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弟在旁边看得着急,不知道该帮谁,手足无措地劝架:“叶师兄,宋师兄,你们别打了。宋师兄卖都卖了,再吵也于事无补,不如往好处想,至少现在咱们有钱了,下个月可以不用愁饭钱了。”
“小安,你闭嘴!”
大师兄瞠目欲裂,死死瞪着宋问之。
“问之!这些年来,你钻研学问的时间比我们谁都长,不会不知道辛国意味着什么!”
“辛国与我方国接壤,三十年前昌平川一战,方国大败,辛国占走我国北境十二州之地,要求方国年年岁贡,以数十万金计数!”
“然而饶是如此,辛国仍对我国疆域虎视眈眈,多年来仍以其强悍之骑兵骚扰我国边境,可谓居心叵测!”
“师父领着我们改进多年的突火.枪,已经比现在军中常用的版本稳定了许多,火力也更强,是有实战价值的!”
“你将这种东西的图纸卖给辛国商人,若是辛国人照着你的图纸做出我们改进的突火.枪来怎么办!那些炮火,最后肯定会落在我们自己的将士身上!”
“萧师弟人都还在这里,他家里世代从戎,你卖图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的家人!有没有想过其他边关的将士!”
“方国兵力松散,军事力量远不如辛国。若是再让辛国改进武器,到时我们的国民,我们的土地!会民不聊生、生灵涂炭!百姓生死离散、家破人亡!”
“这些事情,难道你一点都不想想看吗!”
宋问之先前一直只是承受着叶师兄的质问,沉默地不出声,但这时,他却忽然来了情绪。
宋问之转过头,看向叶青,哀道:“师兄!我想过的啊,师兄!你说的这些,我全都想过!”
叶青被宋问之的目光直视,惊于他眼底浓烈的哀伤,一愣,竟松开了拽着对方领口的手。
宋问之生得文质彬彬,在师兄弟四人中,除了萧寻初,便数他长相最好、最为斯文。
然而此刻,他却使出了浑身力气,竭力道:“师兄,你仔细想想,方国的军队这么弱,是我们的错吗!
“我们费尽心力改造好了突火.枪,是我们不想让自己国家的军队使用吗!
“有多少次,师父低声下气地到处求人,希望能让有势力的人看看我们的东西,结果呢!最后受了多少白眼,多少侮辱和嘲讽?!有没有哪个官员正眼看过我们哪怕一次?!”
叶青忽然哑口无言。
宋问之的语调冰冷了三分,他看向萧寻初,道:“正好萧师弟也回来了,便让他来说。自方国立国以来,对武将有多忌惮,想来没有人比萧师弟更清楚。”
萧寻初:“……”
萧寻初一时难以开口。
坦诚而言,宋师兄说得没错。
方国的开国皇帝乃武将出身,背叛旧主而称帝,因此方国的代代皇帝,都对武将十分忌惮。
只要武将的势力稍大、战功稍多,立刻就会引来朝廷的猜忌和打压,不仅如此,连兵权都被不断切割分裂,使将领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根本无法灵活作战。
他的父亲就是典型,作为开国元勋的后代,在边关稍有声望后,立即就被一纸诏书叫回梁城,然后被迫交出兵权。现在,他父亲表面上高官厚禄,实际空有节度使之职,半点没有实权,更不要想再拿到兵权回去作战了。
这一切,都是怕怕有人效仿祖皇帝,再度改朝换代。
然而,这种时候,他却不能说这些实话来附和宋师兄,这无异于是给他们的争吵火上浇油。
不过,不必他多说,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
宋师兄冷笑一声,道:“那些在金銮殿里的人,不是不知道怎么让军队变强,而是根本不想让军队变强!
“他们害怕,害怕强大的武器非但没有为他们所用,反而成为百姓和军队手里对抗他们的工具!
“所以,他们宁愿让活生生的将士在边关战死!活生生的百姓被折磨侮辱!也不愿意改善军备,不愿意让将领有正常的指挥权!
“待在这里,我们像这样等,就算等到死,也不可能有人重用我们的才学,重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他们自己在宫里吃得满嘴流油,却让平民百姓用血肉之躯去抵挡无情的冷剑刀枪!”
大师兄的脸色苍白,说话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有底气。
他说:“可是,就算这样,也不能……”
“师兄。”
宋问之唤他。
“我和你不同,你还是一个人,但我已经成家,我的孩子都快四岁了。你知道上一次回家,我女儿对我说了什么吗?”
叶青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出话。
宋问之自顾自讲了下去:“那天萧师弟的小厮送了我半袋米,我拿回家给妻子孩子煮了粥喝。
“我女儿问我:‘爹爹,米汤里有这么多米真好喝,下次煮米汤,还能放那么多米吗?’”
