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她都得亲自去送行。
哪怕不是用自己的身体,哪怕眼下还有许多其他事甚为迫切。
谢知秋一步步走在路上。
她仍头晕得厉害,先前头上摔破的伤本来就只是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她硬撑着走了这么远的路,只怕伤口又裂开了。谢知秋唯有单手捂着,一边评估自己的状态,一边咬牙继续前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漫天升起的灯火,还有孔明灯上书写的字迹。
同一时刻,一辆有多人策马相伴的马车从她身侧驶过。
谢知秋用袖子遮住半边脸,
不过,这些人的注意力好像都被别的事吸引,没有关注到正在路边行走的她。
但当马车掠过时,她竟听到一句熟悉的声音——
“知秋儿这孩子,有心了。”
谢知秋猛然回过头。
她意识到那便是甄奕和李雯的马车。
原来已经错过了。
算算时辰,这样的结果,也不算太意外。
不过……
谢知秋又转头看白原书院的方向,还有那如星空初升般上跃的孔明灯海。
要说的话……好像,也不算错过?
谢知秋想了想,转过身,原地对甄奕他们离去的方向行了个礼,然后稍作斟酌,却没有掉头回临月山,反而继续往白原书院的方向前行。
白原书院中。
萧寻初跪在地上,身边堆满各种杂物——
木条、竹条、纸张、笔墨、浆糊……
他口中横咬一支毛笔,手上则飞快地将木条交叉绑紧,做成框架的形状,糊上薄纸,一盏孔明灯迅速诞生。
雀儿在旁边抱着小姐要求她找来的杂物,看到小姐利落的动作,简直惊呆了。
小姐的手简直巧到让人震惊。
她以前光知道小姐头脑聪明、会写诗写文章,但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小姐连做起这些手工制品来都如此灵活迅速。
要知道,这些几乎都是用甄先生他们留在小院中不要的旧物做的——
从破灯笼里拆出来的竹条、应该更换的窗纸、剩下半块的旧墨……
小姐简直看到什么都能拿来用,要是找不到毛笔的话,她搞不好也会自己当场做一支出来。
这时,小姐草草清点了一下满地尚未放飞的孔明灯的数量。
“好像差不多了,还差二十盏左右。”
“小姐”自言自语似的喃喃。
然后,“她”看向雀儿道:“你能不能再去别处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拿些能用的材料过来?如果真找不到,就付钱向学生买些便宜的宣纸之类的。
“等材料凑齐以后,你再付钱叫三五个年纪小的学童过来,让他们吃过晚饭以后,到这里替我们继续放灯,一直放到戌时四刻。
“等我们再将灯做完,就可以回去了。”
雀儿已经想象不到小姐的想法,只得忙不迭点头,咚咚咚地跑了出去。
当雀儿往外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影悄悄守在内院墙外。
“他”观察到雀儿离开,便绕着墙走,直到寻到孔明灯升起的源头之处——
萧寻初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孔明灯,希望能让“谢小姐”在入夜前按时回家。
正当他埋头刷着浆糊时,忽听“啪”的一声,有一物落在墙边不远处。
他抬目望过去,待看清那是何物,却不由出神片刻。
墙边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支旧的竹蜻蜓。
这竹蜻蜓,瞧着竟有点陌生,又有点眼熟。
若没猜错,这似乎是当年为了与谢小姐通信,他亲手在书院里做的竹蜻蜓。
四年前,他离开书院时相当匆忙,有不少家当没来得及带走,此物大抵也是随那些旧物一起,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它竟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不过,既然它能被取出还飞过来,那就说明……
萧寻初一惊,将毛笔从口中吐出,站起走到墙边,试探地对墙外说了一声:“……谢知秋?”
半晌,墙外传来一个冷静的声音:“嗯。”
此去经年,二人还是用竹蜻蜓来联络。
只不过,这一次情况调转了。
他在墙内,而谢小姐在墙外。
久别重逢, 二人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维持了片刻的静默。
萧寻初不太擅长应对这样安静的场合,尤其墙对面还是久别的谢知秋。
他不自觉地用浆糊笔的后端搔了搔头发, 烦恼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才能不要给谢知秋留下坏的印象。
但这时, 反是谢知秋率先开口了——
“雀儿或许不久就会回来,时间紧迫, 我们见一面如何?”
萧寻初回神。
以他和谢知秋两人的情况, 现下见一面明显是很有必要的。
他当即应道:“好, 哪里见?”
谢知秋对这个后院显然比他更了解,且已有主意:“你走后面那条小路,后面有个偏院。师父搬走后, 这个院子应当暂时不会有人过来, 比较安全,且它出口多,可有退路。我从侧面绕进去, 须臾便到。”
“啊、噢,好。”
萧寻初答应下来,但同时又忽然紧张。
他与谢小姐虽然通信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真正面对面说话却只有初次见面那一次。
如今见面,岂不是要单独相处?
