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
小厮反应寡淡。
“但我还以为,少爷见到诗作者本人,会更激动一些。”
“……不必。”
萧寻初不与小厮对上视线。
她有她的人生,他也有他自己的。
谢知秋名扬天下,他私底下为她高兴,这是她应得的,至少世人都晓得了有她这么个人,没有将她完全埋没。
但是……他对自己现在在梁城是什么名声有数。
像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再与她有牵扯为好。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
后面的记忆就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片段,接不起来。
萧寻初仍感到头痛欲裂,“嘶”了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
雀儿担心至极,又上去想要扶她:“小姐,你要不要紧?刚才到底怎么回事,那地震那么剧烈,可车夫居然说感觉不到,吓死我了!您要是实在不舒服,要不我们改道回府吧?”
萧寻初闻言一顿:“地震?”
雀儿连连点头:“对啊!摇得可厉害了!小姐您当时正好握着脖子上那块姻缘石,那可是老夫人专门给您的,也不知道刚才那一晃,石头有没有碰坏。”
萧寻初一听,连忙去摸自己脖子,果然发现上面挂着什么东西。
他迅速一捞,将那块石头拿了出来,然后,眸色一变。
他隐约记得,自己晕过去以前,也感觉到了震动,同时手里也拿了一块与此一模一样的石头,不过不叫姻缘石,而是这临月山上的一种无名黑石。
那石头起先还是师父考察本地地质时发现的。
据师父说,他年轻时行遍四海,见过无数奇怪的矿物异石,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黑石,而且似乎只在临月山上才有,十分怪异。
师父一向好奇心重,对这种罕见的东西有兴趣,便想研究研究,之所以会将草庐建在临月山上,也有这种黑石的原因。
这些年,萧寻初和师父师兄弟们一直在试图发掘这种石头的用途,还专门从岩洞里凿了几块下来,当作样本用。
只可惜这种石头,导热塑形都不行,暂时还没有发现特别好的用途,倒是前段日子听说有些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一流,看重这石头材质稀奇,就拿去卖了号称姻缘石……没想到他们居然还卖到了谢家老夫人手里,然后到了谢小姐的脖子上。
原来他与谢小姐,之前几乎在同一时刻、拿了同一种材质的石头。
萧寻初扶住额头思索。
虽然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理,但现在看来,眼下的异象恐怕与这石头脱不了干系。
他现在在谢小姐的身体里,那谢小姐呢?会不会在他的身体里?
萧寻初隐约记得,他感到那剧烈摇晃的时候,脚一滑从山上摔了下去,那山坡不低,若是谢小姐当真在他身体里,恐怕要狠狠摔一跤。不知她现在有事没有,不会摔伤吧?
萧寻初心急如焚,可眼下他极为头痛,转不动脑子,正急于想办法,却听马车咯吱一声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小丫鬟道。
萧寻初还没从混乱中恢复,这个时候马车居然就到了地方,无论是时机还是情况都糟糕透顶。
他本想先下车且走且看,但这时,那小丫鬟手忙脚乱地取出一顶帷帽,一把罩到他头上,忽然将他整个人遮了个彻底——
“——?!”
萧寻初一惊,下意识地想去抵挡——
“这是什么?”
萧寻初这辈子出门也没戴过这种东西,刚被罩住就懵了,只看到眼前一白,视线被蒙上一层软纱。
他十分抗拒,第一反应就想摘下来。
然而他刚抬起手,不过将帷帽碰歪了一点,小丫鬟就急忙又帮他掩上,还奇怪地道:“小姐,怎么了?这是帷帽呀,您刚才没看见吗?还是我之前没帮您戴好,让您不舒服了?”
“我——”
萧寻初去掀帷帽的手顿住了。
小丫鬟如此小心谨慎、动作如此熟练,给小姐戴帷帽的样子如此理所当然,都令萧寻初错愕。
然后他就想起,他现在不是萧寻初,而是谢知秋。
在他记忆中,谢小姐当初在书院中的那几年,确实没有一天不是这样的。
他觉得一层纱挡在眼前搞得人头晕,可当年读书的时候,偶尔在外院碰到谢小姐,她无一次不是严严实实地戴着帷帽,在丫鬟陪同下,行色匆匆地低着头走。
记忆中的画面笼上一层阴沉的雨幕,萧寻初心头蓦然涌上酸涩之情。
萧寻初一向知道谢小姐想走在世间比之男子困难重重,但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体会。
小丫鬟一边帮他整理帷帽,一边担心地叮嘱道:“小姐虽是甄大人的弟子,特许来送行的,但毕竟是女子,出入一定要小心谨慎才行,万一被人抓到话柄,坏了名声就不好了。来,小姐,我们从侧门进去,尽量避开外人。”
萧寻初想了想,默默放下本想捧帷帽的手,沉默地掩住自己的面容,走下马车。
但他下车的时候,又听小丫鬟轻轻“呀!”了一声。
萧寻初问:“又怎么了?”
小丫鬟有些慌张的样子,踮起脚,凑到萧寻初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小姐,你鞋子从裙子下面露出来了,是不小心吗?你还没定亲呢,要当心不要让人看见脚呀。”
萧寻初:“——?!”