说到这里,哪怕宋师兄一直使劲让自己绷着脸,仍不禁红了眼眶,他别过脸去,用袖子掩着表情,干硬地擦了擦眼角。
另外师兄弟三人俱是无言。
半晌,宋师兄捻了下通红的鼻子,回过头来,语气已十分冷静。
他道:“师兄,我们需要钱。照顾家里人需要钱,吃饭需要钱,这里的每一斤火药、每一块铜铁都要钱。
“可是在这个地方,没有人要我们做的东西。
“当初师父给我们留了些东西,都是他数十年来省吃俭用、早出晚归,在书院里当收入微薄的学谕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师父也不富裕,你觉得靠师父留下来的东西过活,我们还能过多久?”
叶青看着宋问之的脸,实在无法像以往那样,说出只要大家都去山下找点临时活、然后省一点再省一点之类的话。
叶青说:“再下山试试看,或许会有哪位官员比较有良心……”
宋问之道:“上一个愿意任用工匠的高官,还是上百年前的神机宰相谢定安。你看现在哪儿有这样见识和胆识的官员?
“还是说你在指望老天忽然大发慈悲,在下次春闱时突然天降一个才智气魄堪比谢定安的奇才,短时间内升至高位,然后来任用我们这些方圆百里都有名的怪人?”
叶青:“……”
邱小安问:“要不然我们自己去考吧?万一考上了呢?”
“可以一试,不过大家都知道我们平时时间都花在什么地方。”
宋问之一指他们满屋子的工匠器物,道:“我们是都识字,但我们平时学的东西,哪一样科考会考?科举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桥,无数学者头悬梁锥刺股专门研究儒学三四十年都考不中,你我可有这个本事?可有这个精力?”
邱小安也萎靡下来。
宋问之又看向叶青,道:“大师兄,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我想让我的家人每天都能吃上三菜一汤,我想让我的孩子每年能穿合身暖和的衣裳,我想让他们住在正常的屋子里!不要让人瞧不起!”
他又擦起眼角来。
“大师兄,你放心,那图纸我只卖了我自己负责的部分,你们和师父的我都没给。做不做得出来,看辛国人的本事。”
“但是若没有你们,没有师父的教导,我绝无可能有现在的本事。所以卖来的一百两白银,我打算分成四份,我们每个人分一分。”
“方国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但是那个辛国的商人跟我说,如果在辛国,像我这样知识和手艺的匠人,每年至少可以赚到上千白银。”
“我……还要再想一想。但是,今后,我绝无可能再留在这山上了。”
“师兄,两位师弟,我们就此别过吧。”
萧寻初试图挽留他,道:“宋师兄,如果是钱的问题,我……”
宋问之拍拍他的肩膀,说:“忘忧,你和家里断绝关系这么久了,其实身上也没什么钱吧?就算你去求你父母又如何呢,难道从今往后,我们这么多人,就央着你和你父母来养我们全家吗?
“更何况,你父亲本就受朝廷忌惮,若是知道他资助一群人研究火器,会不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知道的人自然知道我们穷得连造一把突火.枪都够呛,根本没有办法量产,但若是被有心人听说,会不会说这是军械?”
“师弟,你这人表面上玩世不恭的,其实心里门清。师兄问你,你当年那么坚决与家中断绝关系,闹得满城风雨皆知,当真只是因为家里人觉得你玩物丧志吗?”
萧寻初:“……”
宋问之摇了摇头,道:“我这么大个人了,想靠自己的手艺为生,不想再依赖他人下去。”
说完,宋师兄叹了口气,当天就收拾东西下了山。
临行前,师兄弟几个都几乎没说话,山上静得可怕。
反而是宋师兄又道:“我劝各位也想一想,我们这些年来这么努力,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指了指山下:“是保护血浓于水的家人,让他们免于磨难痛苦?”
他又指指皇宫的方向:“还是保护那个谁都没见过的皇帝老子,让他可以继续安稳地住在皇宫里吃香喝辣,拿百姓的税负修葺高阁楼台、养后宫佳丽三千?”
三人鸦雀无声。
宋师兄对他们作了个揖,下山去了,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宋师兄走后,临月山上的气氛明显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师兄话少了,邱师弟亦萎靡不振。
在这种情形下,萧寻初也不知该对他们说什么好。
过了一个月,邱师弟也说,他想下山了。
邱师弟年龄最小,跟随师父学习的时间最短,想法本就不是十分坚定。
他想要下山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无从劝起。
那就是他们真的没有钱了,不能再入不敷出,必须下山另寻差事谋生,至于将来还回不回来,那没个准。
邱师弟家里本就是铁匠,只要继续回家打铁就好,这些年他也不算没学到本事,技术是对口的。
邱师弟将从宋师兄那里拿的钱当作盘缠,下山时看起来很轻松,没多久就走远了。
山上只剩下叶师兄和萧寻初两人。
又过了一个月。
有一天,叶师兄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将草庐内所有东西都理得整整齐齐的,然后来找萧寻初说话。
相比半年前师父还在时,叶师兄瘦了很多,眼底光辉亦不复从前。
“师弟。”
他有些迟疑地说。
“我可能……也要下山去了。”
“大师兄——?”