不过眼下顾虑不了这么多了。
萧寻初也知道雀儿随时都会回来找她的小姐,时间有限, 耽搁不得,于是迅速往谢知秋所说之处赶去。
片刻后。
相隔多年, 谢知秋与萧寻初二人, 终于再度碰了面。
而这一见, 两人当即一同顿住,萧寻初更是发懵——
萧寻初本以为, 他和谢知秋扎扎实实地换了身体,他很可能会以谢知秋的视角看到自己的身体跑过来。
但,真实情况与他预想的完全不同。
山色空濛,天色将阴未阴。
漫天升起的孔明灯下。
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清傲的少女。
……是谢知秋。
没错,他看到的是谢知秋。
他确实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可是与此同时,他眼中看到的,好像又是谢知秋。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状态。
他和谢知秋应该都很清楚自己在对方的身体里、很清楚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自己的身体,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头上摔破了,才勉强止血。
可是他眼中实际看见的,却是谢知秋的容颜、谢知秋的身形,完全的窈窕少女模样。
与当年不同,如今的谢知秋已过及笄之年,褪去小女孩的稚嫩后,她身段逐渐成形,容颜亦日益显出锋芒。
眼前的谢知秋,在女子中大约算中等个子,她并不是太高,但背脊挺得笔直,看上去便比一般人更为挺拔修长。
她坚定地站着,少女年华,容颜清美,一双乌眸沉静幽然,人如雪中傲梅,低调不显,却在霜雪中绽放,寒霜折不弯其脊梁。
萧寻初本想着看看自己的脸也算不了多大事,顶多就是情况诡异一点。
万万没想到这情况比他想得还怪异得多,他反倒猝不及防地正面见到了已过及笄之年的谢知秋。
他自觉失礼,先一步转开视线,免得冒犯。
他不觉得女孩子被人看到脸就是什么失节的事,但这不意味着他自己就可以仗着这点道理随便乱看了。
万一对方介意呢?万一因为他草率的行为,给对方惹了什么麻烦呢?
不过,凭借先前那一眼,他也发觉谢知秋身上的衣着似乎有些古怪。
那既不是两人交换时她本该穿在身上的衣裳,也不是两人初见时谢知秋穿过的衣裳,而是一身利落的素衫红裙,款式奇特,裙裳并未盖脚,只与男子的下摆长度相似,活动方便,像个读书人,却衬得她眼底盛气逼人。
这好像并不是真实存在的衣裳。
而这件衣裳的样式,也泄露出一个线索——
他们眼中所见,并非外人所见的客观事实。
难道说,这就是所谓的本质?
因为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对方真实的身份, 所以眼中看到的也是对方本质的模样?
当萧寻初还有些惶恐的时候,谢知秋一顿,已从短促的错愕中回过神来,似是掌握了状况。
她想了想,下定论道:“看来即使见面,也不会自然换回来。”
这是意料之中的。
她之前确实有“或许见了面两人就能换回去”的念头,但她内心也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乐观愿望,能实现的可能性很小。
萧寻初听到谢小姐说话,也回了神。
他忙分享自己的想法:“我醒来时,经你身边侍女提醒,看到了你戴的姻缘石。
“其实在我失去意识之前,手里也凑巧握着一块材质一致的石头,不过我和师兄弟们不管它叫姻缘石,就根据颜色叫黑石。
“如果没猜错,我们之所以会遇上这种奇事,多半与这石头有关。”
谢知秋颔首,表示同意。
其实不必萧寻初说,光是两人交换前她遇到姻缘石发烫这种异象,就足够她怀疑那破石头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寻初问。
“……”
谢知秋没有回答。
遇到这种违反常识的事,两人都需要一定时间来消化现实。
哪怕思维敏捷如谢知秋,这时头脑也有些空。
万幸她最大的优势,不是聪明,而是冷静。
这时她逼迫自己沉静下来,将精力放在最紧要的事上。
“石头的事先放一边。”
既然两人没能一见面就换回去,就说明这不是一时能解决的问题,继续纠缠、责怪石头也无济于事,那无异于浪费宝贵的见面时间。
谢知秋问:“你代替我见两位师父,中间可有露馅?”
“李师母有感到我性格和你有点不一样……但总体应该没露馅?”
萧寻初回答。
他的确感觉扮演谢知秋,无异于蛛丝行步,但好在一般人想不到灵魂交换这种事,稍有破绽,也不会立即出问题。
谢知秋颔首:“很好。”
她说:“我们一时半会儿换不回去,这种事以后不会少。现在,比起其他事,我们最优先的应该是了解对方的事,这样以对方的身份生活,才不容易露出破绽。”
而他们许久没有联络,对彼此的现状几乎一无所知。
萧寻初明白过来,当即同意。
谢知秋回忆了一下,抛砖引玉:“我记得你家中除了父母,还有一位兄长。”
萧寻初听到谢知秋如此清晰地说出他家里的情况,反而愣了愣。
谢知秋之所以知道,当然是因为他以前在信中提过,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信的字数受限,也没聊过几句,没想到谢知秋还能记得。
不过她本就聪慧,想来是记忆力超群。
萧寻初回答:“对,但我现在独居山中,几乎和家里断绝关系。除了我以前的随侍五谷偶尔还会上山,与外人没有接触,也没有人会管我,你不太用担心这些。”
谢知秋之前猜也是这样,萧寻初此前如此离群索居,她短期内扮演萧寻初,应该比萧寻初扮演她要容易得多。
不过保险起见,谢知秋还是追问了一句:“那你刚才说的师兄弟是……?”