小丫鬟就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侧身帮他掩着鞋尖,然后悄悄帮他盖好裙摆。
等萧寻初在地面上站定,小丫鬟又跑回车里,不久,不知从哪里摸出两个玉环来,帮他压在裙子两侧,防止裙幅散开。
“这样就好了。”
小丫鬟松了口气的样子。
萧寻初走起路来却束手束脚了很多,装束也变累赘了。
他盯着自己身侧那两个玉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心绪难言。
谢小姐她,这些年到底……
光是这两件小事,萧寻初就有很多意见想说,但眼下显然不是抱怨这些的时候。
目前,还有更棘手的问题要解决。
——谢小姐今日,据说是来和她的师父甄奕和李雯送别的。
站在白原书院前,萧寻初轻轻将雪白的帷帽打开一条缝隙,望着那书院门口已四年不曾见过的匾额,一时间,感慨万千,六年来的种种往事、悲欢离合,伴随着无数思绪一同涌上心头——
六年前。
萧寻初赠予谢小姐琉璃草的那个夜晚, 邵学谕来到他的房间,给他看了一卷据说是上千年前的古学遗卷。
“此乃墨家学派之书。”
昏暗的灯光下,邵学谕坐在他身边, 耐心地向他解释。
“墨家, 在东周时期,也是诸子百家之一, 一度可与儒学相抗衡, 可并称‘世之显学’。”
“此学一派, 主张兼爱、非攻,研究自然规律,专著有《墨经》一论, 以记录力学、光学、数学、逻辑等百姓经验智慧之结晶。”
“创始人墨翟, 精通工匠之学,可与巧匠公输班齐名,善做攻城器, 曾率弟子三百,以机械为守城策,制止楚王伐宋。”
“然而西汉时期,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墨家学派与当时的墨者均遭受打压,且当时的墨者团体结构确有过于艰苦激进之处, 人数渐少,此学终绝于世间。”
“此书, 是我师父之师父, 师父之师父之师父的先祖, 将墨学之论整本背诵下来,隐匿于心中, 待朝廷搜查风声过后,再私下默写下来,一代代藏于地板暗格之中,如此方避免摧毁,勉强保存下来。”
“如今,此书已是绝书。”
“今之士人,普遍认为我们研究技术、钻研器物,乃‘匠人之作,奇技淫巧’。但我不这么看,墨学也不这么看。”
“你很有天赋,这种天赋再辅以知识,必有改变这个国家……不,是改变这个世界之能!”
那一晚,在暗夜的烛火下,萧寻初那双懒散的桃花眼中,原本天生的倦怠被邵学谕的话语一点点驱散,星火之光似被点燃。
后来,他选择拜邵学谕为师。
再后来,他又选择跟随邵学谕离开。
在那时的萧寻初看来,这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他根本不必有所犹豫。
不过,多年后,他再度回想却觉得,他当时之所以能如此果断,或许不仅是因为邵学谕教给他的知识。
……也是因为,师父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对他说他的天赋很了不起,对他说他的才能并非玩物丧志,对他说他会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
跟随邵学谕学习以后,在师父的引领下,萧寻初很快见到了许多志向相同之人。
师父这些年在白原书院当学谕,除了谋生糊口之外,也一直在观察是否有天资和思想适合学习墨家学说的学生。
在萧寻初之前,他已经收了两个弟子,一个名为叶青,比萧寻初年长五岁;另一人名为宋问之,比萧寻初年长两岁。
在萧寻初拜师后两年,师父又带回一个铁匠家的孩子,名叫邱小安,说是为人老实好学,很适合学习墨学,他年纪最小,跟师父上山时只有十二岁。
如此,包括萧寻初在内,四名弟子便一同追随师父,学习墨家学说。
他们早晨同在书院读书一般,读学墨家经典著作;
到了晚上,他们则会动手实践,师父从基础开始一点点教他们,最终目标是要让他们能像当年的墨子及其门人一般,真正做出有用之物,甚至包括武器。
师父对残存下来的墨家学说残卷倒背如流,时常拿着书,笑呵呵地教导他们——
“平等地包容万物,不因等级地位而有所区别,是谓‘兼相爱’。”
“人们相互合作、相互帮助,共同创造未来,而不要互相争斗,是谓‘交相利’。”
“统治者为了争夺利益而引发战争,令百姓遭受痛苦,使死者遍野,民不聊生。因此要避免无意义的战争,是谓‘非攻’。”
“这世上的贫富安危,都不应该是由命运决定的,而应该是由‘人’自己的努力决定的,事在人为,是谓‘非命’。”
“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以一个位置为支点,两边的杆子长度不等长,同时在杆子两边施加同样的重量,那么离支点较远的那一边一定会下落,因为这一边的物体力臂更长,能产生更大的力。”
“景到,在午有端,与景长,说在端。”
“由于光线是直线传播的,所以将一个物体放在一边,让光线穿过小孔投射到另一边,它的影子将会颠倒过来。”
师父很喜欢跟他们讨论这些,所以每到讲课的时候,他整个人会一下子精神起来,看起来也没有平时那么邋遢了。
无光的夜晚,他悄悄将四个弟子都叫起来,在一块木板上钻一个小孔,然后点起蜡烛,让他们看蜡烛投射在木板另一边倒过来的影子。
