秋睡在床上,神情有点疲倦,但眉头舒展了一些,呼吸平稳而踏实。
不像前几个夜晚,她几乎全部都是蜷缩在床上,像受寒的小动物一般极力缩成一团,紧紧抿着嘴唇。
见谢知秋此刻的睡颜,萧寻初稍稍松了口气。
谢知秋想得没错,萧寻初的确看出来一件其他人没有看出来的事。
谢知秋其实……是会害怕的。
无论是月县的情况,还是今夜必须要承担的风险,对普通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恐怖之事。
谢知秋是个十分聪慧的人,且喜怒不形于色。
她如同寒剑一般冷静果决,如同尺规一般缜密准确,她总能在困境想到最好的办法、找到最好的答案,为此,她能够临危不惧,不惜舍身亲自深入险境,整个人如同没有感情的霜雪。
可是,萧寻初很清楚,她仍然是个人,而不是没有感情的怪物。
没有一个人,在踏错一步就会死的凶险面前,不会感到恐惧。
谢知秋亦是如此,她只是习惯了不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不曾在外人面前有所泄露。
既然她不愿意让人发现,那么萧寻初愿意装作没有发现,也愿意为她遮掩。
只是,以两人现在的情况,萧寻初没有办法像张聪、钟大梁那样,拿着刀去为她冲锋陷阵。但是,一点也好,他希望自己的能力能够成为她的力量,为她驱散些许不安。
哪怕最终只是做了无用功,仍然是一种慰藉。
此刻,他见谢知秋看上去放松了不少,亦松了口气。
萧寻初笑笑,又躺回枕头上,闭目睡去。
经过兵荒马乱的一整夜, 谢知秋难得地睡过了巳时。
不过,次日,待萧寻初醒来时, 就看到谢知秋已经坐在桌边, 一本正经地在写什么东西。
萧寻初倦意未散,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然后, 他问谢知秋:“你又在研究焦家的事了?”
谢知秋颔首。
她正在整理媚儿昨夜所说之言。
媚儿是焦子豪的宠妾, 平时听话懂事、百依百顺, 又表现出一副爱打扮、爱争风吃醋的妩媚模样,瞧着对正经事不太上心,也从不显得太聪明, 时间长了, 焦子豪就对她毫无戒心,以至于媚儿已经探听到了不少焦家的内幕,焦子豪还对她丝毫没有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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