萧寻初吃惊不已。
大师兄是最早跟着师父的人,早在他们还只将师父当作一个阴沉的学谕时,他就跟着师父学习制造机械和机关,学各种道理了。
这些年来,大师兄从未表现出过任何对墨家学派的犹豫质疑,还经常在其他人迷茫时鼓励大家,说贫穷的生活也有贫穷的好处,这符合墨者“节用”的思想。
他既温和又有耐心,像一个风向标似的站在前面,引领他们这些后入门的师弟。
萧寻初不得不问:“师兄……你怎么会……?”
叶师兄扶住自己的额头,难以直视萧寻初的眼神,他情绪复杂地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宋师弟的那番话,对我……也是有影响的吧。”
他顿了顿,说:“其实这些年来,我父母屡次给我寄信来,劝我回家,我都没有回去。但现在……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一点时间,来理理自己的思路。另外,我祖父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又染了重病,许不久于人世……我想我可能也是时候,回家尽孝了。”
萧寻初张了张嘴,但最后也没将话说出口。
叶师兄道:“萧师弟,对不起啊,最后居然留你一个人在山上。”
叶师兄离开那天,是个雾霭沉沉的阴天,就像师父喝醉酒的那个日子一样。
叶师兄当初没有要宋师兄给的钱,他走的时候,身上带的东西很少,包袱空荡荡的。
叶师兄在这里耗了十年,将自己的全部心血耗在这里,走的时候,他拥有的所有财物,却只有一卷草席,一袋山上采的野果,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萧寻初的旧物。
临行前,他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愧疚地道:“萧师弟,这身衣服,等我回到家乡以后,再想办法寄给你。
“以前住在山上不讲究,就把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没想到要走了,连件得体的衣裳都找不到。”
萧寻初忙道:“不必了。师兄,你知道我不缺衣服。”
叶师兄腼腆地笑笑说:“也对,你父亲对你其实还是不错的,说不管你,可认真想来,也没真短了你什么。五谷每回从萧府回来,总各种由头带着东西,一会儿是地上捡的,一会儿是别人不要的,一会儿是他家老娘非要塞给他。”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又黯淡下来。
“现在再说这些,许是像风凉话,但萧师弟,其实我真心羡慕你,有个面冷心热又有背景的父亲,虽说已经被夺了权,但你总有一条后路在下面兜着。”
“像我们这样普通的人,便没有太多时间再蹉跎下去了。宋师弟是如此,邱师弟是如此,连我……也是如此。
“所谓的理想,或许终究只是一场梦吧。”
“师兄……”
萧寻初不知该说什么。
他问:“师兄果真……不会再回来了吗?”
叶青回答:“我不知道。也许还会,也许……不会。”
他反问萧寻初:“倒是你,我们都走了,你还要一个人留在山上,不回家去吗?你父亲希望你和你兄长都改武从文,不要再管军队的问题。你只要肯回去读书,你父母定会高兴的。”
萧寻初想了想,道:“不了。”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还能守着师父留下的东西了,他还想再坚持一下。
他们着手在做几件火器,很多都有改进空间。
而且,他也相信师父说的,这些东西是有用的。
他是武将的孩子,比其他人更清楚强大的武器在战场上的价值。
叶青叹了口气,却有些欣慰道:“也好,那至少还有你可以继续陪着师父。”
随后,萧寻初送叶师兄下山。
叶师兄走得很慢,几步石阶的路要走好久,就像已经忘了该如何下山一般。
待走到半途,叶师兄又回过头来,在长阶半道对他挥了挥手。
“师弟。”
“我走了,但我希望你我并非永别。”
他对萧寻初笑笑,开玩笑似的道:“说起来,宋师弟还有一句话也说得很对,世道变得这么快,万一真有一天,又天降了一个神机宰相谢定安呢?”
“忘忧,要是那一天真的来了,真的出现了一个愿意重用我等学说技术的高位之人,你写信给我,我定会跋山涉水,回来找你。”
“然后,我们再继续一起做这一场千年大梦。”
当萧寻初被谢家马车带往白原书院的时候, 临月山上,也有一人缓缓苏醒。
那人睁开眼,一入目便是毫无遮掩的、从树叶缝隙洒下来的点点碎光。
“他”似是不太适应这样直接的光线, 下意识地抬手遮挡视线。
那人撑起身体, 扶着额头适应环境。
“少爷!”
萧寻初的随从五谷从坡上匆匆赶来。
而当他赶到现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少爷身披白衫, 已经自己起了身。
他屈膝半蹲, 乌发覆面, 面染赤血。
这时,只见他抬手撩起落在眼前的长发……
然后——
露出一双寒冰般的眸子来。
五谷心头一惊,双脚突然被钉在原地, 寸步不敢上前。
五谷是个矜矜业业、踏踏实实、对离家出走的少爷仍旧不离不弃的模范小厮。
今日他本是上山来给少爷送日常用品的, 谁知上山没多久,才转个头的功夫,他就听到背后一声闷响, 身后的少爷不知怎么回事,居然突然从山坡上摔下去了!
却说一般人失足从高处跌落,好歹会下意识地发出惊呼, 可今日这一点也很诡异,少爷摔下去时闷声不响,既无呼救, 也无惊声,像整个人失去意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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