分别移动蜡烛、木板还有投影位置的距离,影子的大小都会发生变化。
当弟子们发出惊叹之声时,邵学谕的嘴角会勾起来,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萧寻初与师父、师兄弟在一块很自在,然而研究此学,却绝无可能一帆风顺。
师父是个很有精力的人。
他白天在书院坚持学谕的工作,清晨和晚上还要额外传授他们墨家学说。
另外,师父似乎还在研究进步的攻城器,他们这些弟子平时学习需要的器具,也都是一一由师父亲自打造。
后来,待弟子四人都掌握了大量的知识,为了做事方便,师父将他们的大本营搬到了临月山。
此地是师父的旧居。
他年轻时在山洞里发现了那块不同寻常的大黑石后,因发觉此石有不同于磁石之磁性,且查遍文献都无记载,为了研究磁石,就在这里造了个草屋,久而久之就住了下来。
虽说他至今也没研究出个所以然来,但这块地方荒远僻静,少有人居,倒是正适合他们搞隐世之学。
师父最大的野心,是像千年前的墨子那般,制造出无人可敌的御敌之武器,从此令外敌不敢再进犯方国,结束方国边域常年被周边邻国之骑兵骚扰、还要向邻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的现状。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希望能像墨子那般周游列国、止楚攻宋那样,带着自己的武器,制止其他统治者为了一己之私而对小国的侵略,从此令天下之民,都可不再被战乱所扰,能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然而,纵使他们已经尽可能在荒郊山间活动,但由于平时的行为异于常人,仍免不了与周围住民发生冲突,甚至遭人白眼。
那日,师父从山下回来时,就见四个弟子正被人点着鼻子骂——
“拿你们两根木条怎么了?我怎么知道这么奇形怪状的木头你们还会要?还不如我拿回家烧柴!你们把好端端的木头切成那样,简直是糟蹋东西!”
“我都还没说你们呢,一天到晚在山上砰砰锵锵的,搞得人午睡都睡不好,我忍你们很久了!还有后山那边,隔三差五就飘黑烟,难看不难看啊!”
“一群十几二十岁的人了,正事不干,整天就搞没用的东西,有毛病!”
“改良?什么改良?谁要你们整这种东西?不要说卖钱了,这些没见过的破烂,送我我都不要!”
“就知道没事找事,闲得吃屁!老农具用用不是蛮好的,我家锄头我都用了几十年了,一点事儿都没有!”
“像你们这帮不务正业的,一辈子没有出息!说是读过书认识字,还不如村口要饭的!”
那老头指着弟子们骂了一通,回头看到邵学谕回来,冷笑一声,又道:“老闲汉带一群小闲汉!还说是读过书的,有功名吗?一个不务正业的穷秀才,还当自己有什么本事呢。
“真有本事,拿你们的破烂去说服皇上,让你们当个官老爷啊!要当了官,这山头你们想怎么炸就怎么炸,想什么人跪就让什么人跪!”
当晚,萧寻初晚上发现师父还没有回屋,便去寻他,最后却发现师父独自在山后喝闷酒。
师父不知一个人喝了多久,已然醉了。
他见萧寻初过来,便拉住他:“忘忧,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教了你们这么多东西,却害你们没权没势,被人瞧不起,还穷得叮当响。”
忽然,师父又一个人耍起酒疯来,他将酒杯高举过头顶,豪情万丈地道:“待我与弟子新的攻城器做成之际,我方国军必可以一敌百!到时候,又何必再怕辛国进犯!何必再怕什么辛国骑兵大军!”
“只要不用向辛国年年缴纳高额岁贡,税收便能降下来,国之财富也能用之于民。”
“届时,百姓都可以安居乐业,疆域兵将也都可以安全回家,不必再忍受朝不保夕、生死相隔之苦……”
萧寻初扶住师父,打算将他带回草庐。
在回去的路上,师父逐渐安静,然后,低低地哭出了声。
泪水染湿他半边衣裳,却听师父无助地道——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意识到呢。”
“我明明觉得这些……是有用的啊……一定是有用的啊……”
师父醉酒这一夜染了风寒,之后久病不愈,卧床难以起身,半年后,便去世了。
萧寻初与师兄弟们一同将师父安葬在临月山上,为他立了一座坟,上书【恩师邵怀藏之墓】。
师父孑然一身,除了他们之外,世上便了无牵挂。
这时,萧寻初早已从萧家离开。
起初,他仍与师兄弟们住在山上,继续过去的研究,可是过了三个月,师兄弟之间竟也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那日萧寻初回到草庐,就看到一贯好脾气的大师兄叶青居然勃然大怒,正狠狠拽着二师兄宋问之的领口,咆哮着质问:“问之,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改进的突火.枪是我们近三年来的成果,是师父一生的心血!就为了区区一百两白银,你居然将图纸卖给辛国的商人!”
二师兄颓着身子,任由大师兄拽着他的衣服摇晃,却别开视线,并未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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