听到这个问题,萧寻初下意识地想回避。
他简明扼要地道:“师父去世以后,两位师兄和一位师弟都下山了……应该不会再回来。师父的墓就在草庐后面不远,你若是有空,可以偶尔帮我上柱香。”
这就是不会有影响的意思了。
为他去世的师父上香这点小要求,谢知秋自然答应。
只是,萧寻初提起师兄弟的态度令人在意,他口中的师兄弟全下了山似乎也不太正常。
谢知秋多看了他一眼,但碍于时间,来不及多问。
萧寻初这里居然就算结束了,接下来,就轮到谢知秋。
谢知秋一顿,道:“我家中人很多,你最好拿笔记一下。”
萧寻初之前在做孔明灯,赶来的时候正好拿着浆糊笔和毛笔没放下,闻言,他当即撩起袖管,跟随谢知秋的叙述,直接往自己手腕上写字——
谢知秋道:“我家中现有五口人,除我之外,有祖母、父母还有妹妹。
“祖母娘家姓曾,她本名单字一个莲;父亲谢望麟,字天盼;母亲温氏,名解语;还有我妹妹,名唤知满,年十二,与我关系亲近,可能会经常去找你,你可以备点东西给她吃。
“我身边的小丫鬟名叫雀儿,她早上会来为我梳头更衣,她年纪小且性子单纯,你如果有什么地方不太清楚或者忘记,可以委婉地向她打听。”
萧寻初落笔如风,只记关键,几乎谢知秋语落时刻,他亦同时写完。
谢知秋觉得这些信息萧寻初未必都用得到,但提一句总比完全不说好,以防万一。
随后,她稍作停顿,主动说:“还有一件事,恐怕会比较麻烦,我必须得对你说一声。”
“什么?”
“我现在正在议亲的时期,祖母与父亲那边催得很紧,他们可能会经常提起。”
萧寻初的头脑空了一瞬,笔尖悬空。
他没有抬头,口中有些不知味,但表面尽力没有表现出来,只问:“这我好像从甄先生那里听说了一些……是要和秦皓,是吗?”
谢知秋略显惊讶:“师父提了这个?”
“嗯。”
萧寻初仍低着头。
“听说你们两家是世交,你们二人还是青梅竹马。”
谢知秋并未否认:“算是。”
萧寻初问:“所以,若是遇上秦皓,我该如何应对?需要代你对他友善一些吗?”
“不必。”
谢知秋回答。
她稍作斟酌,详细解释道:“其实之前,我与祖母定下一年之约。
“秦皓目前可能确实对我有点好感,我家人也都很满意他。
“但我另有理想,也对他无意。
“我本不想这么快定下来,但家中见我年龄渐长,颇为着急。在权衡之下,我便与祖母约定,若是明年春闱以后,我的想法还是难有起色,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开始议亲。
“若是秦皓那时还对我有意,我便答应与秦皓的亲事;如果秦皓那时已经改变主意,我便另择他人完成终身大事。”
“——?!”
这事情的发展的确超出了萧寻初的意料,而且的确非常麻烦。
但不知为何,在得知谢知秋对秦皓无意后,他并未觉得很难办,反而心情比刚才好了一点。
他问:“那我该……?”
谢知秋理智地回答:“以你我当下的情况,此约定定然不能再履行。
“若不然,如果你我一年后都没有换回去,难道令你代我出嫁?
“如果我祖母问起你这件事,你就逐渐改口,不要再提秦皓,实在不行,就说你已经有了心上人。”
“心上人?”
萧寻初离家出走多年,对被催婚这种事情很没有经验,确实不太会处理。
他问:“那如果你祖母非要问心上人是谁,我要用谁来搪塞?”
谢知秋显然对这个问题也早有考虑,面不改色地回答:“当然是你。”
“…………?”
谢知秋见对方好像没明白的样子,进一步道:“就回答你自己,你萧寻初的名字。”
她稍作停顿,解释:“祖母这些年一直希望我尽快成婚,这种时候无论你说出的是谁的名字,都只会加快祖母给我订婚的速度。唯有将此事困在你我彼此之间,才有周旋的余地,我们才能互相配合。”
谢知秋的说明十分客观而且清晰,萧寻初也能理解,但这不妨碍他表现得有些无措。
他知道谢知秋多半没那个意思,可光是想到这件事在别人看来会是如何的,他就控制不住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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